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母亲堪比特高课
第二十三章 母亲堪比特高课 何坤坐在母亲对面,整理着思绪慢慢地从头开始说,很注意叙述方式,将两个人相识以来一些格外能够打动人的往事都讲给母亲,何哲英的面色虽然仍是非常严肃,但里面的严峻却渐渐减轻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何坤的讲述停止了,何哲英坐在那里沉思半晌,足足有十分钟的时间,这才说道:“按你这样讲,倒也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了,虽说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族群,日本人的罪过他也有一份,但他也是尽力挣扎了,还帮助过林医生。好吧,明天带他来家里,让我看看。” 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何坤的一颗心就“忽”地一下落了下来,虽然并非完全安心,然而只要母亲答应见一下青山雅光,凭借青山雅光的人品,大概率能够取得母亲的谅解,到了那个时候,虽然母亲一时间不会待他特别亲密,但是总算是可以接纳他。 于是何坤真心诚意地说了一声:“多谢母亲。” 何哲英手掐着额角,叹了一口气,道:“阿坤啊,你自幼脑筋就清楚,利弊都看得很明白,不像阿旭,有时候就要胡闹,我本来以为最起码在情爱上,你是绝不会让我担心的,哪知你居然弄出这样一件事来,让人家知道堂堂国军抗日的少校,居然和一个日本军官在一起,可该怎么想啊?你可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何坤给母亲这样讽刺,想笑却又不好笑出来,只能低垂着头连声称是,“让母亲担忧了。” “好了,你现在回房休息一下,吃过了晚饭,便回去旅馆里看看他,今夜便不必回来了,明天早上你们再来。” 何坤连连答应,母亲是一个新旧思想兼容的人,虽然在许多事情上十分开明,然而却也固守着旧式的涵养,十分注重礼仪的,无论是对待什么人,都不会失礼体,“人恶礼不恶”,因此必然是考虑到青山雅光客居异乡,此时一个人待在旅馆里,十分的寂寞。 青山雅光在杭州城中只认得何坤一个人,本来儿子第一天回来是应该住在家里的,然而对待朋友应该尽到朋友之道,无论如何,何坤毕竟是对他做过承诺的,因此何哲英便让儿子当晚回到旅馆中陪伴这位前日本军官,这种安排堪称是十分体谅的了。 晚上掌灯时分,何坤在家里吃过晚饭,便告辞了母亲和meimei,坐了车回到旅店,进入房间便看到青山雅光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只是那表情似乎也没有怎样在看的样子。 见何坤回来了,青山雅光脸上一道喜色一闪而过,却很快镇定下来,含笑道:“你回来了,吃过饭了没?” 何坤语速比平时加快一些,说道:“我已经吃过了,母亲说请你明天去老宅说话,她老人家很通情达理,不必担心。哦对了,你有吃过晚饭没有?” 青山雅光点点头:“方才已经吃过了。母亲肯见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明天一定好好向她老人家谢罪。” 这个时候青山雅光的脸上露出一点欢喜的表情,在他的心中,只要能见到何哲英,便已经十分满足,无论最后何哲英是否原谅自己,最起码当面致意之后不会留有遗憾。 这一个晚上,青山雅光躺在床上好一阵没有睡着,想着明天见到何坤的母亲,自己要怎样才能够表达出内心的情感,对于何哲英,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了解,何坤有时候就会讲起家中的亲人,还给他看过照片,所以虽然从未见面,但青山雅光心中对于何哲英与何旭也有一个自己描摹出的形象,作为当家人的何哲英,就是如同航船舰长一般的存在,十分令人尊敬,自己只要真诚地诉说自己的内心,之后无论何哲英怎样决定,自己都将甘心遵从。 而此时的何哲英也有一点失眠的症状,人的年纪逐渐增大后,本来就不是很容易入睡,尤其是儿子何坤还给自己带来这样一个消息,搅得她在床上连续翻了几个身,心情都仍然感到烦乱,中日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设想过自己会与一个日本军人共坐一堂,仿佛亲友一般地说话,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离奇了,她也知道两个国家之间不会永远敌对,随着时间的流逝,关系终究要修复,然而这毕竟也太快了一点,精神上的创痛还没有愈合,而且来人还是一个日本军官。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何坤与青山雅光来到何宅,进入中厅,看到前面端坐着的那位老夫人,青山雅光一下子就跪在了青砖地面上,一只手撑在地上,额头低低地伏着,几乎触及地面,说道:“夫人,因为日本发起的这场战争,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我作为日本军队的一员,在这里向您郑重谢罪,虽然知道自己无法弥补其中万一,然而还是要向您表达我的追悔之情。” 何哲英坐在那里,一眼就看到了他左臂上那半截空荡荡的袖管,柔软的布料垂在那里,透露出一种虚无的感觉,只看那半截袖管,也可以想象到当时情形的悲惨。 何哲英默默地看了片刻,说道:“你起来吧,失去一条手臂啊,代价也是很大的了。” 青山雅光仍然跪伏在地上:“我知道一条手臂远远不能弥补我的罪过,如果丢失的这条手臂能够稍稍减轻怨恨,我也觉得是很值得的。 ” 何哲英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起来坐下说话,地上又硬又凉的,阿坤啊,快扶他起来。” 何坤连忙走过来扶起青山雅光,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进入厅中起,青山雅光一直没有抬头,到这时也是一样,仍然是低垂着头,显然是情绪压力很大,让人不是很忍心责备他。 于是何哲英便说道:“当初受伤的时候很疼吧?” “其实炮弹炸开时我晕过去了,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后面醒了过来,才有痛感。” 非常客观的叙述,也确实是实情,然而即使面对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如今战争平息下来,听到了这样的话,也令人感到莫名的伤感,有一些惨烈的事情,是当危险过去之后才感觉到强烈的痛楚。 “喝一杯茶吧。” 何旭端了一杯热茶过来递给青山雅光,青山雅光连忙站起来道谢,何哲英见他只是将茶杯拿在手里却没有喝,神态动作都着实拘谨得很了,心中也不由得稍稍放软,说道:“你喝一口吧,到了这个时候,口也很干渴了吧?”神经绷得太紧,就很容易口干舌燥。 “是,夫人。”青山雅光将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老式的盖碗,下面有茶托,上面有杯盖,青山雅光在茶几上把盖碗的盖子揭开来放在一边,然后端起杯托将茶碗的边沿凑在嘴边,喝了两口。 何哲英本来见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简直如同面对军队中的长官,虽然有些好笑,然而如此拘束也很可怜了,到人家里做客本来讲究的是宾至如归,虽然面对一个日本军人很难殷勤备至,然而看到他这样紧张,也觉得有些不过意,倒仿佛自己是一个严厉苛刻的主人。 不过此时注意到他喝茶的动作,何哲英心中不由得一动,失去一条手臂的不便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假如是一个身体健全的人,这种时候是不必这样麻烦的吧,一只手拿着茶托,另一只手揭起碗盖,就可以很从容地饮茶了,可是对于青山雅光来讲,这却是一个很为难的事情,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假如旁边没有一个小小的茶几,喝茶这件事对于他来讲就十分尴尬了,这种时候他恐怕是没有心情品味“三才碗”的文化寓意,只是在想自己一只手要怎样喝茶,纵然何坤可以给他揭去碗盖,这样的受人照顾终究令人伤感。 何坤这时也喝了半杯茶,笑着说:“还是我们西湖边的茶甘香醇美,在外面倒是也喝了一些茶,总是没有故乡的茶有回味。” 何哲英微微笑着说:“这是今年刚采的新茶,离乡这么多年,很想念家乡的龙井。青山啊,这茶还喝得惯吗?” 青山雅光连忙一低头,说道:“很清香,让我想起了玉露茶。”宇治茶中的名品啊,号称日本第一。 “青山是京都人吧?” “是。” “京都虽然我没有去过,不过听阿坤说,是个很具有古风的地方,比起东京大阪显得宁静许多,清晨黄昏的时候走在街上,就好像走在电影布景里。” “是,在京都,总能看到千年前的影子,大家都很喜欢唐物,有一种炸鸡块叫做唐扬,辣椒也叫做唐辛子,连京都的樱花,也和别处不一样的味道。” 何哲英点点头:“唐朝的时候,两边是多么要好啊,谁能想到千年后打成这个样子。阿坤啊,唐扬你在日本吃过吗?” 何坤见双方已经进入日常话题,一颗心便慢慢地放了下来,此时听母亲问这一句,正是自己最得意的地方,忙笑着说:“母亲,我曾经吃过的,酸酸甜甜味道很是不错,今天中午我来下厨,做这一道唐扬炸鸡块啊。” 四个人慢慢地闲聊,到了中午的时候,何坤果然去了厨房,与何旭一起烧菜做饭,不多时桌子上便摆上六色小菜,还有一盆汤,每一碟菜肴的分量都不大,而且多是素菜,不过倒是鲜洁精致,看起来很有美感,何坤在烹调上面一是注意卫生,二是注重新鲜,虽然多年战乱之中的军旅生活,很多时候第二条是难以要求的,但是他一直都是努力做到第一条。 其中一个碟子里果然装着橙黄色的炸鸡块,鸡块旁还衬着紫苏的叶子,配色十分好看。 何坤夹了一块唐扬,送到母亲碗里,笑着说:“妈,您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何哲英将鸡块送到嘴里,咀嚼了咽下,点头道:“很不错的啊,很有一点杭州菜的风格,虽然是东瀛料理,吃着也不会口味觉得很疏远。” 何旭一边吃菜一边笑着说:“妈,哥哥的手艺可大有进步,切菜炝锅那叫一个飞快,这么多年风餐露宿,倒是把厨艺磨练了出来,哥,你军衔升得这么快,是不是都因为请客吃饭得来的?” 何坤噗嗤笑了,道:“你挖苦军队腐化也就罢了,还拿来说我,实话和你说,我就是想这样做也不很方便,陈长官是山东人,吃菜口味偏重,多搁盐才好,巴不得拿盐下饭,像咱们这样偏甜口的菜,他是吃不下的,比如说这鸡块,如果要合他的口味,只是加醋和蜂蜜,还有这么一点点盐是不够的,必须多加酱油才好,再放上大段大段那种粗得好像小树苗的葱,得将菜品的颜色弄成酱红酱红,红到发黑,他才吃着有味道,要我抛掉自己的风格做那样的菜,我也觉得十分的不顺手。” 何旭咯咯地笑,要加深与长官的感情也是不容易啊,吃饭风格差的太远,就很影响同桌共餐的联谊。 何哲英也笑,转头问青山雅光:“阿坤烧的菜,你还吃得惯吗?” 青山雅光点点头,腼腆地笑着说:“谢谢夫人,何君烧菜很清淡,也很照顾我的口味。” “那样就好,人假如吃饭吃得不合心意,就很容易没精打采的。” 青山雅光:老夫人对人生的体悟很深厚,而且也是个十分坦率的人啊。 何坤笑道:“虽然如今买日本的调味料不容易,不过我存了一些味噌,慢慢使用还能够再用几个月的。”不过之后要想再喝味噌汤就不是很容易了啊。 吃过午饭,何旭与何坤将餐具收拾了,青山雅光也要一起去洗碗,给何哲英叫住了他:“你来到这里,没有叫你洗碗的道理,你坐下来,再喝一杯茶吧。” “是。”青山雅光拿着茶杯,喝了两口。 “这几年和阿坤在一起,四处都在打仗,日子也很苦吧?阿坤从前也是很喜欢喝茶的,还和我说起日本的茶道,那样的时候,很少欣赏茶道吧?” “很多时候都是用桑叶来代替茶,有时得到了日军的军需,口粮里配有茶叶,就冲了来喝,军需品里的茶都不是很上等的茶叶,许多都是很粗糙的,但是那个时候喝起来也很好的了,毕竟‘鬼也有十八岁,粗茶也有新沏的时候’。” 何哲英看着他,点了点头,青山雅光是一个一眼望去就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他身材匀称,相貌俊秀,十分斯文,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而且本性良善,何哲英顶讨厌那些粗鄙暴躁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生事,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尤其是青山雅光来自京都,气质中带了京都特有的典雅,风度从容亲切,言辞之间也雅致而富有情趣,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只是…… “青山啊,虽然你与阿坤现在交好,不过当初毕竟是敌国,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倒是不要隐瞒,好好地说出来才好。” 青山雅光脑子里瞬间掠过那一次何坤失控之下的强迫,眼神有片刻的恍然,虽然之后何坤也曾经委婉地表示过歉意,自己也知道并没有立场去追究什么,不过那件事终究是心中一个小小的结,虽然这几年来何坤对自己一直是温柔尊重,那一次的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也逐渐变淡,然而偶尔的时候,那件事不知为什么忽然又从记忆的深处跳了出来,如同一场大雨之后露出的石块,纵然不会责怪什么,可是终究有些难过。 “啊,没有的,老夫人,何君一直都很体谅关照的。” 青山雅光脸上一闪而过的失神表情没有漏过何哲英的眼睛,她一看就知道何坤隐瞒了一些事情,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品行上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却不是道学信得深了,以至于真的完全坦诚的,何坤是不信奉所谓的“真正的亲人朋友之间应该毫无保留,没有任何秘密”这样的信条,太过坦白没有什么好处,有一些敏感的事情他是不会对自己说的,虽然青山雅光口中说着何坤一直都很好,然而何哲英却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有鬼。 何哲英表面上不动声色,将话题岔了开去,聊到了青山雅光的亲人,这时何坤与何旭收拾了厨房回到客厅,何哲英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说道:“阿坤啊,青山既然来了,不能让他住在旅馆里的,家里面有客房,我让阿旭去收拾一下,你去将青山的行李从旅馆取回来,便住在家里吧。” 何坤心中一片欣喜,含笑望了一下青山雅光,说道:“谢谢母亲,我这就去。” 一个小时之后,何坤提了一只小皮箱回来,进入客厅,只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很显然正等着自己回来,何坤笑了一声,说道:“mama,我回来了,青山君回房间了么?阿旭手脚真利落,这么快就整理好了。” 何哲英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地问道:“阿坤,你对青山雅光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