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言情小说 - 隐殊在线阅读 - 九、喜悲之世

九、喜悲之世

    覃隐

    几天后我到上官府上去,上官大人欣喜地告诉我,他女儿的病好多啦。

    这倒令我有些意外。上次开给上官并不是治咳嗽的药。上官小姐的身子太虚,我怕她支撑不住没敢开烈性药,只是一些调理的补品罢了。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治病得对症下药。但上官小姐的病不在喉咙和气管或是肺上,所以之前的治疗都治标不治本。而药到病除的药药性又太强,以上官摇摇欲坠的身子骨断然支持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我发愁的这厢,就到了上官住的院儿。开门见她在竹榻上倚着,呆呆看着潺潺流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一皱眉头,走过去把她扶将起来道,“明明身体就不好,还敢睡寒凉的竹塌,这大理石玉的台子搁这儿也不好,还要不要自己的身体了?还想不想出去了?”

    她看见是我,眼神一动,嫣然一笑道,“你可来了。”

    我见她手边拿着书,便问,“最近在看什么书呢?”

    她脸上一红——为什么?看书很羞耻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道,“一些闲书罢了。像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也没个什么消遣,平时看看民间流传的闲杂故事讨个乐子。”

    “小姐谦虚了,你父亲可是夸赞你读四书通五经,还是南城有名的才女呢。”我坐下来,顺手拿过她的手腕号脉,“最近可是好一点了?”

    “哪比得上公子啊……”她声音低低地呢喃道。咳咳,我装作没听到。她又说,“公子可读过?”

    其实我一般是不看这些书的。前面也说过我本就不爱读书。除了聊斋志异鬼怪奇谈那一类的。但是因为这个故事太有名,剧院的戏班子都演了好几回,我凑热闹去看过,所以大致知道一些故事情节。便道,“略知道一些。”

    “那公子可知道其中有一段张生为何病了?”

    “好、好像是因为莺莺与张生互相倾慕,但老夫人从中阻拦,张生爱而不得,害了相思病。大概是这样?”

    “那为何后面张生见了莺莺之后又一病不起了呢?”

    “张生翻墙去跟莺莺幽会,反被莺莺骂下流……原来小姐闲暇消遣读的是这书。”我笑道。这确实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读的书。以前一个戏班子刚好到我们村,父亲私塾里的隔壁村的小姑娘就老是逮着我去看,演的就是这出。那小妮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回来每天就发花痴,跟其他小姑娘拼命安利,还鄙视我“榆木脑袋”“不开窍”。拜托,我每天看我爹娘花式秀恩爱还用跟你们一样整天憧憬着一出话本演的戏。

    “那公子可看过?”

    “其实我比较喜欢看百日怪谭之类的……”

    “那我给公子讲讲这个故事可好?”

    什么疑问句,明明是肯定句嘛,自顾自地就开始讲。我听得心猿意马,大意是说一个叫柳梦梅的书生和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都喜欢上了自己梦里的人——荒唐。杜丽娘日日思念抑郁而终,后来柳梦梅发现了杜丽娘的画像,杜丽娘居然复活了——离谱。再后来好像发生了点什么两个人最后在一起了,反正就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她的故事讲完,话音刚落,我的药方就写完了。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问道,“公子你说为什么杜丽娘终日寻梦不得就抑郁而病了呢?”

    “据古书上记载,抑郁二字,一指郁塞状态,二指患者体内精气血气不畅通,或者亏损的病理,三指七情六欲得不到抒发,造成情志失调,引发抑郁类疾病。中提出:‘郁病虽多,皆因气不调,法当顺气为先。’……”

    “那为何莺莺借探病之名与张生幽会张生立马就病愈了呢?若是杜丽娘早一些遇到柳梦梅就不会抑郁身亡了吧?公子觉得我的病又是如何呢?”

    我挥一挥笔,也不看她,边写边道,“小姐既然身体好一些,平时还是多出去走走,少看这些虐身又虐心的闲书,说不定在寺院庙门的还能碰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她莞尔一笑,“公子既要装傻到底,若清也不再多问。只是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我扯扯嘴角,不好意思,本人平生没有多大本事,就是特别能装。

    我写好了药方,准备出门去交给上官大人,找负责煎药的嬷嬷,交代怎么煎,几分火候,熬多久,要注意哪些事项,都要一一详细说明。但我提步走到院门口,想了想,还是对她说,“小姐可知道的前身是元稹的?”

    “知道。那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我不喜欢。怎么了?”

    “所以你看,不是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完美的大结局,那不过是人们一个美好的愿望。有些时候,成全别人比成全自己更难。”

    我说完这一番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话后,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走到半途想起,完了,毛笔忘拿了。那是曲大人定制的高级羊毛啊!

    果然,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后曲大人就照着我的耳朵一顿狂拧。不过还没等他教训完我,府上就来了一位客人。指名道姓说要点我。

    我又不是你青楼的姑娘,还点我?哼。

    来人很客气地跟曲大人寒暄。两个人相互拱手你拜来他拜去,才终于说出了他前来造访的真实目的。“……听说曲大人府上的客人治好了上官家小姐多年的顽疾,确有其事?”

    “大人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实不相瞒,南城的翡玉公子正在府上做客。公子不仅青年才俊而且妙手仁心,连上官小姐也多加青睐呢。”

    不要以为你现在这么夸我我就会忘了你刚才拧我耳朵之痛。

    “其实我确实是有一事相求,家中老母已重病多日,请了很多郎中都束手无策,吃了很多药都无济于事。不知可否请公子前去问诊,这个费用嘛,我们会照出的……”

    “咦,大人这样说就见外了。公子不仅医术精湛,更立志悬壶济世,普度众生,更拥有一颗菩萨心肠。”

    就算你往死里夸我,我也不吃这套的。

    “公子容貌出众,才华横溢,又乐于助人,乐善好施,试问这样的人才谁家姑娘不想嫁,谁家不想把女儿嫁给他?”

    我告诉你,没用!

    “正是正是。那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把你母亲的病情细细说来听听。”

    这几天突然在南城声名鹊起,令我都有点受宠若惊,还以为是曲大人请的人在造势。总是有人往曲府登门拜访,无非就是家里有病人请我出诊。鲜少碰到几个棘手的病例,好在凭借我的聪明才智外加一点运气也顺利解决了。有些时候门口排起的长队堪比长城,经常出诊到夜里才能回来。有时半夜被人叫起来出急诊,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帽子都戴反。

    娘,我当初应该听你的好好读诗好好学画,现在也不过是被人叫去题题诗作作画,挥毫泼墨吟诗作对罢了。当我守在上官若清床边的时候这么想着。

    那天半夜突然被家丁急急地叫起来,说上官小姐发病,高烧不退,反复发作。我赶紧摸黑找了两件衣服套上,随下人赶到上官府。

    家丁打了灯笼走在前面,一路小跑碎碎念道,“小姐这次莫不是真不行了吧?无论如何公子一定要去看看她罢,昏迷着一直念你的名字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官若清,我在,就不允许你有什么事……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我只是道,“不会的。放心吧,交给我。”

    虽然这么说了为了不要让大人伤心也为了让自己安心,但是扎针的时候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扎完了四十二个xue位,上官还是没有醒。奶娘一盆接一盆地换水,冷敷在上官额头,我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喊着我的名字,想起前几天说的话来有些后悔。府里上上下下都乱成一锅粥,有人在外面看着我们内部的状况嘤嘤哭泣,我烦躁得很,吼了一句,“闭嘴!人还没死呢!”

    除了看病之外也做不了任何事。我跪在她的床边,双手把她的手握了攥在手心,心里默默祈祷,你一定不能死啊,你一定不能有事啊,不然我会自责一辈子……

    虽说人生死皆有天定,死生自有定数,这种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但上官小姐命不该绝,她还这么年轻,还没谈过恋爱呢……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祷,一时片刻后上官竟悠悠转醒。我看见她睁开眼睛,大大舒了一口气,一夜未合眼的疲劳感紧张感升涌上来,顿时昏昏欲睡。又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当的,又被长久绷紧的神经折磨不堪,困意一来倒头就睡了,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又度过了一次生死劫,又走了一遭鬼门关,是说她福大命大呢,还是说我医术高超?说了我自己都不信。

    但是南城人信就够了。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技,我都怀疑他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出现在百家奇闻里。

    直至有一日我和曲大人在山中游玩,途中遇到半路截道的官兵。御前侍卫。

    对我一揖,道,“赵大人请公子府上走一趟。”

    赵大人是皇帝最贴心最器重的大臣之一。皇帝甚至将他的府郡置在玦城最贴近皇宫的位置,好随时召应。看来这消息,已经传到了玦城。

    可真够快的。前一阵曲大人还在心焦,老高啊老高,你怎么还不大嘴巴呢?

    高大人前脚刚走,这不,宫里的人就到了。

    我和曲大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颐殊

    我在床上捧着肚子翻来覆去疼得死去活来,倒也没啥大事,月事这几天都这样。宁二爷在旁边皱着眉头担心的道,“要不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不要,我最讨厌郎中了!”我翻过去背对着他,又翻过来,看到他一张苦瓜脸又翻回去,“开的药都是苦的,难喝死了!”

    他无奈地摇头道,“又不是小孩子,还想喝甜的药啊。”

    最后他叫厨娘做了一些红枣桂圆汤,特意嘱咐加了蜂蜜和红糖。感动得我又说了一次要嫁给他,但是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个柚子堵住了嘴。说是女人要多吃水果皮肤才能好。我白了他一眼,美滋滋地喝我的蜂蜜红糖水去了。私心觉得,嫁人还是要嫁宁二爷这样细心体贴懂得照顾人的男人好。

    唉,孙小姐你真是太幸福了,被这么好一个男人喜欢,我都为天下女子感到可惜。虽然他不帅也不高吧,官也不大。

    他看着我满眼担忧,“离了王爷府你又要去哪儿呢,早告诉你行事谨慎些,那几个王嫂剑拔弩张,你躲远点便是,怎地得罪了王爷?”

    得罪宁王爷王妃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也一退再退到,忍无可忍。起初是想做弄我的侍女,一般也就罢了,她想往我身上泼水,回不去家你能负责吗?于是我顺手将打水的木桶倒扣在她头上,小丫头哭哭啼啼找王爷伸冤去了,恰巧被黛王妃撞见发现她这个漏网之鱼,家庭大战一触即发,很不幸,我在中间充当了炮灰的作用,再者这几日宁二爷跟我走的比较近,对我尤好,这两点加在一起,酿成了今日的惨祸。

    我对这个走向早有预期,不甚在意。她们嘻嘻哈哈凑在一起,打算对我做什么时,我就知道这儿待不下去了——那些女人像是决策出了什么,其中一个被哄出来朝我靠近,不知是打赌输了还是游戏败了,总之决定由她来实施这次行动,她身后的姐妹们都催着她,会给她撑腰。我觉得我应该警惕一点,或者做出一些反应来防御她们的小把戏,但我还真是无所谓,她们要要揪一下我的头发踩我一脚跑掉随她们好了——狗咬你一口你咬回去不成?再多的耻辱再大的苦难我都忍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能一笑而过的。

    但,面具掉了怎么办?永远回不了家了怎么办?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全部毁之一旦,这个后果承担得起吗?畏首畏尾担惊受怕,连脸上捂出痱子来都不敢摘掉,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到头来还是栽在一个小婢女手里。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这么久以来的兢兢业业诚惶诚恐谨小慎微,都是为哪般?

    这么想着,手先动起来,桶就到了她头上。

    那女人请王爷为她做主,抹眼擦泪,楚楚可怜,说她正干活干的好好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曲小姐,要被这样对待。反应够快的。不去后宫去斗一斗耍一把真是可惜了,那样我还有一出宫斗戏可看。

    我对宁王爷这种男人不抱什么期望。寄希望他明察秋毫查清事情前因后果,无异于痴人说梦。再说这个宫女又比作为实际受害人的我长得好看,种马站在哪一边一目了然。

    不出所料,宁王爷先对婢女一番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有没有伤到哪儿啊,宝贝受苦了……本来这个宫女长得也不是多漂亮,可能是有我衬托才显得清新脱俗了起来吧。他看我一脸漠不关心地站在那里,挑了挑眉。我有预感接下来会是一场暴风雨般猛烈地摧残式的盘问。但我还是玩世不恭地切了一声,以表示对他的不屑。

    “原来曲小姐不仅是疯癫,脾气还挺大。”这期间他的手悄悄搭上了婢女的肩,异常娴熟,炉火纯青。“不知我的人哪里得罪你了?要让你发这么大火儿?”

    “王爷,玉儿只是看曲小姐一个人打水太辛苦了,想来帮帮她,没想到小姐误会了,以为我要推她下井……是玉儿不好,惩罚玉儿吧……”

    打定主意不和他们纠缠下去,抬脚刚想走,就被宁王爷叫住。“怎么,欺负了我的人这就想走?”

    我皱眉,还想怎么样?罚我打个五十桶水回去不成?

    “说是小姐,皇上不要,到了我们家不过就是个下人。”他微一抬颌,指向水井的方向,“跳下去。”

    我脸色顿时就变了。

    “不是说我的人要推你嘛,我让你自己跳下去。”

    他想让我死?

    不,他不敢。再怎么说我毕竟还是曲家大小姐,我父亲跟他父亲还算有点交情。我死在宁家,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他不敢把事情闹大。他不会这么做。我要说什么,你疯了吗,会死人的。这话好恶心,像在求饶。

    他又道,“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让你死,这井又不深,跳下去自己爬上来便是了。”

    我站着一动不动,他没了耐性,大喝道:

    “叫你跳!聋了吗!”

    我觉得我应该做我会做的事,比如套个麻袋把他俩装一起,jian夫yin妇,扔井里去,隔天就说这对狗男女殉情了。下手干净利落毫不迟疑。

    但这不是在家。我也不是为所欲为仗着爹爹撑腰无法无天的曲小姐。就像他说的,在这里,皇帝不要,也没人要,就是个下人。一个下人敢这么顶撞老爷,立刻便可以拉出去杖毙。只是顾忌我“曾经”的曲小姐的身份没有做那么绝而已。但是再清楚不过的一点是,现在我身后,没有任何人。

    我怎么敢以下犯上自寻死路自讨苦吃?怎么敢以为自己不会死?

    你瞧,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自己的处境。

    “跳啊!”

    我低下头去——这大概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低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听见自己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我怕水……”。原来活着,仅仅是想保命就是那么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不止是放下一贯的骄傲和姿态那么简单。有些时候,还有尊严。

    身体发抖并非因为害怕,是为自己感到羞耻。

    “喔,恐水症啊。”他恍然大悟了然于胸的样子,又忽地变脸道,“关我什么事,叫你跳就跳,还敢顶嘴?”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后来的事情发展到王妃闻讯赶来,玉儿上一秒沉浸在被宠爱甚至被纳入府摆脱命运的美梦,下一秒就被大王妃发现打一顿赶出府去,宁王爷一夜之后就像变了个人冷眼旁观,任她怎么求饶也纹丝不动。唉,男人啊。

    我不同情她。既然宁王处心积虑想把我赶出去,我也正想赶紧离开,就不劳大驾费尽心思找茬子了。我就故意犯了点小错,不然他看着我难受,我也是。

    ——也不是什么大错啦,不过把药老鼠的药放进鱼池里,药死了宁王爷珍贵的东南小国进贡的食rou鱼罢了。

    宁大人跟我谈话,大意是想打发我走。

    “……阿殊啊,本来是想留你多住些阵子的,毕竟答应了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但是你在王爷府犯下了那么大的错,我也保不了你。吾儿气极,绝对容不下你再呆在他的府邸,我怕他对你不利,所以你还是……”

    “小女明白。明天就启程,离开宁王府。”

    “阿殊啊,不是世伯不想留你……”

    “阿殊都知道的,是我犯错在先,王爷要赶我走理所当然,宁伯伯不需要自责,父亲那边等我回去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你还不能回去。”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像沉入冰窟,周身发冷。

    “你到晋大人府上去。这是介绍信,信上你的情况我都说明了,你转交给晋大人便可,相信他会好好安顿你的。虽然他与你父亲并不相识,但是与我交往甚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会照顾你一些。”

    我俯下身子,拜了一拜,“谢大人。”

    我拿着信,上了马车。不知道怎么形容好,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呢?还是复杂的情绪?亦或是难捱的度日如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难的谋生之路。我也不过只是想安安稳稳平平淡淡陪父亲到五十岁而已,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也算是报了恩了却一桩心愿。不嫁人也无所谓,爱情有那么重要么?没有爱会死么?遇到宁二爷这样的夫君还好,要是让我嫁给宁王爷那样的,不如死了的好。

    倒是对于那个原本将要甚至差一点娶了我——南城第一疯癫丑女曲颐殊——的倒霉蛋来说,才是真的还不如一死了之吧?

    这样想着我又开怀起来。不管怎么说,我总算离开了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