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言情小说 - 天壤云泥在线阅读 - 三十五、秋阴不散霜飞晚

三十五、秋阴不散霜飞晚

    陈光合靠在医院的外墙上,消毒药水刺激着鼻腔,死亡和腐朽的气息不时从各个角落吹来,又被匆匆经过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冲散。

    冰凉的砖石被制冷的空调降温到人体难以承受的地步,陈光合觉得她的骨头缝都在嗖嗖的冒着寒气,心里也被凉风吹开了一个口子,灌进去的痛苦让她难以思考。

    但她还是强撑着回想很久之前的那件事,那一年她才十九岁,被欺负了也只会自己躲起来哭,住在一起的阿姨人特别好,会给她做饭帮忙洗衣服。当她被人拿着刀威胁的时候,陈光合毫不犹豫就报了警。

    那天晚上脏乱的巷子昏黄的光线,瘦弱无助的女人,刀具上莹莹的鲜血,还有闷热夏季若有若无的轻风,她的汗珠混进了眼睛里,报警的声音含含糊糊,只有最后警笛划破长夜的鸣叫是那么清晰,清晰到......

    她一时分不清是她记忆里的声音还是现实中的警笛。

    林仟仞一边接电话一边推门出来,目光瞟到一直等在门外的陈光合,愤怒和痛苦一下子冲破了温和的面具。

    他停顿了一下,转过眼神带上门,理智霎时回笼,接着与电话那端交流。

    “好,我马上到,多谢多谢,你们幸苦了。”

    林仟仞一边通话一边走上了电梯,陈光合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虽然没有看她,也默认了她的行动。

    “你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林仟仞盯着跳动的数字沉默了很久,电梯门开,他一步迈出密闭的空间,眼睛直视前方步伐沉稳有力,像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我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因为他拿着刀要捅人,我就报了警,后来为什么被关那么多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有别的案底。”

    她的话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近无声。

    “他本来纠集了人,想报复的是你。”林仟仞平淡的说出事实,“查监控的时候发现他们从十天前就盯上你了,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的怀疑如此明显,陈光合不知道怎么否认,林仟仞已经不相信她了,再怎么说他也不想相信。

    “我没有发现,真的没有。”

    “是,你对这些事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这样的性格能少很多烦恼,也会带来祸端。”

    林仟仞的步子不自觉迈得更大,陈光合只能小跑地跟着他,林仟仞之前从没有评判她的生活态度,一直很擅于挖掘闪光点的他如今也开始旁敲侧击的指责了。

    他做得当然是对的,因为她的冲动疏忽和愚蠢才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别说是指责几句,就算他想把怒火发泄在她身上也完全可以。如果林仟仞真的这么做,说不定她的负罪感还能减轻一些。

    然而林仟仞并不会做出这样迁怒的事,他只是忽略了陈光合,迎向等在医院外面的警官。

    他们交流了一会这起谋划简单告破迅速却后果严重的绑架案,陈光合听到凶手还在逃窜,对方在西京各种阴暗的地方混迹已久,虽然已经发了全网通缉一定没办法通过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离开西京,也有自驾车从山路逃走的可能。警方最大的怀疑还是他躲在西京的某个地方等待风头过去。

    这件没有人员伤亡的案子无法过多的占用警力,林仟仞送走警官,在派出所结案,在他心里,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的目光幽幽的盯着远处的重山,这家收费天价的医院除了优越的医疗体系和完整的保密系统外,最大的卖点就是可以帮助病人舒缓心情的美丽环境,但是林仟仞现在看什么都憋着一股火,青葱翠绿的山峦也变成了橘黄的火焰,不烧毁罪魁祸首,就要把所接触的一切化为灰烬。

    陈光合还站在他旁边,看过去的时候能明显发现她的不安忐忑,她在害怕这无休止的沉默,哪怕是斥责和打骂她都可以接受,但林仟仞偏偏就像这么折磨她。

    跟芊羽所受的比起来,这些算什么?

    “芊羽说不想再见到你,以后不准再来了。”他斜睥着陈光合,语气就像在公司安排项目那样平淡。

    “我......”

    “难道你还想来不成?”林仟仞刻薄嘲弄的眼神告诉她,陈光合是一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灾星,她的过去藏满了雷,不知道哪一天哪一颗雷会爆炸。如果是把她炸得血rou模糊还好,就怕误伤无辜的人。

    她惊恐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林仟仞的眼睛。

    难道善良之人常常遭遇不幸是因为他们比常人高贵的美好道德吗?

    陈光合经常整夜整夜的思索这个问题,她有时能找到脱离事实的逻辑解释给自己一点虚无缥缈的精神安慰,更多的时候睁眼到天亮,周而复始一个无望冷酷的白天。

    林仟仞有时候会给她打电话,他一句话都不说,陈光合把音量开到最大也和只能听见那边哗哗纸张翻页的声音,伴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一直折磨着她。

    她知道林仟仞想做什么,也很乐意配合,但她看到来电显示林仟仞的名字时,依然形成了本能的惧怕。

    只要一看到这个名字,就能想起他平淡却伤人无形的话语,冷漠鄙夷的眼神,长夜无眠时那种想要结束生命的痛苦。

    林仟仞很厉害,他知道这个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内心真正的弱点,只有爱才会让人如此敏锐,他用一通通寂静的通话来逼迫她承担无止境的精神折磨,跟他一样日夜不停的折磨。

    有时他能听到陈光合压在喉咙里的破碎嘶吼,她想呐喊些什么,现实却没有可供她发泄的缺口,她只能憋在心里腐烂再生长,重复循环。

    但林芊羽依然在郊外的医院疗养,所以他又拨通了电话。

    “那个人抓到没有?”

    今天她一接通电话就毫不犹豫的问了出来,如果现在不问,她又会在永恒的寂静里失去开口的勇气。

    陈光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声带生涩的运转着,一字一句说出来。

    她等了好久,也只有均匀的纸张摩擦翻页声,她似乎条件反射般蜷缩在床上,低矮的平房斑驳的墙壁,有雨水从墙缝里慢慢渗透,像此刻浸透身心的痛楚。她只能承受,无法去除,徒劳的活着,等着它慢慢侵蚀腐朽的生命。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更可怕的是背负罪孽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将明还暗,太阳还没有伸展它第一缕光辉的时候,她听到林仟仞的声音:“没有。”

    没有?从盛夏到初秋,两个月还没有抓到人,那条泥鳅究竟有多滑溜。

    “嗬嗬”

    林仟仞听到她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嘶哑笑声,挂断了电话。

    陈光合在钓鱼,她找到破旧又低矮的城中村,与鳞次栉比高楼大厦不同,这里的小巷弯弯叠叠,横逸斜出,导航在这里也会失去作用,只有经年的生活经验才能在这里如鱼得水。

    糟糕的环境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陈光合非常适应这里昼伏夜出的生活,她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手里拿着还剩一半的烟头,脸上写着自甘堕落的麻木和迷茫,仿佛她天生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

    隔壁的两口子又在打架,他们年仅三岁的小儿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跑出来找陈光合玩耍。

    他开口叫陈光合阿姨,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她偶尔接待想要发泄欲望的男人,他们在破旧的床上纠缠,互相都想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把对方吞吃入腹。

    风呜呜的刮着,西京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陈光合坐在床上看手机,刚才错过了林仟仞的电话和短信?

    是提醒她参加自考的短信。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男人穿好衣服把几张纸票扔到她半裸的身体上,“别笑了,TM的晦气。”

    数了数几张沾满血汗尘土的票子,“就这么点钱啊。”

    “还TM嫌少,你也不照照镜子长了个什么鬼样子。”

    男人骂骂咧咧的又抽出一张五十,陈光合笑着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我以前攀上一个有钱的,人家动不动就送我好几千的衣服嘞。也不差这点钱。”

    “你耍老子是不是?这么有钱还卖个鬼哦。”

    形同虚设的木门被他用力的动作带起阵阵灰尘,陈光合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吐出来。

    等待,她告诉自己继续等待。

    再一次错过林仟仞的电话之后,她出去买了早餐回来,家里一片狼藉,连那张随时会塌的床都被人翻了个,放在家里的现金无一留存。

    陈光合慢悠悠荡去二十四小时取款机,继续用金钱的味道勾引闻着腥味的猫。

    不过她没想到那条泥鳅很快就找上了门来,可能他并不是逻辑缜密反侦察意识强烈的罪犯,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抓住,恐怕是因为这只阴沟里的老鼠有莫名其妙的运气。

    但是他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污言秽语的谩骂,粗暴的性虐还有最重要的翻桌倒柜的找钱。

    被扇了好多巴掌的脸红肿着,右手在反抗时被他摁在桌角处硌得脱力,挣扎着动了一下身体就是被车碾过的剧痛,她没有想到男人的力量能直接让她失去最后一搏的力气。

    他找完了钱,那张脸上得意的笑简直令人作呕,陈光合发誓她不会再看到第二次。

    “没看出来你真的攀上有钱人发达了。”他笑着走过来,“小婊子还敢不敢报警了?啊?”

    他拍打着陈光合红肿的脸颊,又放肆的打量着她光裸的身体,“好好干,等我再来拿钱。”

    “等等,我还有钱。”

    刚才被掐着脖子摇搡了一会,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但是“钱”这个字无论如何不会被错过。

    “还有,哪里?”

    男人凑过去,“大点声。”

    陈光合细如蚊呐地哼哼了两句,男人不得已再靠近了一点,“要说赶紧说,找打啊。”

    “只有一万多了,在我枕头下面的银行卡里......”

    “妈的不早说?”男人伸手就要去找,陈光合安静的等着,找是找不到的,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贱人,你TM耍老子好玩?”

    被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打的偏过头去,陈光合咳出几口血沫子,“可能,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张床里墙壁隔着几分距离,本来是陈光合为了稍微阻止潮气的入侵,想不到这时派上了用场,男人探身过去仔细寻找着。

    他永远不会找到了,床底下一层厚厚的灰尘,他疑心里面藏着一张有一万多块钱的银行卡,可是再也没有机会验证他的猜测了。

    陈光合左手上的剔骨刀直直地插入男人的颈椎,她拿着刀用力地搅动着,男人抽搐了几秒中,趴下不动弹了。

    她一腔愤怒痛恨忽然一扫而空,瞬间放开了她磨了好久的刀具,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身体强烈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升腾上来。

    陈光合跟死人到在一张窄小的床上,静静等待着痛苦的缓解,几个月来的放纵的假象,自我催眠似的忍耐,长夜无眠时亮着的通话界面,这些不重要的东西自动在她脑子里隐形,陈光合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终于解脱了。

    永远不可能偿还清楚的罪孽,她选择了自己的方式尽可能的弥补。

    她缓了很久,才有力气抓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机,下床走路的动作仍然颤颤巍巍的,佝偻着腰捂着肚子,她跪趴的地上,拨打了110.

    这是她很久没有打过的报警电话,那个男人说得对,她真的不敢。每年扫黄打非的警察都会抓走一大批人批评教育,她做了婊子又不想留案底,每次见到警察陈光合都怕得要死。也不知道是做婊子给父母丢人,还是因为做婊子给抓进去更给父母丢人。

    陈光合发飘颤抖的声音不怎么影响她总结沟通的能力,报案之后她又好奇地在浏览器上输入“杀人会判多少年”。

    警笛声长鸣,她还是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有医护人员来把快要晕过去的她带上救护车,她看到警察正在拍照取证,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带着些温度的雨点落下来打到她脸上,细细密密的在四周的屋檐和地面上激起一层灰尘,有独特的新鲜泥土气味传入她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