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心
天地混沌一片,万物不辨。 俄而一点黄白自云隙处透出,微光泛起,远处清森渺远,然而尚未照到山里,近处仍是一团灰黑。 暗淡背景里,黑松嶙峋,松针尖竖,似无数从地底伸出的爪指。 蓦地,一白手抚上,摘下一丛,幻成数根短梅枝,别在腰间,好冲淡这长裙蓝到近黑的肃杀之气。 想想又觉不妥,幻成一身红底蓝花裙。 待最后一朵别好,拽拽下摆,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探,望向山道。 三百九十日。 他与她,竟一年多没有见面。 哪有这样的夫妻。 潘玉苦笑,本就面无血色的脸,更白上一分。 山间多风,松涛声自山脚隐隐传来,朦胧得仿佛情人耳畔呢喃,往昔床笫间,张柳也爱这般,对自己耳边低语。 不由心神微荡,一个用力,差点扯坏手中梅枝。 好险,官人说最爱看我戴这花,我要让他亲手为我戴上。 山道间渐渐传来人声,眯眼细瞧,手挎竹篮,肩背包袱,是附近乡民,三三两两,上山顶永福寺,为家人祈福。 官人呢?官人快来了吧。 昨日,潘玉去张柳现在的住处寻人,奈何扑空,问邻人才知,张柳明日要去城外永福寺为夫人祈福,因路途遥远,一早出发。 耷拉的嘴角慢慢扬起。 我没有救错你。 牙关紧咬,浑身发颤,脸时青时红,胡话不断,寻医问药都是摇头。一日日下去,张柳躺在床上,就如散页的书般,一点点变薄,最后竟像一张纸,飘在床上。 那日,张柳高烧刚退,正睡得平稳,连胡话也不说。潘玉衣不解带,睡在床旁卧榻上,侍女秋儿进来,俯身附耳道: 「小姐,门外来个游方僧人,说能治相公的病!」 潘玉一听,缓缓起身。此前已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人也许又是一个骗子,也许真有法子,无路如何,还是先见见吧。 尚未走两步,就听门吱呀一声,隔帘只见一双黑布鞋踏进门槛,蓝僧袍站在门口,合十颔首。 潘玉一惊,刚皱眉想问怎么擅自进屋,下一秒,蓝僧袍闪到床边,手搭脉,沉声道: 「若是再不救,这位小相公,活不过今晚子时。」 潘玉心口一跳,返身奔回床边,只见床上人脸又通红烧起,呼出的气,都灼人不已。 顿时六神无主,哀唤道: 「相公!相公!」 张柳只一味闭眼吐气。 潘玉转身,朝僧袍跪拜道: 「求大师救我相公!救救我相公!」 说罢,抬头哀望僧人。 见妇人面容,僧人一怔,眼中瞬间闪过狂喜,又消失不见,唤过丫鬟扶起潘玉坐下,才开口。 「不难,只缺一味药,夫人若愿给,自然有得救。」 「什么,我愿意!」 「夫人的心。」 潘玉一愣,连正在倒茶的秋儿,都惊得把水倒在僧人衣袍上,急忙连声道歉,准备擦时,僧人手一挥,水迹不见。 两女子星眼圆睁,知道遇上高人无疑。 潘玉立刻让秋儿取好茶来。 秋儿一走,潘玉还未开口,就见僧人双手结印,往周身点了几下,顿觉安静许多。 潘玉一惊,有些戒备,僧人见状笑道, 「还没说到正题,就这么胆小,你和她一点不像。」 潘玉刚要呼救,就被僧人一拉,正想呼救,却昏了过去,再次睁眼时,已身处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一男子站在前方。 潘玉扬声问道, 「你好,请问这是哪里,我怎么——」 话音未落,面前男人回过头,潘玉一呆,正是刚才的僧人。 男人怀里抱着一只鹤,鹤眼紧闭。 随手化出桌椅,示意潘玉坐下。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听我讲完,你相公自会得救。」 男人望向白鹤,怅然道: 「这是我妻,我们是鹤妖,相依为伴数百年。那日我不在家,她被歹人骗取妖丹,三魂七魄失了一半,我就化作僧人,四处行走,一面寻救她法子,一面广结善缘,希望能为她积福。寻了几年,也找不到法子。」 没想到妖也痴情如此,潘玉动容,耐心静听。 「今日路过府上,感应到虚弱魂魄,便想施救,哪想遇见了你,你们不仅长得一样,连精魄也有八分相似,我想到一个法子,如果你愿意,你相公能活,我夫人能回来,你失了心,也不会死。」 一听此话,潘玉立刻急道: 「什么方法?」 「养魂。你们魂魄相似,不会排斥,心一拿走,我就把她残魂移到到你心口,用你身体养她残魂,直至长全。事后,我会为你寻来一颗新心,你自然能回到你相公身边。但有几件事你要想清楚——」 「大师尽管说,我都愿意!」 「养魂期间,你得和我同住山谷,不得离开,我要确保妖魂生长无虞,此是其一。」 鹤妖注视潘玉双眼,加重声音道: 「其二,养魂会被异化,待魂魄养好,你亦化身为妖。你还答应吗?」 潘玉沉默几秒,小心问道: 「我会和从前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会很可怕吗?」 鹤妖微笑: 「是很可怕,你能眼观百里,身飞九天,想要什么,就变什么。」 潘玉面色一红,很快正色,跪拜道, 「我答应,还请您救我相公一命。」 鹤妖满意一笑,手一挥,周围场景一变,又回到宅里,秋儿正好推门进来奉茶。 潘玉接过,让秋儿先去休息,待人离开,鹤妖朝门窗点了几下,又手朝潘玉心口一点。 先是如蚁咬一般微痛,很快闷痛袭来,心口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正被人生拉硬扯。 额上汗珠不断,潘玉眼前发黑,低头看着心口,只见点点暗红透皮而出,那红色越来越多,晕成一片。 窗纸上,烛光忽大忽小,室内一度昏暗灯灭,俄而一阵大亮,潘玉猛地仰头,大叫一声。 「噗呲」一声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离体而出。 床上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声。 张柳坐起,扶着床边,犹自微喘,嘴里往下滴着什么,地下一滩腥黑。 顾不得自己疼痛,潘玉踉跄至床前,扶张柳坐起,抖着手伸入怀里,掏了两三次,才掏出手帕,正欲擦拭他嘴角残污,手停在半空。 张柳面色如常,不见此前的青灰,甚至满脸蜡黄都消退,肤白不说,还透着健康的红晕。久未睁开的双眼,此刻终于张开一条缝,虚弱道: 「我……好像,不难受了。」 只这一声,潘玉觉得那些痛都不算什么,苍白着脸正要回应,却见张柳双眼一翻,昏了过去,潘玉焦急张口,出口却是一阵气声: 「大师!不好了,您快来看看。」 鹤妖不慌不忙,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才道: 「大病初愈,累了睡觉,正常。」 说罢,放下茶盏,望着潘玉道: 「他的命,我救回来了,现在轮到你帮我了,走吧。」 不待潘玉回答,便一挥袖。 烛火闪动片刻,下一秒,室内只有床上男人静静的呼吸声,再无二声。 2 山道上人过了一茬又一茬,不远处,大殿里香烟渺渺。 仍不见张柳踪影,潘玉无意识地揪着手里的梅枝,一不小心扯下一朵。乘人不备,手一挥,落花重回枝头。 过往香客中男子,觑见潘玉亭亭站立,竟一路走一路瞥,被家中妇人拧了一把,才龇牙咧嘴,怏怏回头。 潘玉无心顾及,只翘首极目,一直望到山脚下。 终于,在半山腰,看到一青衫男子,背着一竹箱贡品,慢慢爬山。 潘玉暗暗掐诀,助他登山,不过片刻,来人便只距自己几步远。 刚要快步迎上前,突然想起什么,潘玉闪到一旁,隐去身形。 张柳路过潘玉,浑然不觉,买了香,进了贡品,便虔诚礼拜。 潘玉隐在他身旁,望着他举香拜了三拜,又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下头,才起身祈福: 「愿我和娘子身体健康,长相厮守。」 他竟这般惦念我,我这一趟再苦都值得。 潘玉心头宽慰无比。 张柳已步出大殿,走到一旁松林边,凭栏远眺。 潘玉现出身形,欣喜道: 「相公,你近来可好?」 张柳浑身一僵,回头见到来人,惊喜道: 「玉……玉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潘玉迎上前,满脸喜色: 「是我,官人。你身体好了吗,可以爬这么高的山了吗?」 「好——好多了,你,你现在好美!」 张柳痴痴望着。 不知二人别后,她去了哪里,眉眼间尽是娇艳之色。 面对张柳灼人的视线,潘玉喜不自禁,低下头道: 「相公,这儿人多,回家再这样看。」 家,张柳想起什么,急忙问道: 「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 一番张口结舌,引得潘玉好奇: 「什么?」 张柳扭头,错开潘玉目光,低声道 「他们说你死了,还说你,说你——跟野僧跑了……」 最后几个字只在嘴里咕噜一声,寻常人压根听不清,然而潘玉成妖,这一句听来,竟似天雷落下,炸耳而响。 死了…… 跟野僧跑了…… 潘玉苦涩一笑: 「我此前寻医受伤,被大师收留一段时间,身体好了便来找夫君你。」 张柳又扭回头,望着她,几次张口,又没有说话。 潘玉脸色渐渐发白,声音发涩, 「你信他们?」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二人间静悄悄。 片刻,潘玉抬手,把手里梅枝,递到张柳眼前,赌气道: 「你替我插到头发上,别好我就信你是信我的。」 张柳接过,往头上插,似乎总是对不稳,别了半天,才插进潘玉发髻里。 二人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 又开始叙旧,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那样,试图找回旧日亲密。 「现在过得怎样?」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你怎么搬了?」 「风言风语太多。」 「官人这身衣服不错,我好担心我走了,你一人缺衣少食,无法生活。」 「我……」 嘴唇翕张几下,张柳还是没有接话,场面冷了下来。 终于,又鼓起勇气张口—— 「我已经——」 「我其实——」 二人一齐开口,对视间,又都笑了起来。 「你说。」 张柳谦让。 见相公又变得主动,潘玉高兴起来,让他先说: 「你先嘛,我想听你说话。」 「我,我已经——」 「相公!」 不远处,一娇声打断二人对话。 回头,只见一女子站在几步远外,身后还背着什么。 定睛细看,竟是—— 「小姐!小姐你回来了!」 是秋儿。 秋儿怎么会在这里。 潘玉疑惑不安,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愿去想。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 青衫自眼前一闪。 张柳竟迎了上去。 秋儿娇嗔,把背后那东西抱到胸前,又递了过去。 「他想你了,一直在哭呢。」 白嫩嫩,粉生生,嫣红小口吐着泡泡,漆黑眼珠滴溜乱转,四肢rou嘟嘟,在包袱里随意蹬踢着,不经意露出腿间一点突起。 潘玉倒退几步,心神大乱,只觉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东西。 面前二人犹自沉浸在团圆喜悦中,没人分神给身后那慌神的女子。 终于还是昔日主仆一场,姐妹情深。秋儿安顿好婴孩,便走到潘玉面前,蹲身,行礼,抬头,泪眼汪汪: 「小姐去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我们都好想你!」 潘玉恍惚,轻声道: 「你与他,怎么回事,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羞涩慌乱闪过,秋儿努力正色: 「我们,我们只是偶然——他太想你,把我当你,醒来后悔,我也气急,说就当没发生过。他又不愿,说要承担责任,后来竟发现有了孩子,于是就,就这么过了。」 张柳也贴过来,急切道: 「玉儿你听我说,我当时只是太想你才——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你不要误会我,我没有——」 潘玉摆摆手,不语,望着那襁褓中的婴孩。 眼睛鼻子嘴巴,活脱脱一个小张柳。 他们曾经聊过,生女儿就像自己,生儿子就像张柳。 原来,真有了孩子,便是这般。 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一团rou。 潘玉再次抬头,望向二人: 「我若回来,怎么生活,我算什么?」 张柳急急应声: 「娘子,你还是我的娘子!」 秋儿不语,片刻,才下定决心道: 「小姐,孩子只有一个娘,就是你,我会用心服侍你与相公二人,只要不分开便好。」 张柳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感激地朝秋儿笑笑,秋儿也回以一笑,二人扭头,期盼着望向潘玉。 连襁褓里的婴孩,也受到感染,好奇地看着潘玉。 把三人的脸一一看遍,潘玉错开视线,望向天边翻滚的云霞,半晌开口,声音渺远得也像从天边传来: 「你们愿意,我就愿意吗?」 张柳秋儿笑容凝在脸上,场面一时冷寂。 婴儿因无人哄自己,不甘心地,放声嚎哭。 瞬间,围着孩子的二人,手忙脚乱。女的哄,男的扮鬼脸,熟稔至极,像已做过千百遍那样。 哈,原来这就是你们说的不分开,我是你娘子,我是他娘,谁是我的人? 面前这对寻常夫妻逗弄幼子,场面陡然温馨热闹,然而却比方才,更令潘玉孤寂。 终于,婴儿停止哭闹,甚至咯咯笑起来。 张柳这时才想起潘玉,抬头望去,却见面前空无一人。扭头与秋儿茫然对视片刻,便抱着孩子下了山。 入夜,纱帐飘起,帐中玉人翻来覆去,眉头紧锁,总是睡不沉,脸越来越红,最后,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妖异红光自眼中一闪而过,很快暗淡下去。 潘玉披衣而起,推开窗户,朝外凝神细听,耳尖微动,捕到声音所在,立刻飞身前往。 琼楼高阁,莺声燕舞,暗香浮动,潘玉隐身从男男女女中穿身而过,目光搜寻,终于定在一蓝头巾男子身上。 男人搂着歌妓,手里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走上三楼,踢开门,跌在床上,嬉笑不已。那酒壶没拿稳,撒落二人一身。 歌妓唤人抬水,男人先进桶里,歌妓正收拾床铺,一阵香风自耳后袭来,不待分辨,便晕倒在床。 男人久等歌妓不来,独自擦身回到床上。 娇人已衣衫半褪,背对着趴在床上。黑发掩映玉背,白生生的小腿翘起。 男人胯下越发涨硬,喜滋滋扑将上去,将人翻了过来。 潘玉娇笑一声,喊道:「官人,你急甚!」 男人见换了人,先是一愣,又见身下这人比刚才更美,越发兴奋,跑到床边。 眼中红光隐隐闪现,潘玉拎过一旁酒壶,灌了一口,哺给男人,男人咽下。辛辣酒液直刺得二人头脑发昏。 一口一口,酒气上涌,熏蒸得潘玉双眼朦胧,桃花上脸,再望着男人,原本只七分像,这下,彻底化为张柳,晕陶陶地,伸出双臂,男人急切地覆身而上,双手在女体上逡巡不已。 红烛渐短,烛花堆积。粗重鼻息略过身体。 你这小妓叫什么名,鸨子怎没让你出来过。玉……玉儿,你回来了!求大师救我相公一命。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只要能救活,让妾身干什么都愿意。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好想你。我愿意!你现在好美!有孩子哭。我们只是偶然——他太想你,把我当你——我当初只是太想你才,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待魂魄养成那天,你亦化身为妖。你还答应吗?我答应!男人在笑,女人在笑,孩子在笑。 「噼啪!」一个烛花爆起。 潘玉紧闭的双眼,陡地睁开,眼中红光不再,只一片黑黢黢,甚是迷茫。男人从潘玉身上翻身而下,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耳边呼吸声传来,潘玉扭头,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潘玉心一沉,脸又白上几分。 潘玉恍惚着,苍白着,撩起袖子,抬手,狠狠一划,胳膊上顿生一道红痕,血丝渗出。旁边,白痕、红痂、褐疤……一道道,一条条,深深浅浅,参差不一。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一个纵身,潘玉自窗牖飞出,寻白日路线,又来到张柳住宅。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男女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中间还夹杂孩子的呓语,怎么看都是一副温馨图画。 潘玉站在院中望了片刻,刚转身要离去,听到吱呀一声,男人披衣出房,迷瞪着眼,朝院中一角走去。 待如厕完,张柳没走两步,就听得身后有人唤相公,回头,竟见潘玉出现。 半夜乍见,一时还以为在梦中。 「你——」 话刚开头,唇上一热,潘玉轻吻一下,才分开,道: 「明日傍晚,我在山上等你,就在今天见面的地方。」 张柳欣喜又愣愣怔怔,次日起床,只当昨晚做一个梦,直到发觉手心微痛,打开,发现里面蜷着短短一根梅枝,才确定昨晚是真的。 午饭后,和秋儿说要再上山替孩子求个福,便又出发去郊外。关门时,张柳心砰砰直跳,竟有种偷情的快感,明明是见妻子,只因现在身边的女人不是她,便生出这种感觉,一时间,恨不得立马赶到。 山风瑟瑟,潘玉站在山头,金乌西坠,山道上出现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是张柳。 「玉儿!」 张柳见人一身萧瑟,站在山头,裙子被风吹得翩飞,有些心疼,脱下外衫罩上去。 潘玉低头一笑,拉着张柳到山腰一侧的小树林里,走进尽头一间草屋。 屋内红烛高悬,到处贴着红纸喜字,张柳疑惑道: 「这是谁家办喜事?」 潘玉低头,轻轻道: 「是我夫妻二人。」 说罢,递酒给张柳。 潘玉笑道: 「我们分开这么久,太陌生了,不如再洞房一次,熟悉起来。」 张柳兴奋点头,接过酒: 「好!来,娘子——」 两手对绕,各自饮下一杯酒。 烛光颤动,潘玉面色微红,分外动人,比当年青涩姑娘家,更令人心动。张柳搂住肩膀,二人倒在床榻上,衣服尽褪,温柔款款。 云雨间,张柳不经意瞥到一旁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二人下身。胴体交缠,看得张柳面红耳赤,想要别过脸,却忍不住分神盯着。 片刻后,位置倒转,潘柳依旧看着铜镜,目不转睛,然而下一刻,眼睛蓦地瞪大,惊得差点叫出来。 镜中潘玉身上人,分明不是自己! 不仅如此,那脸,换了又换,一会儿是张白须赤脸,一会儿是紫棠美髯脸,来回变换,连背景也变成各式房间。 霎时张柳如木头般僵住,进退无法。 潘玉察觉到,也跟着停下,关切道: 「怎么了?」 张柳望向镜子,颤声道: 「镜子里的、镜子里的人——不是我!」 一时没有回应,片刻,才听得身下人轻声道: 「是啊,不是你。」 张柳霎时僵着脖子,扭头看向身下,潘玉却面目平静,直视镜面,张柳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镜中烟雾渐起,与此同时,只听潘玉落寞道: 「那时我也常想,是你就好了。」 3 山谷岁月悠长无尽头,每天似乎都过得一样。 自换心给张柳,潘玉就跟随鹤妖,在山谷养魂。鹤妖不喜人打扰,总是独自修行,潘玉便主动做些日常洒扫,打发时间。 那时,失了心,潘玉对张柳没有太多怀念,只本能地记得要回去。山中日月长,渐渐地,潘玉连张柳样貌也有些淡忘。 十个月后,残魂养成,鹤妖安顿好妻子便去寻找心脏。 三日后,潘玉躺在床上,昏沉沉地睡着,被摇醒,一块红色rou团递到眼下。 尤滴着血,微弱缓慢地跳动。 「试试,这颗心应该能用。」 潘玉凑上前。 鹤妖手握红心,慢慢贴近潘玉胸脯。 潘玉低头,一道红光慢慢没过身体。刹那间,七情六欲又重归体内,张柳的脸瞬间出现在眼前,潘玉一时眼眶微热,甚至多了许多说不出的冲动与渴望,一时无法辨清。 「最近你好好休息,等时间到了,我会让你走。」 潘玉高兴点头。 那晚她睡得很沉,然而没过多久,一阵燥热自腹中升起,起初只当天热,然而开窗、喝凉水也并无不同。一连几晚都是如此,夜里总是燥热难眠,想狠狠发泄,又不知如何是好。 更令潘玉害怕的是,每当此时,脑中都会模模糊糊地闪过男人的身影,然而并不是张柳,是一张张陌生男人的脸,她与他们调笑戏弄,有时张柳的脸也会夹在其中,心中一丝痛苦闪过,然而下一刻,欲望如浪潮涌来,张柳消失,潘玉沉溺。 白天醒来,想到前晚梦中所见,潘玉甚是不安。山谷中只有鹤妖、刚苏醒的鹤妻和潘玉自己三人,跟鹤妖自是不能讲这些,有时饭后,陪鹤妻散步,潘玉总想开口一问,但每次话到嘴边,羞耻感又让她又默默忍下。 三天不到,潘玉身形就清减不少,鹤妻担心她初做妖不习惯,便命鹤妖寻来珍贵药草,看着潘玉服下养身。 然而越补,晚上越难熬。床上草席背面,都被潘玉用指甲,划出道道刮痕,有时磨得指甲光秃,手生疼,却反让潘玉安慰,清晰的痛总比昏沉的欲要好,能撑一时是一时。 过了两日,潘玉晚上入睡不久,熟悉的渴望再次袭来,这次,仿佛一把火自心口点燃,恨不得有人能用力地揉搓自己,潘玉痛苦难忍,双手在席上划出不知多少痕迹,手指血迹斑斑,连帘子挂钩也扯断,终不得法。 床榻间女体颠来倒去,终于,又一次欲望没顶而来时,潘玉原本紧闭的双眼,陡地睁开,眸中红光大盛,她失魂般,溜出鹤妖宅邸,来到大街上。 潘玉不知怎地走到花巷,寻到那最热闹一处酒楼,飞身上了房顶。像做过了千百次那样。 揭开瓦片,只见一妓子与男人正搂抱咂摸。 只一眼,渴望如潮涌般,朝潘玉兜头扑来。下一刻,潘玉飞身入房,施了障眼法,再劈倒粉头,自己身替。 男人的手抚上来,潘玉的脸红起来,眸中黑红交错,身体时软时僵。 我不能——好难受啊——他不是张柳,不是我相公,我不——你不难受吗,你不想要吗?——我、我、不可以——好难受啊,快点—— 眸中暗红一片,再次抬头,那人的脸似乎化成张柳模样,潘玉放下抵抗,逐渐沉沦。 搓揉捏拢,身体似蛇般扭动。男人的手,就像是解药,一处处平息欲望。然而,无论如何纵情,每当男人低头寻潘玉的嘴,潘玉总是扭头,怎样都不与男人接触。 天微微泛亮,潘玉从男人身边起身,回到山谷,静静坐在溪水边。燥热逐渐平息,更大的空虚却从心底升起。 「yin妇!」 潘玉甩了自己一巴掌,恨声道。 「没想到只剩一颗狐心,也还是媚心不死,是我低估狐一族了,原本以为你近日就可走,恐怕还要再待一段时间。」 潘玉回头,见鹤妖站在岸边,一旁鹤妻满脸担忧歉疚。 当日妖魂离体,又失去心脏,一周内得不到心,就只能死去。然而合适的心,并不好找。不杀生还妄想得到,比立地成佛还难。恰逢妖族有一狐妖新死,狐妖父母早年被鹤妖救过。鹤妖听闻此事,便要这颗心来还当年救命之恩。 不曾想此妖修行魅道,因吸食天定大善之人,被天道惩罚,本因毁身灭形,其父母托族长找天庭求情,又许下三生运道,才落得全尸,留残魂供养。然而狐妖浸yin此道已久,纵使只有一颗心,依旧得以魅道供养,若不修行,只有日渐衰落,直至死亡。鹤妖急着救人,又沉浸在与妻团圆中,一时不察,让潘玉深受欲望折磨。 听完,潘玉久久不语。 待鹤妖夫妇离开,潘玉脱了衣服,泡在溪水里,借着水的掩护,痛哭一场。直到傍晚才回房,紧闭房门,独自久坐。 晚上,鹤妻来到潘玉房间。 「我知道你们人间女子,讲究从一而终,我们妖族羡慕你们忠贞,像妖这样,一旦没有约束,能否忠诚,就看自己。」 鹤妻开口,嗓音淡而熨帖。 潘玉仍是不语。 「时间太紧,抱歉我们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心,没有妖魂撑着,若不尽快寻来一颗心,你会死的。」 潘玉一惊,赶紧抬头,焦急道: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你们救了我夫君,还让我活下来我已很感激,我不会怪你们,是我自己——」 鹤妻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是怕你寻短见,你们人间女子,把贞cao看得比命重,却不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潘玉低下头,鹤妻继续: 「妖有妖的生活,修行就是其中之一。对你来说,那是伤风败俗,但对狐而言,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潘玉若有所思。 「你现在已经是妖,不管你接不接受,也只能暂且如此,我会替你找法子破解。但既然活了,就要活下去。」 潘玉这才抬头,面容微动,手一松,「哐当」一声,一把剪刀滚落在地,不发一言,泪流满面。 至此,潘玉勉强接受成妖的事实。然而妖有妖道,开了媚修的头,就无法回到过去。一日不吸食男精,便直如挨饿般,昏沉难忍。鹤妻一时也没寻得破解之法。无奈,潘玉只能强忍欲望,若不到极点,绝不放任身体行动。 纵使如此,每隔几天,潘玉总会在不同男人身边醒来。见张柳的日期一拖再拖,竹席上的道道刮痕,都已转移到潘玉臂膀上。日复一日,臂膀划痕越来越多,心中孤寂只增不减,山谷里,鹤妖鹤妻又鹣鲽情深,如此下来,终于这天,潘玉忍不住,和鹤妻说了一声,预备偷偷见张柳一面便回来。哪知见到人,才发现自己忍不住,只想和他回家长相厮守,其他的,见面再说。 「如何?」潘玉惴惴不安地问。 看完镜中前尘,张柳依旧维持之前的姿势,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半晌不语,片刻,窸窣衣料声响起,闷闷男声传来: 「辛苦你了,我,我家中还有妻儿,就先回去了。」 仿佛冬天行走冰面,一不小心,踩空落入冰窟,刺骨冰水没顶,浑身僵直。 潘玉愣愣地看着男人穿衣,轻声道: 「你不是说,我是你娘子吗?」 张柳吞吞吐吐道: 「你如今,不比以往,我只是个凡人,你是妖,如何生活在一起。」 潘玉恍若未闻,自顾自道: 「我早想和你说,却不知怎么开口,不说,我怕有一天回来,总会在路上遇上他们,说了,我又怕说不清,更怕你不理我。」 张柳穿衣的动作略微慢了一点。 潘玉望着镜子,落寞道, 「我想,不如让你看到来龙去脉,你或许会理解,或者至少——」顿了几秒,自嘲道,「至少会难过,但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张柳猛地站了起来,套上鞋子,趔趄着往外走。 「站住!」 张柳刚快步到桌子旁,闻言,不受控制地一顿,差点栽倒。 脚步身响起,潘玉站在张柳身后,恨声道: 「你就没别的想说的吗?」 张柳犹豫着想转头,终是没有,背对着潘玉迟疑道: 「你我夫妻一场,你救我,我很感激。但你既然救了我,自然不会希望我过得不好,我现在妻儿俱全,过得挺好,你也——你也好好过下去吧。」 说罢,提脚就想往外跑,却动不了分毫。 潘玉平静道: 「我好好过,我现在这样,怎么好好过,不如——」 张柳只觉劲风自身侧刮过,潘玉来到面前,右手五指并拢,虚搭在他胸口,低笑道: 「不如你把心,还给我吧?」 冷汗直流,心口猛跳,扑通一下,张柳竟跪在地上,哭道: 「是我不好,但你看在我刚有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吧!」 上方没有回话。 张柳见有转机,又怕潘玉下狠手,立刻扬声求饶起来: 「他还小,离不了我,还有秋儿!秋儿,你的好meimei,她也离不得我!」 「你放我走,我我也会替你寻法子!让你早点正常!」 见上方还没有动静,张柳更加积极道: 「我听说,妖怪都能活很长也不会老,你等等,总会有办法,况且你若跟了我,也不过几十年,我都老了,你跟我不值当的。」 然而,还是没有回应,张柳忍不住试探着抬头,只一眼便愣住了。 只见潘玉满脸疲惫,双手垂在身侧,两行泪静静滑落。 自泪眼里,潘玉望着地下这个男人。 奇怪,我明明那么爱他,怎么现在,却连看都不想看到他。 张柳跌坐在地,缩肩蜷腿,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一脸害怕,欲言又止。 印象里,他总是那么高大,原来,竟这般矮小。 张柳见潘玉没有反应,但也不似之前那般愤怒,便大着胆子站了起来。毕竟还曾同床共枕,且落泪之后,更美上三分,忍不住想要伸手拭泪,然而想起之前场景,手刚抬起又落下。 潘玉看也不看张柳,手一抬,大门打开,山风涌进,平静道: 「你走吧,我不会再找你了。」 闻言张柳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踉踉跄跄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回头,却见哪有什么屋子,只有黑黢黢的山壁,冷硬伫立。 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潘玉站在山头,看着天边流云翻滚,耳边风声唳唳。 起初,眼前具是二人往昔恩爱景象,画眉、披衣、烹茶、作画……接着自己的脸,都变作秋儿。 下一瞬,又是自己在不同男人间,婉转承欢。 潘玉眼红了又红,拼命睁大,连血丝都瞪了出来,末了还是抵不住—— 「啪嗒——」 松针上一处颜色变深。 「啪嗒——啪嗒——哗——」 像自天上倾倒瀑布一般,暴雨劈头落下。 潘玉一动不动,一身红裙,不知何时又变回本来模样,蓝到近黑,肃杀得骇人。 任由雨点遍布全身,再不用强撑着,借着雨势,那泪,痛痛快快,流了出来。 雨中,潘玉什么都不想,把往昔恩爱,一点点淡忘,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一并忘了去,只觉心中空空一片,头脑里似是混沌,又是清明。 「滴答——滴答——」 最后一点雨,挣扎着,微弱地,不情愿地,落入地里,消失无踪。 雨停,山中万籁俱寂。 扑、扑、扑—— 只有妖心的跳动声,分外分明。 潘玉动了一下。 腰间发边梅枝落地,瞬间变作松针,一阵山风吹过,又化为飞灰吹远。 潘玉就这样站在山头。 直到天再次亮起,低头看,脚下流云翻滚,潘玉纵身一跃,坠入云海。 人间少了一个潘玉,却多了一个无名无姓无心之魂。 她一身黑衣,行走世间,日升日落,山水留在身后,总在寻找,却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 一日路过寺庙,殿内有高僧说经,只听一声,便再动不得脚步。魂魄进不得殿堂,就在红墙外静听。 末了,钟罄一响,这魂魄顿觉五内清明,心口一沉,低头一看,点点暗红自胸口亮起,越聚越多,最终红光大盛,身魂魄忍不住痛呼一声,霎时,想起自己是谁,又为何而来。 潘玉抚了抚心口,掌下传来轻缓,但实实在在的跳动。 眼前水雾渐起,躬身朝大殿拜了三拜,身体一轻,消散于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