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香
得来算是个半根筋的人。 他活了快有二百年，二百年里修炼是正事，他的生活里绝大多数都被修炼占满，除了师父在他的眼里，其他人其他事从来看不见。 后来师傅死了，然后收了徒弟。三位徒弟一开始个个懂事听话，只有最小的徒弟他从小带了一段时间，七八岁后也就扔给另两位徒弟去带了。 好像都上了点心，也都像没看在眼里。 大徒弟叛出师门，堕入魔道，连同他的师父被天下人所叱责，甚至有人谴责到宗门。 那时候得来坐在静修洞里，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只专注着他的修炼。 掌门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处理底下叛徒顾明归的事情。 便问得来，该如何处理？ 是彻底逐出宗门撇清关系？还是，杀了顾明归，彻底解决掉麻烦。 掌门看不清得来的神色，但他曾看着得来长大，确实能感觉到一点，得来无所谓的姿态，他确实没有动容，没对自己的第一个徒弟叛出师门产生任何大的情绪，连一丝低落失望都没有。 掌门复杂的看向自己的师弟，想起自己曾说他凉薄情淡，对什么事都好像不上心，后又叹道凉薄未尝不好，如今大事发生了，果然他一点不受影响。 这样清冷淡薄的心态，与得来修的也许不无关系。 被创造出来便为迎合天地万物，顺应自然造化，修得好是人物合一，境界无论何时高人一等。然而也有其最大的缺点，越往上走修士越没有人味，大多数修士都止在这一步迈不下去，谁也不想修道修到最后连自己都忘了是谁。 因此修的人极少，也不知为何当年得来一进藏经阁便选中这本功法，修得越来越没有人气，不会笑，不会动情，更不会哭。 …… 得来曾认为，让事物来时来，去时去，是天道下永恒的真理。生死轮回，皆为天命。何况山河变迁，物换星移，是天道下既定的规则。 所以何必非要增加羁绊，作出徒增烦扰的样子，累及自身。 他脑子里明明是这样想的，明明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依然言犹在耳。 可他看着面前这个蛇妖。 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那疼来得怪异而毫无预兆，猝然起来，就像蛛网被撕开了一个角，马上开始分崩离析。上面本该寄居的生物都簌簌掉了下来，扬起灰尘一片，再回头看原来的地方反倒是一片空落落的。 谁也不知道那里曾有过一片硕大的蛛网。 ——他说要断绝前缘，心里明明也是这样想的。 可得来问：“能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过的事？” 他犹豫着，有一丝徘徊不定，最终还是微微垂下了眼：“我想知道。” 枝墨张开红艳的唇，他看着得来转移开来的目光，柔柔的笑了。 眉眼软成一片春水，他笑得志得而意满。 “好。”枝墨说，“你一定，会知道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 意外的是，不到半个月，小徒弟吴朵突然回宗门了。 带着一身伤，额头处有一道明显的伤痕，胸膛处也有一道颜色发黑的划痕，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脸色煞白无比。 二徒弟跪下，满脸愧疚：“师父，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师弟，愧对您的嘱托。往迷幻之森寻宝时，遇到五阶妖兽食幻花，若不是师……有好心人相助，恐怕我俩……” 得来摆手，让他先起来。 伸过手一探吴朵脉搏，境界下滑得厉害，原来是筑基九层，现在成七层了，修道不易，每一个小境界都是一道坎，看来是遇到大麻烦了。 “师父，师弟……好像是中了那食幻花的毒，食幻花之毒可使人沉浸在幻境里无法醒来，修为越低越难以自拔，师弟已睡过去几日了，我担心他——”二师弟凑过来，越说越焦虑，满脸疲惫之色，他也累得很了，但心中愧怍令他食寝难安。 得来早年从古籍上看到过，食幻花的毒阴邪鬼魅无比，专挑人心脆弱之处施展幻术，且这毒解药难寻，难以拔根祛毒，时间越长对人越不利。 他看二徒弟那气色，吩咐二徒弟回去好好休息，先养精蓄锐，回头与他再讲事情经过。 当下之急，是要先找到一株可压制毒性的药草，他记得乾长老那里有一株北香南，解毒灵物，即便解不了食幻花毒，暂时性的压制应当是可行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得来没有看就知道是谁。 “得来，发生何事了？”果然是他。那个蛇妖。 得来的背后，枝墨慢悠悠的出声，乌鸦鸦的头发垂到身后，衬得脖颈细长脆弱，他优雅的微抬下巴，袍袖宽大的走进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兰花香。 两个月让得来熟悉了这股隐秘的香味，一闻便知是谁。 枝墨望向屋内床铺上唯一面容秀丽的少年，身体伤痕累累，还有残余的血痕，少年双眼紧闭，面目苍白，裸露的胸膛上还有几道毒印。 “他中了什么毒？”枝墨轻轻吐出几个字，看向得来。他过几日就要整理行装离开了，正与得来之前约定好的那样，前尘往事，一概成空。 得来回道：“食幻花毒，伤得很重。” 枝墨秀眉长睫，目似点漆，垂下眸子的姿态温柔宛若好女。 “你找到解药了？”他问。 “没有。乾师兄有一株北香南，应该可暂时压制住毒性，趁这段时间，我再出去找解药。” 枝墨微微皱眉：“北香南根本解不了食幻花毒，就算是压制，不过短短几日。” 得来暼向他：“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枝墨抬起眸子，望着他目不转睛，轻轻说道：“我有办法，取我的血喂他，三天一碗，可延长六十天。” 得来愣住了。 “取血，会伤你的元气……”他撇过头去，看着床榻上濒临死亡的小徒弟，以前活蹦乱跳的如今成这个模样，他心中难以抉择。 枝墨道：“只是伤一点元气而已，并不会死，你应该懂得两害取其轻的道理。” 得来花费一个多月时间寻遍各地，千辛万苦终于在无霭冰山上寻到了千层雪，雪莲圣物，可解万毒。 化成药汁喂小徒弟喝下后，他才转头看向枝墨，心中蓦的一窒。 初来时，枝墨眼眸光华流转，气韵自然，而现在因气血两亏，他面色枯黄，身躯瘦如枯柳，近乎摇摇欲坠，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得来怔了下，回过神，连忙去扶住了枝墨，枝墨倒在他的怀里，好似找到了缺失已久的安全，微微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