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思乱想

    有时候理安会从梦中惊醒。

    他会做噩梦。梦见弗洛离开了他，又或者他自己，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弗洛，甚至是永远离开。

    他想，他无法奢求弗洛……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他从未这么想过。

    但是，上一次在车子的引擎盖上zuoai的时候，弗洛的那句话，彻底地让他感到了痛苦与绝望。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他把一朵娇贵的花带到了旷野之上。他把残酷的、血腥的真相撕扯给弗洛看。那当然是人类的历史，那当然也是属于弗洛的一份东西……可是，谁又一定说，那东西必须得是弗洛应该知道的呢？

    如果弗洛一直这么快快乐乐地生存着……难道不好吗？

    他难道……他这样娇贵的人类，不是本就应该如此吗？本就……应该活在温软的、馨香的、安全而舒适的地方。那是……那是普通的人类，普通的育种者永远无法提供的庇护所。

    不，即便是那些高贵一些的育种者也无法提供。

    只有克鲁族。

    这或许也是第一次，理安意识到，人类已经彻头彻尾地失败了。这种失败不是他们一代人想要反抗就可以反抗的。他们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母星。他们甚至蹭着克鲁族的家，却仍旧想要反抗给他们提供居住场所的种族。

    他有时候茫然地想到，的确，克鲁族对现在的人类毫无恶意，甚至十分的宠爱。宇宙中的其他种族都说克鲁族是疯了，居然将曾经的敌人变成了心爱的宠物。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理安又觉得怒气横生。

    他想，凭什么呢？

    像他这样的人类，是宁愿死也不愿意成为别的生物的宠物的。

    他是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

    可是，谁来保障他们的尊严呢？

    人类……人类已经失败了！

    偶尔理安从噩梦中惊醒，他看向身旁的弗洛。即便生活不那么的舒服，但是弗洛依旧十分的随遇而安。他会睡得软绵绵的。理安知道，他这个时候不能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否则就很容易把弗洛吵醒。

    ……他想，或许以前在培育所的时候，弗洛从来不会这样。弗洛一定是特别安心陷入沉睡。但是他们现在在野外。也许并不危险，这里一望无际，荒凉而无人烟。

    但是，他总是觉得不安全的。就连理安也是一样。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个种族的天性。或许他们就是希望有一个安逸的庇护所。

    理安会望着弗洛，望着沉睡中的弗洛，望着弗洛那原本娇艳如花朵、现在却逐渐干涩的嘴唇。

    他想，弗洛，我做错了吗？

    我是否是在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我是否是将我的意志强加在你的头上了呢？

    可是理安知道，他是在做道理上正确的事情。可是，正是这种正确，才凸显了他此时的可悲。他的痛苦并不仅仅来源于他对弗洛的感情——他这意想不到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他的无能为力。

    他能把弗洛带出培育所，即便他知道弗洛或许不愿意，或许更多的人类都不愿意。

    他无法改变这种不愿意。

    他可以杀死一个克鲁族，但是他杀不了全部。

    他可以救弗洛一个人，可以从培育所里——可是他真的救了吗？他所做的事情，他对弗洛做的事情，他曾经做的事情，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事情，是对的吗？

    理安知道他不应该怀疑自己。

    ……或许是尚未完全度过的发情期，已经将他的神智、他的身体的平静彻底地摧毁了。他想，这不对劲。

    他想和弗洛谈谈。

    可是他不知道应该谈什么。

    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想谈些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从来都不喜欢和别人谈论东西的。谈论自己、谈论过去，谈论人类的现状，谈论克鲁族。他从来不喜欢。以前在营地里的时候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可是……可是他知道，应该和弗洛聊聊。

    ……他知道，应该让弗洛说说话。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他是被营地里的人类奉为战神一样的存在，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怯懦得像是一个小孩子，他压根不知道和弗洛说些什么。

    他爱弗洛——他承认他爱弗洛。管他这样的爱是因为rou欲，或者是因为弗洛本身，或者是因为他救了弗洛的责任感……他只知道他爱弗洛。他或许这辈子也无法爱上第二个配种者了。他只能爱上弗洛。他在最特殊的时刻遇上弗洛，和弗洛有了最特殊的关联……他知道他必须爱弗洛。

    ……他不能不爱。

    如果他不爱，那么……他怎样面对弗洛呢？

    他当然爱着弗洛。

    而且，他必须和弗洛说说话。

    他知道这个娇贵的配种者，一定无聊透顶了。

    ……他上次都发脾气了。

    在培育所的时候，他不会发脾气的。

    理安想。

    他觉得得哄哄这个年轻的配种者。

    ……他想，如果用身体就可以哄好弗洛的话，那他愿意被弗洛cao烂，坏掉……随便弗洛。可是上一次zuoai的时候，弗洛的反应吓坏了他。他是后来到了车上，才想起弗洛甚至没有射精。

    他不得不哄着弗洛，最后用嘴帮弗洛吸了出来。

    要是他表现得yin荡一点就能让弗洛高兴的话，那么他可以变成最下贱的荡妇。

    但是弗洛也不喜欢。

    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一位配种者。

    他只知道，应该和弗洛聊聊天。

    他害怕……他本能地害怕。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不敢和弗洛聊人类营地的事情，他也害怕。他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是他就是……本能地抗拒。

    他好像觉得弗洛和那个地方格格不入一样。他觉得自己也和弗洛格格不入。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亵渎了弗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接受了配种者牺牲论；有时候他觉得，他明明亵渎了弗洛，他却还是爱着弗洛……他是不是天性中带着什么残酷的因素？

    他必须和弗洛聊点什么。

    于是有一天，在弗洛跟他发脾气的两天之后，他终于对弗洛说：“你想下去走走吗？”

    “什么？”

    弗洛那双总是含着柔软的、温和的笑意的眼睛里，溢满了惊讶。

    但是那已经足够令理安感到满足了。

    他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会一帆风顺，因为他知道弗洛这个时候一定感到了好奇。而只要弗洛好奇……他总有办法的。他不会把事情搞糟了。

    ……他想或许弗洛只是不愿意听他说他爱他。

    他想……或许弗洛只是不爱他。

    ……或许弗洛真的讨厌他。

    是的，他都说了，他讨厌他了。

    那没有办法……他爱他，他讨厌他。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这无法阻止他爱他，也无法阻止他讨厌他。人对人的情感从来都是单方面的，如果他们之间有联系，那才可能把情感转化为双面的。

    可正是他们之间的联系，才让弗洛讨厌他的。

    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平静地、努力地接受了事实。

    就好像他在战场上杀死一个克鲁族，而克鲁族就会在战场上杀死成百上千的人类作为报复。

    这不公平。

    ……但是世界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理安就只是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他轻声说：“所以，我们下去走走吧。这附近有个盐湖，可以看到天空之镜一样的场景。”

    弗洛望着理安。

    此时的理安不太像是弗洛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机敏而冷漠的机器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变得憔悴了很多。或许发情期的确影响了他的生理功能……又或许，他也被这多日的奔波劳累到了。但是他应当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类战神才对。如果他这样就觉得累了，那么他当初在战场上又是如何坚持下去的呢？

    可是弗洛不懂那么多。

    他有点担忧地看了理安一眼，突然伸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理安的脸颊，小声地说：“但是……你看上去很累，理安。”

    “不，我不累的。弗洛。”理安僵硬着身体，努力平静地面对着弗洛突如其来的亲近。他感受到自己的下身因为配种者的亲近而偷偷流出一阵黏腻的液体。

    他突然厌恶起自己来。

    他曾经厌恶过这样一副奇奇怪怪的双性人躯体。他是接受了人类传统意义上性别价值观的培养的，但是他的身体却并不是那样，所以那个时候的理安就十分的讨厌自己。

    但是……但是现在的这种厌恶不是因为……这样的躯体。

    他是因为……他不知道，他就是厌恶自己。

    他厌恶自己总是能把与弗洛有关的事情全部搞砸。

    他厌恶自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作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有了不合时宜的反应。他好像在错误的时候做了错误的事情。

    ……他害怕在错误的时候遇到了错误的人。他不希望弗洛是那个错误的人。他迫切地——他爱弗洛啊。

    而弗洛却讨……却不喜欢他。

    ……哪怕只是不讨厌。

    理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他在这方面无能为力，但是他至少可以让弗洛开心一点。

    于是，这个一直像是一个机器人一样的育种者，就平静地、温柔地说：“弗洛，去看看吧。你会很喜欢的。”

    弗洛静静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理安几乎要退缩了。这个英俊的、强大的、勇武的男人，何曾面对过如此令他为难的场景。他就这么努力让自己直视着弗洛。

    他生怕弗洛下一秒说……

    说他不想去，因为他讨厌他，他不想和他一起去。

    那怎么办？他不能让弗洛一个人去。他不能让弗洛……抛下他。也不能抛下弗洛一个人。

    他想他做错了一件事情。他不应该让弗洛离开培育所的。那里才是属于弗洛的。弗洛不属于他，而只属于那个地方。那里才是弗洛的家。他——他所在的地方，从来不是。

    ……理安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他想他低估了发情期所带来的影响。

    他意识到他每一次的想法，都导向一个令他绝望的可能，就是弗洛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就是——就是，他从来都认为，他自己都知道，弗洛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留在他的身边。

    永远不可能。

    他想，弗洛不是一朵娇花。从来不是。他是养在华贵笼子里的鸟。

    他的美丽因为笼子的华贵而增色不少——但那终究是笼子。可是他已经飞不起来了。让这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去野外生存，去残酷地竞争活下去的机会……他难道还不够残酷吗？

    所以，最后理安又仓促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想去……”

    “我想去，理安。”弗洛温柔地说。

    上次那个发脾气的配种者像是再也不出现了，现在的弗洛又是那个温柔体贴的配种者了。他或许娇气，但是他从来不任性。

    他表现得像是理安想去，而不是他想去。

    理安羞愧地沉默着。他平稳地将车停好，然后带着弗洛下车。他牵起弗洛的手。

    明明更加深入、更加羞耻的事情都做过了，但是去牵弗洛的手的时候，他仍旧有些犹豫。他犹豫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弗洛……或许弗洛讨厌这样。

    但是弗洛并没有拒绝，他甚至笑眯眯地催促：“我们快点去吧，理安。”

    理安觉得这像是一场美梦一样。

    ……又或许弗洛太想去看看别的地方了，而不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理安觉得太安静了，太安静了。他想他得说点什么。

    于是他强迫自己说：“弗洛，你以前看过盐湖吗？”

    以前。

    理安突然后悔了。

    他想这个问题一定涉及到弗洛过去的那些育种者们。他不想知道那些。他知道这是正常的，但是他不想知道。

    他想，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不正常的。弗洛那样的生活才是普通而平凡的。他想弗洛的身上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场，只要身处弗洛的身边，他就会觉得……他就想要进入弗洛的生活。他甚至想抛开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他只想要弗洛。他想感受到弗洛的气息。

    他近乎惶恐地等待着弗洛的回答。

    弗洛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十分乖巧地摇了摇头，他笑得眼睛微弯：“没有看过。理安是第一个带我去看的！”

    理安怔住了。

    他想，如果这一路都是痛苦绝望而孤独的，那么仅此一刻，仅仅只是看着弗洛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亲昵与活泼，那么他也就足够喜悦了。

    那他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值得的了。

    他们走了差不多十分钟。

    一路的旷野甚至令弗洛好奇，怀疑理安是不是会在野外迷路，毕竟他们什么工具都没有带。

    而理安说不会，说野外的求生技能是他们的必备。

    “你们？”

    理安怔了怔，就回答：“我们会进行一些……军事化的训练。”

    弗洛有些好奇。

    但是那种好奇并不是跃跃欲试，他只是像听到了一种传说故事，然后就好奇起来，想让理安多说一点，却不会真的去尝试与了解。

    理安的心中一片苦涩……可是，可是当你看见弗洛那样渴求的眼神，看见这个可爱的育种者顶着一头乱乱的头发，微微歪着头，问他：“什么军事训练呀？”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拒绝弗洛呢？

    他不能拒绝弗洛，因为弗洛那样单纯的好奇心而拒绝弗洛就更加是一种错误。

    但是他仍旧觉得……他那么深刻希望，他希望弗洛加入他的生活。他带着一种，绝望中的希望，为弗洛讲着他曾经经历过的训练，大而化之地讲着。

    讲完，他们也到了。

    然后弗洛说：“理安，你好厉害呀。”

    这一瞬间，理安的心里升腾起无数的惊喜与骄傲，仿佛弗洛这句真心实意的夸奖让他步入了脑内的高潮——但是与此同时，他又生出了一种极端而阴暗的心思。他想，真希望全人类，只有他能被弗洛这样的夸奖……

    他惊讶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来不及想更多，因为弗洛已经开始因为出现在眼前的美景而惊呼起来了。他望着弗洛飞起红晕与笑颜的脸蛋，一时间陷入了困惑之中……他想，他怎么可能不爱弗洛的。只是因为弗洛开心的时候那样的笑，那样单纯与纯粹的快乐……像他这样久经战场的人，怎能不被这样鲜活的、生机勃勃的青年所打动呢？

    他无法做到那样的铁石心肠。

    所以……他也只能，在弗洛面前，俯首称臣。

    他放任弗洛玩了一会水，但也就是那么一会会而已。即便弗洛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但他也还是冷酷无情地说：“必须得回去了，弗洛。”

    在弗洛失望的眼神中，他鬼使神差一样地补充了一句：“以后路过别的美景，会带你去看的。”

    弗洛眼前一亮，开心地说：“那就说定了！”

    他开心得蹦蹦跳跳，让理安怀疑看盐湖这件事情本身是否值得如此的快乐。

    但是，他又想，只要弗洛高兴……弗洛高兴这件事情，不正给此行增添了别样的快乐吗？那仅仅是因为弗洛，而不是因为盐湖。

    回去的时候，理安的脑子里又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想，如果他们回去的时候，克鲁族已经追了上来怎么办？

    如果他们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车子突然消失了怎么办？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中滋长的阴暗与恐惧，他意识到他的想法已经那么的极端与可怕。可是，他仍旧努力在弗洛的面前维持着平静。

    直到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车还好好地停在了那里。

    那一瞬间，理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遗憾失望，还是真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