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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附彩蛋)

    第四十六章

    五月初,天气开始热起来了,不过房间里暂时还不需要开空调,只需要开电扇就好,卧室和客厅里都一直保留着电扇,除了仍然有实用功能,这种老式的木质吊扇也具有一种古朴的美感。

    他们如今住的是二战后兴起的那种快建的毫无特色的水泥公寓楼,因此倒也罢了,黄振烨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在西贡看到那些精致的法式小楼,想到如果在那样的房子里开着几十年前的木吊扇,扇叶旋转起来的那种匀速单一的声音是多么的给人催眠,尤其是夏日的午后,外面的阳光明媚灿烂,因为天气热,所以很少有人在外边行走,花园与街道都十分安静,除了风扇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这种时候再也听不到其她的声音,人的声音消失了,热带午后的倦怠被吊扇的声响烘托得格外浓重,让人很快便昏昏欲睡,而且这样的氛围也确实是睡觉的好时候。

    客厅的吊扇呜呜地转着,黄振烨将饭菜摆在餐桌上,说道:“今天在路上看到有机动警察部队的人正在查那些没戴头盔的摩托车族,抓住了就要罚款,她们不是保卫首都的精锐力量吗?怎么改行做交警了?从前改开春风刚吹起来的时候,她们充当城管抓小商小贩,现在摩托车多起来了,她们又要当交通管理员?这些罚款都到哪里去了?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上一次周鹰说的腐败问题,丢人都丢到外国人哪里去了。唉,上一次元朗来这里,我都没好意思和他说这个事情,最近好像更加严重了呢。”

    伍元朗场外音:谢谢了振烨,上次你请我吃方便米粉的事情我也没和经武说,不过经武倒垃圾的时候或许可以发现里面是两只方便食品的袋子吧?忍不住就要去猜测为什么振烨一个人吃晚饭要吃两包牛rou米粉吧?

    阮经武点头道:“这件事确实应该整顿一下,长此以往,机动警察部队就会成为一个盈利机构,极大削弱战斗力。”

    “经武,我们什么时候去中国看看吧,虽然发生过战争,可是毕竟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段时间看到这么多中国人,我也很想去一下中国,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感觉自己和那里有一种莫名的联系,虽然可能找不到原来的家究竟在哪里,不过总是想到那片土地去看一看。”

    阮经武有片刻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就把话题岔了开去。

    胡志明寿辰日的那一天,情报部需要加班,下午的时候,阮文灵少将十分关照下属地约他到酒吧一起喝两杯。

    “经武,你是国家的优秀人才,大家对你的评价都十分不错,估计很快就可以升大校了,然后再加一把劲,就能进入将官的级别,在你这个年纪成为大校,作为情报官是十分难得的。”

    阮经武露齿一笑:“多谢长官的栽培,我一定会更努力的!”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阮文灵看了看他的表情,说:“经武,这两天你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啊,虽然工作上一如既往没有问题,不过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阮经武:不愧是老牌特工,自己掩饰得这么好,居然都被他看出来了。

    阮经武将啤酒杯放在桌子上,有些沉重地说:“我欺骗了振烨,我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的,连他在中国的家人住址我都已经查了出来,可是为了我自己,我却一直都没有告诉他,无论看到他怎样痛苦地徒劳无益地追忆,我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对于振烨来讲,这些年的生活也是不错的,可是他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阮文灵噗嗤一声就笑了:“经武,我从没想到你还具有牧师的潜质,你不是一向都是现实主义者吗?被揭穿的才是谎言,不揭穿就是真实,我们做情报工作的最明白根本没有‘拨开历史的迷雾’这个概念,有许多事已经永远消失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了,或许历史的大概走向我们是能看到的,然而过去年代之中的那些人,她们的命运我们完全清楚吗?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公正的评价应该是怎样的,我们都知道吗?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这么纯情,都已经是当了舅舅的人呢,已经快五十岁了,居然好像象牙塔里面的学生一样,手里拿着波伏娃的书走在校园里,啊,人生!”

    阮经武摇了摇头,阮文灵已经完全是一个情报官的灵魂,做事只讲利害关系,不再讲真诚与良知,在几十年的情报工作中,阮文灵长官终于进化成了一个彻底的功利主义者,一个道德真空。

    看到阮经武看向自己的眼神,阮文灵心知肚明他在想的是什么,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很纠结,不过只要你努力的话,总有一天也会像我这样的。现实一点吧,我这样的建议也是为了振烨的利益,想一想如果将这件事告诉他,在中国和越南之间他应该怎样选择?家乡的亲人还在,然而越南这边又有你们一家,小河清都这么大了,振烨特别喜欢她,每次回西贡都要买许多东西,钱夹子里的照片都换成了河清的。到那时他是应该回中国呢,还是继续留在越南?诚实这个禀赋有时候未必会产生很好的结果,可能反而给人带来痛苦,看似坦诚,其实只满足了自己的良知。”

    阮经武:就差说我是自我感动了,难怪你是以审讯技巧闻名于整个部门的,简直能够给人洗脑,连我都快上套儿了,尤其是在人心情最复杂情绪最脆弱的时候,这些巧妙的语言简直就像宗教的布道一样,打动人心的效果会发挥到最大,如果你能够穿越到古代,估计也就没有耶稣穆罕默德那些人什么事儿了。

    过了两天,二十一号的时候,阮经武终于没有再出去,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前两天假日的时候他都要忙,黄振烨一个人在家里感觉有些空空落落的,而且他能够感觉到,阮经武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这两天虽然他的神情态度与以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么多年来两个人如此亲密,黄振烨对他太了解了,家庭是一个极其隐秘的信息交流场所,家庭内部的人不仅仅是用言语沟通,有时候甚至能用信息素来传达那些无法用语言明确说出来的意味,虽然阮经武一如既往地温存体贴,然而黄振烨总感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不过周日这一天阮经武似乎终于恢复了常态,仿佛之前的事情不再压在心头,阴晦的天气又重新晴朗了起来,于是黄振烨便也放了心,而且并没有去多问,这件事阮经武显然不想让自己知道,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严重后果,于是他也就装作自己一无所觉,或许后面会露出蛛丝马迹的吧,家人之间的心事是很难长期隐瞒的。

    晚饭之后,黄振烨就开始看书,阮经武坐在他旁边,忽然说道:“振烨,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黄振烨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来了。”

    “经武,什么事?”

    阮经武将一个小巧的金属物品放在他的面前,黄振烨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子弹,上方还绑着一个小小的中国结,红色的丝线有些褪色,很显然这枚子弹已经保存了许多年了,阮经武是军人,收藏几颗子弹也不奇怪,亏他这么细心,还用中国结装饰了一下。

    “这个结绑得真漂亮,我不知道你还会编中国结,下次编一个给河清玩儿啊。”黄振烨笑着说。

    “这是你的‘光荣弹’,当初挂在你脖子上的。”阮经武冷静地说。

    “啊!……”黄振烨顿时惊讶了,而且还带了深深的迷惑,他仔细看着那枚子弹,渐渐地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振烨,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对你说谎了,其实我知道你的身份,七九年的时候你是中国军队中的工程师,一次作战之中受伤被俘……”

    阮经武把事先已经整理好的内容顺畅地说了出来,大概十分钟之后,终于说完了,连黄振烨的家庭情况,家里如今还有哪些人,住在什么地方都写在一张纸上推了过去,最后阮经武低垂着头,说:“我曾经认为只要自己竭尽所能,用心来维护这段关系,就能够弥补你所受的损失,但是现在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欺骗就是欺骗,无论目的为何。这是你在中国的家庭住址,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如果你想要回去,我会为你办好手续,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只要越南方面出具了证明,中国那边应该也不会太过追究的,毕竟你是完全无辜的。”

    黄振烨拿着那张书页大小的纸片,上面是阮经武端正清秀的字迹,都是汉字,这笔迹这么多年来已经是很熟悉的了,无论是罗马文还是方块字,然而此时看着却莫名地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黄振烨心中真的堪称惊涛骇浪,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惑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完满的解答,原来自己的直觉与猜测都是对的,兴强说走了嘴和自己讲过的那些话也是真实的,自己当初所在的山间营地其实就是战俘营,并不是自己误入军事禁区而暂时被留在那里,否则还有什么地方会那样长期扣押人吗?至于那些说中国话的人,那就是中国战俘,自己与他们遥遥相望,然而从来没有说过话,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反而是越南军人,尤其是阮经武。

    当年在自己怀疑的时候,阮经武用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让自己选择了强压下疑问,相信阮经武,阮经武确实不愧是情报官,能够将手中掌握的一切条件利用到最大化,如今终于真相大白,所有的往事全都揭了出来。

    一个中老年女性的脸又模模糊糊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仍然是看不清楚,然而那种强烈的亲近感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抵挡,这一次他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千真万确不会错的,而自己离开母亲已经二十年了。

    阮经武低垂着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抵在额头上,一句话也不再说,仿佛正在等待法官的裁判一样,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黄振烨知道那一定是很沉重的。阮经武已经四十八岁了,虽然生活条件堪称优裕,然而原本乌黑的发丝里也仍然显露出几根白发,岁月毕竟在流逝,无论多么聪明能干的人都避免不了要衰老的。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如同僵硬的水泥,这时黄振烨终于开口说道:“没什么,情报官隐瞒一些事情也是很正常的。”

    阮经武好像被按了身上的电钮一样,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喜地望着黄振烨,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说:“振烨,你原谅我了?”

    黄振烨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这么多年来,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你所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

    阮经武的表情明显放松了:“振烨,你也为我做了很多,为母亲、阿钗和河清都做了许多。”

    至于为越南工业建设出的力,这种情况下就暂时不提了吧。

    然后他的神情又有些犹豫起来:“所以你要回中国去吗?”

    黄振烨想了一下,道:“无论如何总要回去看一看的。”

    阮经武点点头,他知道这么重大的事情,黄振烨是无法这么快就做决定的,尤其是今天黄振烨刚刚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震动非常强烈,这种情况下对于未来更是无法立刻决断,但总是要先回家见一下亲人的。

    于是阮经武暂时将心中的情绪放下,振作起精神,道:“是的,我明天就去办手续,你的签证也要办理,还要和家里事先联络一下,我们尽快办完吧。”

    黄振烨此时心急如焚,巴不得第二天就能够回去,然而一听阮经武一条条列出的种种要做的事,就知道事情不是自己单纯地抬腿买票就能够搞定的,首先要办理签证,作为一个中国人如今要回到自己的祖国探亲却还要签证,虽然感觉有一些讽刺,然而如今自己的身份证毕竟已经是越南河内居民了,真的是世事无常,如同戏剧。

    阮经武的动作算是很快的了,黄振烨的签证虽然费了些功夫,然而最终是办下来了,毕竟他这样的高级工程师,越南这边也是很看重的,不过阮经武要一起去中国,却是颇用了一些时间来审批,他如今是越南情报部的上校,高级军官,还是最敏感的情报机构,越南这边自然是很重视,尤其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了,简直好像传奇故事一样,越南军人和中国战俘的恋情,而且双双事业有成,本来十分顺利的,也没有什么破绽,然而二十年之后突然情报官完全坦白了,两个人要回中国探亲,话说将隐藏的往事和盘托出可不是情报人员的作风啊,武上校这是变异了?

    越南这边审查批准之后,中国方面也要了解情况,其她人物来到中国也就罢了,然而这位号称“越中友好一家亲”的阮经武上校可是来自情报部门,对于情报官,有谁会不觉得敏感呢?即使如今两国的友谊又重新接续上了,然而中国和越南毕竟是两个国家,对于对方的情报人员都是本能提防,上校情报官那搜集机密信息的能力可不低啊,而且这人还是个中国通,对于中国文学比一部分中国人还精熟呢。

    于是一直到九月下旬,所有的手续这才终于全部办妥了,临行之前的两天,伍元朗请他们吃饭,黄振烨这还是第一次吃到伍元朗做的菜,味道居然也很不错,送别宴上伍元朗一个劲儿灌酒,说着一路顺风亲人团聚的话,明明应该是很欢喜热烈的,不过黄振烨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点压抑,眼角有点发酸的感觉。

    最后到了尾声的时候,伍元朗看着这两个即将去中国的人,说道:“经武,振烨,这一次去那边,你们能不能抽时间帮我去看看容医生?就是容明远。”

    阮经武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很快便想了起来,二十年过去,容军医的资料已经被他压进记忆库的最深处,轻易不会想起来,今天听伍元朗提起他,容明远那张斯文端正的脸便又浮了上来。伍元朗也是很苦的了,他这段感情要说无疾而终都是很美化了,事实上压根儿就没有挑明过,一直处于一种朦胧暧昧的状态,阮经武甚至怀疑容明远到底是否清楚伍元朗的想法。

    事实上伍元朗这一次是纯粹把事情只托付给自己,因为对于战俘营中的种种暗潮汹涌的过往,黄振烨根本就不清楚,单身房间虽然小而隔绝,却也阻挡了外面的风雨。

    因此阮经武便点头道:“如果知道他的住址,我们会去看看他的。”

    伍元朗立刻振奋起来,站起身来到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铁箱,打开铁箱,找出一个笔记本,将上面的地址抄给了阮经武:“喏,就是这个,当初他说他家就住在这里,希望没有搬家吧。”

    阮经武一看,原来那两个人当年分别的时候还曾经互相留过地址,只不过伍元朗一直四处调转,老家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估计就算容明远来找过他,也是找不到的。

    阮经武点点头:“只要他不搬家,我就能找到他。”

    黄振烨本能地感觉到这里面有很多事情,很可能一向粗糙的伍元朗也有自己的故事,然而在这里却不适合问,于是当他们从伍元朗家里告辞出来后,黄振烨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问:“元朗和容军医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阮经武回过头来,用一句英语碟片中常见的台词回答道:“It’s a long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