处境

    两厢在亭中各据一方，毫无交流，共赏着的园林景色是他们仅有的瓜葛。倘若有人经过，定会惊讶这两人怎会碰到一处？

    在人前，神子总被人群簇拥和供奉，几乎足不点地。没有人潮的阻隔，顾语人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可以数清他的眼睫毛。一臂之远，趁着观看风景的余裕，顾语人细瞧所谓神子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季国的神子历来都为亦男亦女之身，民间偶尔有这般体质的人出没，外貌上常常偏重某一性征，但就顾语人见来，神子的长相糅杂了两性之美，英武不足，柔媚有余，实在难得。

    许是他的目光渐渐露骨，到了正面打量的地步，谢青柠忍不住问道:“顾公子可是有什么指教吗？”

    顾语人转移话题，说道:“我方才过来，乃因听见园林里有人的哀叹声，二位可有耳闻吗？”

    奉卿淡淡说道:“顾公子听错了吧？”

    “是吧？在下喝多了酒，确实有些神智不清。”

    为免顾语人追问下去，谢青柠适时道:“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奉卿顺着台阶下，与顾语人告辞。他起身时轻轻地呻吟了一下，走路的姿势稍显怪异。

    “神子怎么了吗？”

    谢青柠代为答道:“主子跳舞时脚底被冻伤罢了。”而后她搀扶着神子，缓缓消失在顾语人的视线中。

    时间差不多了，顾语人叹口气，返回宫宴当中去。

    日轮转到正天时，气温略有回升，百官走到室外，终于不用手脚哆嗦了。仪式上，众人按原先的顺序排列，顾语人夹在天家和后宫妃嫔之间，位置不可谓不尴尬。初次参与时，他不屑于参拜奉若神，兀自羞愧这质子的地位，到现在也能自觉地站到划给自己的站位里去。

    钟楼的钟声一遍比一遍洪亮，从神殿传到皇宫的每个角落，三遍过后，钦天司的官员把蓍草变爻的爻辞呈上，大神官解读其中的寓意。

    大神官年近六十，侍奉过三代的君王和神子，论资历无人可比，他的爻辞将结合奉若神的旨意，预言当年的国运，然后给出维持或改变的建议。属于阉人的尖细嗓音用耳语的音量，把结果说与季处祯。

    二人低语了一阵，季处祯的眉头紧蹙，看来卜筮的结果只坏不好。

    接着，到了赐福的环节。大神官迎着神子从殿后出来，殿内众人阖目矮身，等待神子的到来。

    因要和他人离得极近，奉卿依例带上了面纱，一双明眸仍显出惑人的神韵。神水擦过额头的触感一转即逝，季丞德从两眼的缝隙里，偷窥着将和自己结合的神子，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会感慨当储君真是赚到了，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轻而易举便能得到。

    不同于脂粉味的淡香拂过鼻端时，顾语人便知轮到自己了。他突地睁开眼睛，倒把奉卿吓到了。眼角余光里，奉卿脚底虚浮，看来冻伤得厉害。想到方才那人险些坏了仪容又立时端正好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说起来，顾语人来季国时十四岁，奉卿不过九岁，当时接受赐福，他还得弯低腰杆子。一转眼，那个带婴儿肥的小孩便成人了，而自己的窘迫局面丝毫没变。

    接下来的三天，举国放假，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氛围。因三个月后新王登基，各地四品以上官员都须到场，个别偏远地区的将要务交给副官，然后在皇城逗留，直到登基典礼结束，其余的至多呆上一周，也要回归岗位。所以，大部分官员在这段时间里，会争着抢着去奉若神殿，祈求新一年的庇佑。

    几日来神殿里挤满了人，祈福的队伍从门口绕了神殿一圈。

    顾语人揣着文书，他刚对神子产生的一丁点兴趣，但一见到这望不到头的队伍，便打消了念头。他例行去一趟钱庄，查看账目。这个顺义钱庄名义上为季国人服务，实则为在季国行商办事的胤国人流通钱财而设置。庄主朱益华曾是经营两国贸易的商贾，后与胤国的使节结缘，虽为季国人，却打理这座钱庄已有十年之久。顾语人不怎么花钱，把钱财汇入钱庄，为日后归国做准备。钱财数目可观，不能出一点马虎。

    因为身份尊贵，朱益华亲自接待的他。顾语人从怀里抽出个装着家书的邮筒，吩咐着要寄回顾大将军府上。

    朱益华在对方问出某个惯例的问题前，肥脸堆着笑道:“顾公子，这几个月也没有令府的信件，也许是路上耽误了吧。”

    顾语人笑笑不说话，自三年前起，他寄回家的书信再无回音。起先他担忧家里出事，打听到阖家安康后，花了一年时间才说服自己接受父亲不再寄信过来的事实。直到现在，他仍旧时不时询问有无顾大将军府的来信，虽然回答无非加重内心的失落。

    回到街上，行人俱穿着新衣，因为对新的一年充满期待而嬉嬉笑笑。三两垂髫小儿在人流中追逐打闹，毫不担心会发生碰撞，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写着大大的“喜”字的灯笼在道路两旁排下去，点缀了好长一段路。

    顾语人只身穿行在街道上，他一双手没有可以牵引的对象和抓住的物事，便把手臂抱起。初来季国，他本带着随从，不至于如此孤单，可没几天那批人便被皇帝下旨大换血，美其名曰本土的人才能照顾地周到。

    登上一座靠着湖水的酒轩，选了远离热闹的地方坐下。顾语人要来几碟小菜和一壶烧刀子，然后胡乱应付着一张嘴，视线落在湖面，懒得移开。

    炫目的日光化作涟漪，涟漪荡漾，湖水清澈见底，像极了某人的眼眸。酒从喉头一路熨烫下去，入胃后让人全身心暖烘烘的，可一颗心尚且冰凉。顾语人突然想到，神子的眼眸也如这面湖水既清且深，仿佛能把人吸进去，或者让人自愿掉落其中。

    天色已暮，这个钟点应该没几个人去叨扰神子了吧。顾语人外带了一份酒轩招牌的蜂蜜海棠糕，决定在这种寂寞的时候，随意找人说说话。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神子。

    傍晚过后，神殿没有多少来客，神子与人接触了一天，需要沐浴更衣，洗净沾上的污秽。近来比较忙碌，奉卿懒洋洋地泡在浴池中，动一下也不肯。若非谢青柠禀报有人携着天子文书求见，他甚至都要睡过去了。

    顾语人也想不到他来的时机这么好，神殿确实没有其他访客，这意味着可以和神子独处，如果忽略随侍的谢青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