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丛林法则(4/P)在线阅读 - 香石竹、铁线莲与飞燕草

香石竹、铁线莲与飞燕草

    洛伊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能听见一些朦胧的声音,比如哥哥在说话,沃尔夫冈在说话,还有精明能干的女仆长露琪亚,虽然具体在说什么他都不能理解。

    他很少会梦到来到胥恩菲尔德家之后的事,所以他更不能分辨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但比纳吉的怪物城好了不知道多少。这里很安静,不会有小孩子的哭闹和管事的打骂,也没有令人烦躁的酒气与觥筹交错。走廊总是干干净净,柜台上也没有灰尘,在不同的时间里,阳光会透过不同方位的窗户照进来。

    他有了自己的卧室,非常宽敞的一个房间,中央有一架看起来很舒适的床,但他仍然不太敢睡在上面,他对这种床还有些畏惧。于是他只能缩在窗帘后、墙角或者书桌下面的阴影里,蜷成一团,不能睡得太熟,还要分出一只耳朵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从窗户跑走。

    结果大天亮了才有人敲门,问他需不需要茶,或是更衣直接下楼用早餐。他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仆进来了,推着一个小餐车,轮子声音很轻。

    她惊讶地发现床上没有人睡过,急匆匆跑出去,然后带着那位和颜悦色的老人走了进来,他们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找,最后在桌下的角落里发现了他,哭笑不得。

    “少爷,早安,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是沃尔夫冈。”老人说。

    洛伊点点头,抱着自己膝盖,睁着大眼睛看这些人。

    “邦妮,不要给少爷准备茶,他这个年纪应该喝牛奶。”沃尔夫冈对女仆说。名叫邦妮的女仆低下头,轻声道歉后连忙回厨房准备热牛奶,她还很年轻,没有照顾幼儿的经验。

    沃尔夫冈没有催促他出去,而是默默站在一边。洛伊能够看见他笔挺的双腿和一尘不染的皮鞋。

    不多时,邦妮又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进来了,她这次很机灵,还拿了些简单的小零食,毕竟空腹饮用牛奶对身体没有好处,沃尔夫冈也夸奖她懂得随机应变。

    沃尔夫冈蹲下身,半跪着将盛着小饼干的餐盘和牛奶呈在地上,很耐心地等他。小饼干有精致的花纹,烤得酥脆金黄,牛奶里加了蜂蜜,冒着浓白的烟,看起来美味极了。

    “吃两块饼干再喝牛奶,少爷。”

    洛伊滚了滚喉咙,饿了一晚上的肚子适时发出“咕咕”的叫唤,他立马捂住,但发现没有人嘲笑他,便慢慢伸出手,飞快抓起一块塞进嘴里。

    现烤的点心还有热度,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好吃的曲奇,于是马上就将盘里的几块洗劫一空,最后端起了牛奶小口小口喝。

    这时又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问:“怎么了?洛伊呢?”

    沃尔夫冈让出了位置,后来的人蹲下身,往里看了看。洛伊差点呛到,抬起头发现是哥哥,把喝空的杯子放下,不知道自己嘴上有一圈白花花的牛奶沫,哥哥笑了起来,伸出手拉着他钻了出去。

    “吃了这么多零食,正餐怎么办?”哥哥听上去有点不高兴,洛伊以为自己做错事了,赶紧把头低下,结果解释的是沃尔夫冈:“只是吃了一点饼干方便喝牛奶,不会影响到早餐。”

    哥哥这才不予追究,看了看他身上长到膝盖的睡衣,说:“这衣服太大了。”

    “这是大人您的旧衣服,在少爷的新衣服裁好前先借用一下。”沃尔夫冈说。

    哥哥没有提出异议,帮他理了理衣领,然后问沃尔夫冈要来外衣,一件一件给他穿上,还把长出来的袖子和裤腿一圈圈挽上去。

    “少爷比您以前穿着精神点。”沃尔夫冈中肯地评价。

    哥哥没有反驳,很满意他现在这身行头,把他领去餐厅。

    后来洛伊才知道,哥哥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只能待在房间里,甚至都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畅快地玩过一回。

    他还是不太能见陌生人,哪怕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但就是会战战兢兢哆嗦不停,尤其畏惧成年男性。除去哥哥和沃尔夫冈外的其他男仆,包括花匠、园丁和马夫,洛伊一见到他们就忍不住腿抖。

    他总是躲躲藏藏,一听到人说话和脚步声就会立刻窜开,只有哥哥能把他叫出来。

    有一次,他因为好奇跑进了花园。胥恩菲尔德家的后花园也不讲究阔绰,罗列一堆稀有珍奇的植物,而是在保留自然风光的同时进行精致的园艺设计,在里面散步是颇为惬意的事。花朵正是盛开的季节,五彩缤纷,蜂蝶成群,洛伊转了很久,碰见园丁亨利正背着工具迎面走来。还不待亨利打招呼,他扭头就跑,但小径交错,他一时找不到进屋的路,干脆抱着就近一棵夏栎树蹬着腿爬了上去,在树枝上缩成一团。

    亨利以为是自己突然出现把少爷吓到了,在树下请求他原谅,让他快下来,但洛伊始终不下去,也不说话,只朝他一个劲摇头。

    他其实知道的,老实憨厚的园丁是好人,这座府邸里没有以前那样的“坏人”了,可仍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仿佛是一种生理性的情感,根深蒂固。

    亨利不敢走开,害怕洛伊稍有不慎突然摔下来。他没有办法,叫了不远处另一个正在修建枝叶的同事马奎斯,让他去把沃尔夫冈请出来。

    可马奎斯不知道怎么搞的,去屋里叫一个人,结果出来了一群,并且不约而同理解为“少爷从树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脚”,急急忙忙带着药箱、纱布、甚至干净衣物赶到现场。洛伊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更厉害了,背靠着树干抱住自己的腿。

    “你们先回去。”沃尔夫冈也有些头疼。

    可就算少爷没有受伤,一直坐在树上也很危险,有人建议在草地上铺层软垫让洛伊往下跳,被否决,有人直接搬来梯子准备把洛伊接下去。

    可谁上去不会再刺激到洛伊而让他能乖乖跟着下来,这又是个问题。

    答案其实很简单,但绝对人选此刻还在外工作。沃尔夫冈年纪大了,尽管他说不要紧,大家也不放心让他进行这种高难度动作。

    “我来吧!”每天清晨给洛伊端来牛奶的邦妮·露琪亚主动说道,“少爷,您不会怕我吧?”

    可爬梯子对于穿着长裙的女士也不是容易的事,邦妮还没上到顶端就差点因为踩到裙摆摔下来,出于安全考虑,所有同样装束的女仆都被排除在外。

    “哥哥……呜呜……”

    树下吵吵嚷嚷的,洛伊抱着头轻轻呜咽着。

    “嘿,大人的马车已经快回来了,应该是今天工作结束得早!”

    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几人连忙跑去门口迎接。不一会儿就领着外衣还来不及换的男人过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哥哥问。

    亨利解释了一番事情经过,哥哥没有多说什么,让所有人站开一些,脱下外套,来到树下二话不说就顺着梯子爬上去。

    洛伊看到哥哥上来了,立时就想过去,树枝被压得哗哗晃,叶片簌簌响,树下一片惊呼,他又不敢动了。

    “慢慢过来。”哥哥说。

    他小心翼翼贴着树干转动身子,被哥哥提着胳肢窝一把揽过去,他赶紧抱住哥哥脖子。哥哥一条手臂圈着他,一手扶着梯子下了去。在平稳到达地面时,仆人们几乎都要鼓掌庆祝了,洛伊怪不好意思,把脸往哥哥肩膀里埋。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沃尔夫冈说。

    哥哥点点头,本来想把他放在地上,转头一看洛伊跟个树袋熊似的,又改了主意,将他托得高了一些,直接就这样往回走。

    洛伊觉得自己做错事了,涂药的时候擦破皮的伤口被刺激得疼也不吱声,但始终都没人责怪他。他直到躺在床上了都还惴惴不安。也许是受到心情影响,他迷迷糊糊睡着后就又开始做噩梦,梦里他在一个迷宫一般的地方不停奔跑,身后的大人们长出獠牙,四肢并用,面目狰狞,嘶吼着追逐新鲜的食物。他精疲力尽,但只能不断跑,跑得浑身都没有知觉,就在没有力气扑倒在地的时候,身后的禽兽也一跃而起,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洛伊立刻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嘴巴木然地张开,干得生疼,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他出了一身冷汗,手脚都凉了,颤抖着爬起来,觉得房间空旷得可怕,白色的月亮从窗户照进来,每一面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都好像要有怪物破困而出。他光着脚踩在地上,推开门,在无人的走廊上左右望了望,朝另一个房间跑去。

    门把手有点高,他踮起脚去抓,在门上蹭出些响动,房间里的人问道:“什么事?”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唐突,可能还把哥哥吵醒了。

    “是洛伊吗?”

    门开了,哥哥好像还没有睡,穿着宽大的衬衣,扣子解开了几粒露出胸膛,而屋内的桌上点着灯,应该还在看书。洛伊绞着手,低下头。

    “做噩梦了?”哥哥蹲下身问他。

    洛伊咬着嘴唇轻轻点头,做好被赶回去睡觉的准备。

    “进来吧。”哥哥说。

    他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慢吞吞进了屋。哥哥把门重新关上, 分出一个枕头铺好,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桌,把烛台拿到床头柜上,回头一看洛伊还揪着衣摆站在原地。

    “过来睡了。”

    洛伊这才走到床边,乖乖爬上去。他第一次到哥哥卧室来,不过还没心思仔细看看房间是什么样,心脏咚咚跳,但一点都不害怕了。

    他始终都记得那里的小孩子们要被做些什么,即使是被带走后也没有区别,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就算他很讨厌那样。

    但如果是哥哥呢?

    他在这里有吃有穿,没人打骂他。他很喜欢这里的,比以前好太多了,只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他觉得是可以接受的,稍微忍一忍就好了。

    哥哥坐到了床边,抖开被子,洛伊慢慢爬过去,紧张得都出汗了。哥哥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是不是不舒服?”

    他赶紧摇摇头,自己钻到了被子里,想要不要把睡衣脱掉,以前那些大人都喜欢把他们扒得光光的。

    “洛伊,要听故事吗?”哥哥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拿起一本书问。

    洛伊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坐在被子里,上半身靠着垫子,书页被翻出沙沙声响,开始读起上面的文字。

    “在很久以前,有一座教堂边的村庄……”

    洛伊不知不觉就被故事吸了进去,永远不能停止跳舞的女孩让他想起永远飞翔的鸟,受了诅咒只能变成天鹅的美丽公主,和王子的雕像一起死去的燕子。哥哥的声调始终很平稳,就像从雪山上融化的水流一样动听,他揉揉眼睛,靠在一边渐渐睡了过去。

    睡眠幽秘深沉,他没有再做梦。

    洛伊醒了过来,房里的窗帘合得透不进光,他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头还有点残余的不适感,他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身体动起来吃力且带着酸胀,他努力摇了摇被子下的手,终于清醒了一些,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但是记忆很不完整,所有零星的片段都被揉碎混在一处,一想起来胸口就钝涩不已,几乎连呼吸都要被盖过。他想起纳吉那张怪异的人脸和残疾的身体,好像是受过重伤,又想起他们津津乐道的虐待与暴行,愤怒的情感让肢体重新鲜活起来,心脏开始急躁跳跃。

    不行,他不能留在这里,他还要去把那些人全部杀掉,将他们的rou一片片剜下来,骨头都要剁成烂泥。他挣动着麻木的腿想要起身,却在看清床边是谁时力气丧失得干干净净。

    雪莱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歪着头,好像已经睡熟。跳动的烛光映着他长而黑的睫毛,眼睑下的泪痣令他看起来更加安静无暇。

    洛伊觉得有些恍惚,有些事他刻意不再去想,以为早就忘了,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哥哥当做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他的怨恨和疏远就能理所当然。

    但根本就不是的,从头到尾都不是的。

    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很好,以至于太好了。而他只会利用这种好来为自己的荒谬辩护,又是多么龌龊卑鄙,无事生非。

    雪莱的眼眶下有些青黑。这样其实根本就睡不安稳。洛伊颤颤地伸出手想去触碰这张面颊,然而指尖顿在半空,那双黑色的睫毛如蝶翼一般翕动,随后睁开眼睛,露出一对银色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