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六朝旧事随流水

    第四十三章　六朝旧事随流水

    殷月城心道：“我什么时候和臭师弟最要好了？怎么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这么认定了？”往虎皮上一躺，大大咧咧说道：“明王大人，老实跟你说罢，流星这小子和我相好了，我俩好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那真是天雷勾动地火，我喜欢他还来不及，怎忍心害他？”

    明王听他语气惫懒，以为他在说谎，叱道：“我好好问你话，你又跟我胡说八道，你嘴里能有几句真话？”抬手就要击打殷月城。

    定睛看去，却见殷月城裸身横陈，身上只有红、白、黑三种颜色：双眸、泪痣、口唇红得妖艳，肌肤白若冰雪，长发黑如浓墨。

    这么一个妖精般的人物，裹在橘色黑纹的斑斓虎皮中，二者相得益彰，更增几分艳色。

    电光火石之间，明王心中一动，动作微微停顿，右手凝固在半空中。

    殷月城却已经听到掌风来袭，连忙缩起四肢，用双手抱住脑袋，脸上露出惊恐又厌憎的神色。

    明王见他这副抗拒的模样，好似给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心口，缓缓收回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殷月城看不见他脸上的挫败之色，还道这大魔头打人打得累了，要停下来歇一歇，不由窃喜。

    明王沉默半响，开口问道：“阿月，你的眼睛怎么瞎了？”

    殷月城一提到此事，便气愤愤说道：“还能怎么回事？当然是被对头毒瞎了，我迟早把那人千刀万剐。”

    明王说道：“那人还活着么？你居然还没去找他报仇？”

    殷月城点了点头，明王说道：“我好好待你，你尚且对我张牙舞爪；那人毒瞎了你的眼睛，你倒是对人家心慈手软。”

    殷月城心道：“你待我好？哈哈，你的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说道：“事有轻重缓急，我眼睛给人毒瞎，半刻也拖延不得，千里迢迢就跑来临仙谷求医了，哪儿有空找人报仇？你有本事，你给我报仇啊。”

    明王右手握拳搭在膝上，眼神深邃而阴鸷，沉声说道：“你的事当然由我来办。百草老仙不知猴年马月才会回谷，咱们不能干等着，总得尽快找到对头，抢夺解药和报仇这两件事就可以合成一件办了。对头究竟是什么来历？”

    殷月城想起慕流星说过，裴冷魄曾去天光寺拜访明王，两人密谈之后，明王才会追杀小王爷抢夺玄武剑，于是说道：“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削尖了脑袋去抢夺一柄烂木头剑？”

    明王微微吃了一惊，说道：“你知道玄武剑的事情？”

    殷月城得意洋洋说道：“你干的那点破事，老子心里门儿清，别以为你能躲过我的眼睛。”

    明王冷嗤一声，说道：“躲过你的瞎眼还不容易？”伸手轻轻挠他腰上软rou。

    殷月城身上奇痒难忍，满脸通红说道：“你……你耍赖！”身子乱扭乱动，好似一条脱水的白鱼。

    明王微微一笑，撤回了手，说道：“你先告诉我，你从哪里听来玄武剑的事？”

    殷月城定了定心神，说道：“此事说来话长，那时我离开天光寺逃到中原，漫无目的到处游荡，有一天来到一个土匪窝，便做起没本钱的买卖——”

    明王皱眉说道：“你竟然做了土匪？”

    殷月城说道：“你以为我做不来么？哼，我不但是土匪，还是土匪头头呢。偌大一个黑风寨整治得风生水起，好不热闹。”

    明王凉凉说道：“真叫人佩服。”

    殷月城怡然自得，说道：“那可不是么？唉，若不是遇到了小王爷，我还在做二当家呢……”接着把这些日子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唯独把他和小王爷、鄢雨空、慕流星练功的事情隐去不说。

    倒不是他畏惧明王，只是他太想知道玄武剑的秘密，倘若明王为这些细枝末节大发脾气，肯定不会告以实情。

    至于他为裴冷魄毒瞎的事情，也暂时按下不发，万一明王和裴冷魄是至交好友，明王胳膊肘往外拐，反过来责怪他刺伤裴冷魄，那就糟糕至极了。

    饶是如此删删减减、藏藏掖掖，殷月城还是洋洋洒洒说了大半天。

    明王听到他在中原有如此多奇遇，倒也惊诧，又细细追问了梁靖阳和鄢雨空的武功路数，兀自出了一会儿神，说道：“阿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周皇族、江南鄢家和我天光寺修炼的都是纯阳功法？”

    殷月城一呆，说道：“难道不是凑巧么？”

    明王说道：“天下哪儿有如此巧合之事？”

    殷月城说道：“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往上数十八代，小王爷、臭腌鱼和你九虫、咳、九龙明王都是一个妈生的？”

    明王听他言语粗俗，心下很是不喜，说道：“大周皇族、鄢家和天光寺都是当代武学名门，彼此之间毫无干系，但三家祖辈在数百年前遇到了相同的机缘。”

    殷月城奇道：“这怎么可能？天光寺在罗华国，大周皇族和鄢家远在中原，说什么也拉扯不到一起去啊。”

    明王幽幽说道：“这件往事，我也是从天光寺所藏的秘典上看来的。据说数百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有个乞丐来到天光寺乞讨残羹剩饭。那时的九龙明王是个乐善好施之人，见这老乞丐浑身都是烂疮疤，恶臭肮脏，丑陋不堪，心里很是同情，便请老乞丐在寺中住了下来，为他医治疮疤，供他吃住起居，将他当作贵客一般款待。”

    殷月城哈哈笑道：“这可奇了，原来做九龙明王的也有大善人。”

    明王冷冷说道：“谁都能说我是坏人，偏偏你不行，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忍让么？”

    殷月城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说笑罢了，你凶霸霸的做什么？”

    明王说道：“你到底要不要听了？”

    殷月城笑嘻嘻说道：“当然要听，你接着说呀。”

    明王哼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老乞丐在寺中一住就是三年，身子渐渐健壮起来，但成日价就是躺在屋中要吃要喝，连洒扫生火之类的小活儿都不肯帮忙。他是客人，白吃白喝也就算了，但寺中每每举行什么庆典，这老乞丐总是要冲到人群中胡闹一番，把满殿王公贵族都吓得目瞪口呆，大大堕了天光寺的威名。

    “寺中喇嘛多次祈求明王赶走这老乞丐，但明王心想，这老乞丐定是在外流浪时受了极大的刺激，才会变得痴痴傻傻、疯疯癫癫，总是不忍心把他赶走，于是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殷月城猛地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啦！这老乞丐其实是一个世外高人，故意装疯卖傻考验明王的人品，对不对？中原就有张良拾鞋、圯桥授书的典故，你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新鲜了。”

    明王说道：“你在土匪窝里倒读了不少书啊，不过我说的不是故事，是寺中秘典上记载的史实。那老乞丐在寺中住满了三年，又是一个冬夜，寺中人人沉睡之时，明王独自在屋里练武，那老乞丐突然破窗而入，手中挥舞着一把黑木长戟，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来。明王从来不知老乞丐居然还会武功，心下很是诧异，眼看兵刃刺到面前，连忙抬手还招。

    “两人斗了数百回合，明王愈打愈是骇异，只见那老乞丐招数平平淡淡，可是内功精妙如神，最平淡的招式使出来都有莫大威力，实已臻武学中的最高境界！明王心中大奇，罢手跳到一边，客客气气说道：‘敢问高人姓名。’

    “那老乞丐叹气说道；‘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啦。’

    “明王更是敬畏，说道：‘高人武功妙到毫巅，本座生平未所能见。’

    “那老乞丐斜眼瞧着明王，说道：‘你想学我的武艺么？尽数教给你也无妨。但我不算你的师父，你也不算我的弟子。你绝不能打听我的来历，否则我扭头就走。’

    “阿月，你也知道，每一代九龙明王都是神明转世，自然不能拜凡人为师。那老乞丐不许明王拜师，正中明王下怀。明王欢然答允，于是老乞丐开始讲论武学之道，日日点拨明王修习纯阳内功。

    “世上有一些武人专修外门功夫，抛下内功不学，最终也能练成一代外家高手，这老乞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据秘典记载，这老乞丐潜心修习纯阳内功，最终达到由内而外、内外兼通的通神境界。他的纯阳内功路数，与天光寺的玄阳功不谋而合。明王只道是命中的缘分，当时也未多想。

    “后来，明王依照老丐的指点，潜心补足玄阳功原本的薄弱之处，终成天光寺史上武功最高的一代明王。这位明王姓宫，名讳是上梵下音。

    “阿月，你从小就听过梵音明王的种种传说，却不知道他是受了高人启发，才创下后来那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罢？”

    殷月城听得悠然神往，半响才回过神来，说道：“要是换做我，一脚就把那老乞丐踢出去了，怎会请他住在寺里，还容忍他装疯卖傻整整三年？”

    明王不语，心下却颇以为然。

    殷月城说道：“但这个故事跟玄武剑有什么关系？”

    明王说道：“我还没说完呢，那老乞丐来得神秘，去得也很古怪。他在寺中又住了三年，有一天晚上，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柄黑木长戟和一封书信。

    “信里写了什么，只有梵音明王一个人知道。秘典上含含糊糊写道：老丐遗下的黑木长戟叫做‘青龙戟’，后代明王务须珍而藏之。老丐手上还有另外三件黑木兵器，即朱雀刀、玄武剑和白虎枪，已分别赠与他人。若能集齐黑木四兵器，则能破解一个巨大的秘密。但这秘密是什么，梵音明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后人只能遐想了。

    “青龙戟就这么保存在天光寺内，几百年下来，大家早就忘记了此物，譬如我上一代的九龙明王转世传位之时，压根儿就没提过‘青龙戟’这三个字。直到今年开春，裴冷魄找上门来，告诉我黑木四兵器的秘密，又说大周皇族要掘坟取剑，劝我赶紧出兵抢夺。我查阅了寺中秘典，才知道他所言不假，当年确实有过这么一段往事。”

    说到这里，明王斟了一杯乳酪酒，一饮而尽，仰目望着窗外，低声说道：“裴家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宫梵天做明王的时候来，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命运，搜集四兵器的担子落在我的头上了。”

    殷月城心道：“原来几百年前，一个老乞丐故意把黑木四兵器散布到江湖上，又以至高内功卖好相诱，教对方的子孙后代死心塌地为他看守宝物。天光寺和大周皇族、江南鄢家远隔山海，但老乞丐云游四方，从罗华国跑到中原来传艺授器，也不是什么怪事。

    “老乞丐修习的是纯阳内功，所以他选中的人也都修纯阳内功，那也不是凑巧，而是因为不修纯阳内功的人，压根儿就不会搭理他。嗯，玄武剑为大周开国皇帝所得，朱雀刀在鄢家，青龙戟在天光寺，现在只剩下白虎枪下落不明了。”

    明王说道：“你想什么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殷月城说道：“我在想啊，原来你也是最近才知道黑木兵器的事情，否则你早知道寺里藏着这么个古怪玩意儿，肯定会拿给我看的，怎会瞒着我呢？”

    明王看了他一眼，说道：“还是瞒着你的好，谁知道你哪天就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殷月城笑了笑，说道：“你还没告诉我最关键的一件事呢！凑齐黑木四兵器以后，究竟能破解什么秘密？裴冷魄这僵尸又怎会知道？啊，难道说白虎枪就在裴冷魄手里，他的祖宗也遇到了老乞丐？”

    他这一问，实际问到了整件事的关窍。

    可明王偏偏避而不答，沉声说道：“你想知道黑木四兵器的秘密，就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殷月城啊的大叫一声，往老虎皮上一躺，双拳乱捶，双足乱踢，哇哇叫道：“你吊我胃口，你吊我胃口！”

    明王冷眼旁观，淡淡的说道：“你且闹吧，瞧我理不理你。”

    殷月城吵吵闹闹了大半天，明王果然不为所动。

    殷月城知道他性子强悍，既然他决心要问出自己眼盲的真相，自己再怎么回避都是无用，当下只得服软，坐起身来，说道：“我眼睛瞎了，还不是怨你的好朋友裴冷魄？”

    明王心道：“此事怎会和裴冷魄有关了？”说道：“裴冷魄不是我的好朋友。”

    殷月城这才放下心来，将那日相斗的情形全盘相告。

    明王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若不是殷月城及时封住了眼周xue道，毒质侵入体内，哪里还有命活？今日两人拌嘴吵闹，更是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明王忍不住看了殷月城一眼，见这小东西睁着红溜溜的凤眼，一副莽撞无畏的神态，心中真是又爱又恨。

    殷月城看不见明王的神色，还道他鄙视自己打架输给了裴冷魄，连忙说道：“亏你还自夸什么武学大宗师，你教我的功夫根本不管屁用。姓裴的起初不肯和我交手，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打趴下，结果他小嘴一张、毒烟一吐，我招子立刻就毁了。什么玄阴功、什么凤凰双剑，全是他妈的白费功夫。”

    明王满腔柔情登时烟消云散，恨铁不成钢说道：“你自己学艺不精，还骂骂咧咧埋怨我么？”

    殷月城瞪了他一眼，凤眼如水如波，荡漾着懒散妩媚之色，说道：“就是要怨你！”

    明王心中一动，拿起放在旁边的凤凰双剑，递到殷月城的手中，说道：“你现在就把当时的招数演给我看，我跟你好好分辨一番，到底是你学得不好，还是我教得不对。”

    殷月城不肯接，双手环胸，把头转到一边，说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伎俩么？不管我用什么招式，你都要事后诸葛亮，鸡蛋里挑骨头，又说我这里不好，又说我那里不对。”

    明王冷笑说道：“你心虚了？”

    殷月城说道：“大放狗屁，我心虚什么了？你给我瞧好了！”裸着身子一跃而起，夺过凤凰双剑，唰唰唰双剑连环刺出。

    但见他长发飘舞，剑气纵横，如雪剑光映衬着洁白身子，长剑吞吐趋退，正是那日对付裴冷魄的招式。

    殷月城自觉招招精妙绝伦，纵是明王本人，在那突如其来之际，也只能做到这样。

    哪知明王看得连连摇头，说道：“你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我当初是这么教你的么？”

    殷月城勃然大怒，长眉倒竖，双手往腰里一叉，喝道：“你怎么不是这么教的？你这师父做得差劲至极，还想抵赖？”

    明王知道和殷月城说不清道理，只有把自己的妙着一一演示出来，殷月城才能心服口服，便说道：“把剑给我。”

    殷月城挥舞双剑护住身周，说道：“怎样？你要杀我灭口？”

    明王怒道：“我一个小拇指就摁死了你这小东西，用得着剑么？”

    殷月城伸手刮了刮脸，笑道：“胡吹法螺不要脸！”

    明王沉声说道：“我对你一再容忍，你却不知好歹。不给你一点苦头吃，你这顽劣性子就改不过来了。”伸手就来抓殷月城。

    殷月城听到风声，也顾不上穿衣，转头就往外跑。

    但明王何等样人物？这一抓岂有落空之理？他的手臂似乎凭空暴涨了数寸，五指搭在殷月城肩头，顺势将他往怀里一带。

    殷月城回过头来，忽然咯咯轻笑，柔声说道：“我不跑啦，你别打我。”神色甚为柔和顺服。

    明王顿了顿，说道：“终于学乖了？”双手抱得殷月城更紧了。

    殷月城轻轻哼哼了几声，突然反手一剑，迅疾无双刺向明王小腹！

    明王竖起右掌切殷月城手腕，只听砰得一声，短凰剑脱手落地。

    殷月城趁势跃出明王怀抱，用长剑指着他，笑道：“我这一招‘绵里藏针’妙不妙？你教得了我么？”

    明王脸色一沉，说道：“我教不了，这一招‘吃里扒外’是你的拿手好戏。”

    他上前一步，正待捉住殷月城狠狠教训一顿，忽然外面脚步声响，那秃头老者隔着屋门，战战兢兢说道：“明王大人，小人本不敢冒昧叨扰，但又有年轻后生闯进临仙谷找百草老仙看病，要不要赶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