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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青花瓷(未完待续)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楔子

    一

    不知多少次这样从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地。

    “少爷,该起床了!”帘外传来侍女红蝉清脆的嗓音和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恍然,朝墨青慵懒地起身,着衣。

    这里是北方有名的瓷器重镇,而朝家拥有当地最好的汝窑,其中又以青花瓷最富盛名。朝氏汝窑所烧的青花,釉色饱满均匀,雕工精致繁复,所产瓷器大多运往宫中。

    然而,朝墨青,朝氏汝窑的第一继承人竟然从未成功地烧制出一件青花瓷。

    父亲看着他摇头叹息,催生了缕缕银发,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朝大少爷却依然骑着雕鞍白马,在花丛酒肆间流连,毫不在意人们怪异的目光。

    “去江南吧。”女子在他身后幽幽呢喃,缠绕他的,是梦中熟悉的芬芳。

    他猛地转身,冉冉檀香中,什么也没有。

    “墨清,去一趟江南吧,不管怎样,我也不能看着你如此下去,”苍老的付清眼中充满绝望和无奈,“去吧,到那里,你叔父会照顾你的。”

    照顾?朝墨青抿嘴冷笑。

    这一走,怕是有去无回了吧。

    朝家可以有无数子孙,却只能有一个继承人,而今,他已经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斜睨了一眼父亲那小妾怀中的胖弟弟,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不是吗?

    朝家人打了江南,都会成为最好的商人,从此落地生根,再不能回到故里。

    出发地那日,朗朗晴空,天青云淡。

    来送别的,只有他的侍女红蝉。

    “公子,路上一切小心,我……”她忍泪低面,含羞敛眉。

    “放心,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朝墨青不着痕迹地甩开红蝉牵着他衣袂的手,利落地翻身执辔上马,绝尘而去。

    二

    郁柳画桥,风帘翠幕,烟雨江南。

    暮色转浓,他得尽快找到地方落脚,然而,这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四方商贾云集,一时间,竟找不到可以借宿的客栈。

    他独自牵着马,穿过一条条繁华热闹的街道,不知不觉,天幕已漆黑一片。

    陋巷,静夜。风中隐约传来驼铃阵阵,渺渺如仙乐。

    “来了。”女子空灵飘忽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如魔音般瞬间夺去了他所有意识,然后,他便坠入了一个恬淡的梦里。梦中的女子扬指抚琴,低吟浅唱,娥眉微挑时,乍然,朱丝弦断!

    “奈何知音少……”女子的叹息声渐行渐远。

    他猛然清醒,再次映入眼中的竟是重重纱幔,朱漆木梁。一鹅黄衫的侍女守在他床边,小心伺候着。

    “这是哪儿?”

    “江南朝府。少爷醒了就去拜见老爷吧,他在西偏殿等你。”侍女恭敬地答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分明记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晕倒在暗巷,如何转瞬又躺在了尚有一江之隔的朝府?

    “少爷是夜里在门前被发现的……”说罢,欲言又止。

    暗无星辰的凉夜,清冷的石板上,犹如尸体一般躺在石狮旁的少年,结结实实地让出来倒夜香的老仆吓了一跳,这一叫,就惊起了府里无数灯火。

    少爷系在腰际的玉璜,晶莹剔透,朝氏家徽清晰可见。

    于是一夜之间,朝府天翻地覆。

    如豆烛火下,一封尺素,朝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眸光明灭不定。

    三

    朝晋元同他的数代祖先一样有着罕见的经商才能,短短数十载,他已成为江南一带屈指可数的巨贾。然而,直到他年华老去,鬓角斑白,依然膝下无子,万贯家财几乎面临无人继承的尴尬境地。

    朝墨青的到来,如同一石入水,激起千层雪浪。

    下人们纷纷猜测,他将会成为他们的少主人,于是对他格外尊敬起来。

    此时,朝墨青烦闷地将一叠账本远远挪开,盯着窗外袅袅婷婷的细柳,眉峰微敛。自从见过朝晋元,他便被迫接受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教育和严格非常的管束,朝晋元甚至每天从繁忙的事务中来看他的功课。他生性桀骜不驯,浪荡不羁,如何奈得住此等寂寞,于是心中的郁结越来越深。

    只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容不得他丝毫的任性妄为。

    账本突然唰啦啦的散落一地,头顶阴云笼罩,他心里悚然一惊,抬眼一看,朝晋元正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狭长漆黑的眸子里却尽是嘲讽之色。

    “墨青,难怪你烧制不出一件好的青花,因为你从未想过做好任何一件事。”不理会朝墨青眼里无法压抑的怒火,他接着说,“既然如此,我送你一样东西。”

    说罢,他长袖一挥,身后的侍女立刻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木匣。

    “打开它。”他语气慵懒地命令道,半眯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微澜。

    看到匣中之物的朝墨青脸色陡然苍白如死。

    一只青花瓷碗躺在柔软的绸缎里,釉色渲染得均匀饱满,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于碗底,栩栩如生。

    这是传世的极品青花瓷,只应天上有地上无得极巧之物。

    碗面上反射着无数细碎的阳光,竟似针一样刺得朝墨青双眼生疼。

    他冷笑着,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毫不忌惮地迎向朝晋元,镇定地拿起青花瓷碗,然后,悠悠然松开手指。

    一地的青瓷碎片,如残垣断壁般,说不出的凄凉。

    朝晋元抽搐的脸登时惨然一片。

    “叔叔既说是送给侄儿的,那么侄儿处理自己的东西并无不妥吧?”那一刹那,朝墨青的双眼亮如妖鬼,魅如魍魉。

    “朽木不可雕!”朝晋元拂袖离去。

    朝墨青若无其事地蹲下身子,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碎片。

    “嗤——”一个走神,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

    细细的血流在指间蜿蜒缠绕,如剪不断地月老红绳。

    眼前一阵恍惚,她又看见了那个女子,远远地,明眸皓齿,一袭白衣胜雪。

    无数次在梦里千回百转的模糊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

    女子微微一笑,翩然转身。

    “等等!”朝墨青下意识地喊道,急急追去。

    暮春的樱花林,无数花瓣散落如雪,如精灵坠落凡尘,无助地躺在鹅卵石铺就的曲径上。

    朝墨青追逐着那抹若有似无事物倩影,最后,尾随她来到一个隐蔽的院落,毫无预兆地,芳踪全无。

    骤雨袭来,朝墨青一身单薄的青衫在氤氲而起的水雾中染了湿意,他犹豫了一下,旋即握住生了些许铜绿的门环,“吱嘎——”一声,踏入了院子。

    院内绿意围绕,曲径流水,廊屋缦回,蒙蒙水意中,恍如隔世的仙境。

    朝墨青有些痴了,心暗忖:如此仙境,竟从未听叔父提起过,难道……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随意推开一扇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以至于看不清任何东西。而实际上,他所在的地方只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身后的门在一阵冷风中,缓缓合上了。

    他沿着走廊谨慎地挪动脚步,远处,隐约跳跃着一处火光,像是冥间的引魂灯。

    而朝墨青却加快了脚步,再没有犹豫,因为他曾经是多么熟悉这一切。

    空气中,是泥土炙烤的温暖和馨香。

    这种纵深的窑,是朝家一绝,在墨青看来,一切极品青瓷都应是在这样的窑里产生。

    深红的窑口旁边,蹲着一位女子,正在为半成的青瓷上釉。感觉到墨青的接近,她回眸一笑。

    墨青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那个在在梦里千回百转的身影,如今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如涟漪。

    “我是朝云儿,墨青。”少女浅眉微黛,朱唇轻启。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朝云儿笑而不答,晨星般明亮的眸子让朝墨青心里微微一动。

    “爹爹一定要我做出五彩的青花,可是,我又失败了。”少女看着那半成品,娥眉紧蹙,纤白的手指轻轻一挑,青瓷顿时碎了一地。

    墨青看着一地的碎片,心蓦地开始剧痛,如同被什么利刃割碎了一般。

    柔软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扶住他的肩膀,他讶异地发现,被她碰触的的一瞬,疼痛骤然消失。

    暮雨般凄凉的眸子,清浅的月色在流转浮动,那光,他看不懂,却已然照进了他的灵魂。

    “墨青,你知道最美的青花是如何烧制出来的吗?爹爹说,要用灵魂。而你的灵魂缺失了一块。”

    感觉到他的战栗,她的手自他肩膀滑落,一丝不忍掠过眼底,了无痕迹。

    “墨青,我帮你找回来,可好?”

    “好。”

    “墨青,你累了吧,先休息再说。”

    一阵困意袭来,朝墨青不由自主地重重垂下眼睑。

    四

    “少爷,少爷……快醒醒,老爷唤你过去!”

    咯噔一声响!他的头撞上硬物,视线不自觉地逡巡,发现自己仍在书房,不禁自嘲:幽香的少女,绝世的青花,终不过是南柯一梦。

    朝晋元浅尝了一口茶,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墨青,你来叔父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