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烽火家书
第十章 烽火家书 林静之在这里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十一点多一点的时候,婉言谢绝了何坤和青山雅光留用中饭的邀请,说医院里面还有工作,便告辞离开了。 何坤站在院子门口话别道:“林医生有空的时候来坐啊,很高兴能够有你这样一位朋友,尤其是青山君,他在这里没有太多熟识的人,哦对了,下一次带着小佩一起来吧。”林静之文雅而开朗,彼此之间很能谈得来,人品坦荡正直,医术也高明,双方建立起友谊是很有价值的。 林静之的目光越过何坤,看向站在屋檐下的青山雅光,他一身日本军装,不适合送客到院门口,此时这位日军前中尉一个人站在那里,左边袖管在风中轻轻飘动,看起来颇为落寞。 林静之含笑说:“小佩很调皮的,只要我有时间,就会过来打扰。” 何坤点了点头,然而他知道虽然是如此,林静之下一次却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来访,因为她作为军医本身就非常忙碌,而青山雅光是一个特殊的受访者,并不是只要林静之有空闲就可以随意来探望的,一定要自己也在宿舍里才可以,而自己平日里时间也很紧张,两边要将时间凑合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林静之对着青山雅光挥了挥手,青山雅光连忙弯腰深深一鞠躬,他这隆重的样子让林静之有些心酸,这个人是真的很寂寞了,虽然有何坤上尉的陪伴。 送走了林静之,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青山雅光将茶具和餐碟放在水槽中清洗着,虽然动作仍有些笨拙,却已经比从前熟练了许多。 何坤站在一旁,准备着如果他的手滑了,自己就帮忙,一边看着青山雅光单手洗着茶具,一边默默地想着事情,过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记在日记里呢?” 如果当初搜集情报查看日记的时候看到这一段,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虽然当时只是为了搜寻日军动向的蛛丝马迹,然而自己一向是很细心的,哪怕一目十行快速,关键的部分也很少遗漏,这样特别的事情自己十之七八不会漏看,那样的话,或许后面的事情便有很大不同了,如今虽然青山雅光似乎是不计较,但是在自己心中总是一根刺。 青山雅光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林医生那件事,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有什么好记录的呢?前线和占领区的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写在日记里,因此这件事也不必记下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敢说是一个道德修养很高的人,然而有一些事情也觉得难以入目,不愿多加回想,可是无论我怎样希望军队不要太过突破底线,有一些事情也是无法改变的的,比如说,我无法阻止部下去慰安所。”战争就是放纵就是破坏,突破了正常时期的一切限制,士兵在某些方面对军官并非完全服从,更何况慰安妇制度已经得到军部的正式承认,与军人们自发的违法侵害不同,这是符合规则的。 何坤的眼前不由得又出现一幅烟火弥漫的场景,那是一次围剿作战,一小队日军脱离大部队,住宿在一个小村庄里,自己奉命带队攻击,二十几个日军除了有三四名跑掉之外,其余全部被歼,清扫战场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老婆婆趴在井台边,呼天抢地地在嚎哭,哭着自己的闺女,旁边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有什么好哭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死就死了吧,还能落个干净,活着也是丢人。” 午饭吃的是汤面,没有rou也没有蛋,面汤上只是漂着几根菜叶,吃过午饭之后,今天很特别的是有餐后水果,就是林静之拿来的桃子,何坤用刷子将上面的毛刷掉,洗得干干净净,两个人每人手里一枚红红的桃子,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一边看书和报纸,一边吃水果。 青山雅光手中拿着一本朗费罗的,第三次的长沙战役,极大地丰富了何坤与青山雅光的藏书,因为戎马倥偬,何坤随身带的书非常少,大部分是中文书,日文只有一本厚厚的辞典,还有一本,然而这一回日军攻击长沙受挫,缴获的战利品之中不仅有各种军需,比如食品衣物之类,还有日本军人丢弃的一些书,比如说这本。 日军参谋部中队大队部没有来得及焚毁的军事资料,自然是拿到了情报机关,至于那些凌乱的杂志书刊甚至报纸之类,何坤就把能找到的都拿回了宿舍。这中间还有许碧薇的一份力,许碧薇也是精通日文的,在甄别资料的过程中,她将一些剔除不用的书刊杂志打成了包拿给自己,说道:“听说你在找这种东西?有一些是我们用不到的,你拿去慢慢看吧。” 当时陈长官也在场,看到这个细节也是颇有感触,当这位许特派员的影子已经瞧不见之后,陈长官嘬着牙说:“要说许碧薇本来也是挺好的一个人,可是就因为她干的这个行当,谁看谁烦。”跟夜猫子似的,无事不来。 打开包裹一本本检视着图书,何坤的面色便一点点微妙了起来,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许碧薇这是在做什么?、、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居然还有佐飞佑助、雾隐方藏、三好青海入道的小册子?虽然离开日本已经几年时间,可是这几个人自己也是晓得的,很出名的写下流的作家,莫非这些人的书也作为慰问品,给塞在了后方寄过来的慰问袋里?日本国内的慰问袋一般都是装的一些梅干饴糖、扇子、针线、肥皂、蚕豆、鱼rou松之类,精神食粮是将棋和流行歌篇,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东西。 不过虽说是如此,自己还是翻了一下,因为那上面除了钢笔的波浪纹划线,居然有日军读书家的批注:“真的写得太妙了,来到支那战场一年多的时间,整天想的都是回家,只有这种快乐的书能够安慰我这颗苦闷思乡的心啊。本小队长对中队长直截了当地说过,我就是喜欢这些低俗读物,还像珍藏贵重物品一样,将其放在图囊中,经常捧读,其实初中毕业的陆军中尉也是喜欢看这种书的嘛,大家读起这些书来,比看来劲儿得多了。”或许他也很想提一提明治天皇的吧? 那些书自己略过一遍见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当做燃料烧掉了,留下来的书籍之中有几本还是比较有意思的,比如、、,幸好还有这些书,否则自己真的以为许碧薇是纯粹恶搞。 读着那优美华丽的散文诗,青山雅光的心情渐渐轻快起来,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坐在雅洁的房间中读一本很有文采的书,是多么安闲愉快啊。 青山雅光不由得说了一句:“真没有想到现在会是这个样子。” “嗯?”何坤好奇地询问道:“是怎么样子呢?” 青山雅光看着身边这位相貌俊逸的中国军官,与自己从前见到的一些茫然混沌的中国人不同,何坤是一个精气神十分充沛的人,情绪振作,眼中带着智慧,并非一个停留在遥远过去的标本式的人物,而是颇具现代气息,与时代共同前进,这样的人让人感受到蓬勃的活力。 青山雅光脸上露出淡而温馨的笑容:“就是很恬静,很温暖的生活,从前真的难以设想自己会有这样的日子。当我听到珍珠港事件,美国和中国对日本宣战,那个时候我的感觉是,日本没有希望了,我也彻底完了,当时只想到死,用死亡来结束这一切,后面情况无论如何糟糕,都与我无关了。现在想一想,幸亏那时子弹没有发出来,否则此时我怎么能够像这样坐在这里呢?我一向很讨厌行动失败,唯有那一次的失败,如今回想起来却有一种庆幸的感觉,虽然难免会有惭愧,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对天皇陛下的不忠,也有失军人的荣誉,然而我是真的感到,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何坤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那一颗子弹是不会射出来的,因为枪膛里根本就没装子弹。” “啊?没有装填子弹吗?你一向很机警戒备的,随时准备应对战斗。”青山雅光登时一阵惊讶。 何坤笑了一下:“那几天我看到你的情绪很不对,担心会出事,就把子弹卸掉了。” 青山雅光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愣愣的,自己本来还在感慨,战场上的千百次武器故障枪支哑火的事故之中,唯有这一次不会让人产生痛恨的感觉,反而还很像是幸运的礼物,哪知原来枪里面并没有子弹,所以自己当时那激烈的情绪完全浪费掉了,心潮澎湃的情感简直如同射击训练时子弹脱靶,完全无处着力,何坤此时的形象在他眼里简直堪比特高课,都是擅长那些隐秘的出人意料的工作。 何坤颇有些感慨地说:“当时看到你对准自己的头部扣动扳机,虽然知道枪里面没有子弹,我的心仍然猛地跳了一下,非常震惊,想到幸好已经卸掉了里面的子弹,否则结果一定很惨痛的。事后虽然事情平息下来,然而每当回想起来,也是很感震动,像你这样一个斯文的人,性格看起来很温和的,不是那种轻易走极端的人,没想到真的会这样做。” 青山雅光也颇多感触:“虽然是不像我的那些同学一样,把和当做圣经,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过去看过的文句陡然间都涌入脑海,就觉得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而能够解脱一切,那么多有名望的了不起的人物都从容赴死,我这样一个凡庸之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也再难见到亲人了,于是虽然心中悲痛,却也扣了扳机。”当时情绪太过紧张,以至于没有听出并非臭弹,而是空膛的声音,现在再回忆当时扣动扳机之后的响声,似乎真的是很空洞的声音。 何坤满含怜惜地望着他,青山雅光提到的这两本书,自己也是看过的,那是在七七事变之后,中日之间的大规模战争正式爆发,自己投笔从戎,为了更多地了解日军,因此特意找来一读,印象也是十分深刻,尤其是,乃是武家的开山经典,又称为,显然是将这本书比作中国儒家的典籍。 新渡户稻造的这本书,开篇就将武士道与樱花类比,绚丽开放,倏忽散落,并不留恋生命,那是强烈的卑生而亲死的心境,是一种对寂灭美的迷恋。 而更是毫无修饰地指出:“所谓忠义,就是指死。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 当时看得自己很有一点不寒而栗。 这时青山雅光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何君,假如我那时对着你开枪,你会怎样做?” 何坤微微一笑,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过的,只是却没有答案,或许会把你送回战俘营吧。” 青山雅光也笑了,当自己刚刚被何坤带来这里之时,时常想念战俘营地之中的同伴,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马场军曹有没有再发起过敌中玉碎,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就是他的军阶最高了,一旦煽动起来,可是很难以抵挡的;而且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囚禁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凄凉,在战俘营中,大家起码可以互相勉励,彼此安慰,在这个独立的禁闭所中,能够见到的只有何坤和蓝春生,连一个可以谈起故乡亲人的伙伴都没有,因此便愈发的寂寞了,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能够回去与战友们在一起的。 只不过到了如今,情况已经有许多的不同。 十几天后,六月下旬的时候, 天气更加热了,这样的天气之下,只要条件允许,每天都要洗澡,洗过澡才舒服一些,白天的时候,青山雅光就拿着一把用树叶做成的扇子,一边看书一边扇风,这种叫做“蒲扇”的东西十分新颖,在日本没有看到过,从前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倒是看见乡村中的农民在傍晚的时候坐在自家门前的树下,一边摇扇子一边吸着旱烟。 当天晚上,何坤回来得略晚了一点,他一进入客厅,青山雅光便察觉到他的表情与平时有一些不同,仿佛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兴奋被勉力压制住,不想表现出得意忘形一般,虽然何坤一向冷静,可是青山雅光与他相处这么久,观察能力本身又很强,因此或许别人看不出何坤今天有什么不同,青山雅光却感觉到何坤简直堪称满面春风。 “报纸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喜讯,日本应该没有这么快答应和谈吧?”青山雅光倒了一杯水递给何坤。 何坤接过茶水来,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今天接到母亲的来信,说她们已经到了重庆,之前是因为战事混乱,她们滞留在了一座小城里,阿旭还在那里的工厂中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后面周边终于不再那样紧张,她们才又动身前往重庆,现在已经找到了世交好友安顿了下来。” 阿旭便是何坤的meimei何旭。 青山雅光也满怀喜悦,高兴地说:“那可真的是太好了,好在家里人都没事,虽然暂时不能相见,但是只要得知她们都平安,在这样的时候就是最大的安慰。” 何坤点了点头,拿出母亲的信来给他看,青山雅光看着淡黄色笺纸上那清隽典雅的字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位非常具有书香气息的老夫人形象,这就是何坤母亲的信啊,真的是非常珍贵的了,中国唐代的杜甫曾经写诗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能够在战火纷乱的时候收到家中的信,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呢。 虽然青山雅光的表情是欣喜的,不过一旁的何坤马上便想到他那远隔万里、如今音讯隔绝的家乡,何坤收束了一下感情,很快平静下来,收起书信,道:“青山君,饿了吧?我现在去做饭,吃了饭就好洗澡了。” “辛苦了。”青山雅光带着谢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