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山有扶苏在线阅读 - 番外高渐离(三)

番外高渐离(三)

    我等来了刺杀秦王的理会。

    那天,嬴政设宴赏月,我抱着筑踏进去的时候,听到嬴政的声音就响起在我的右手边。

    那距离太近了,近到我只需要站起来,抱着筑就能砸下去。

    我的筑里是灌了铅的,沉重异常,若是当真砸在脑袋上,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等一曲结束的时候,我便当真抱着筑砸了下去。

    成功或者失败,我本做好了准备迎接任何一种结局,可我却从未想过结局会是那样。

    被我砸中的人并不是嬴政,而是那夜同我缠绵之人,别人叫他公子扶苏。

    我愣在了那里,我不知他竟然是扶苏,而我也从未想过杀他。

    他站了起来朝我怒吼,说他待我不薄而我竟要杀他,他要带我回去日日夜夜好生折磨。

    我沉默了,我没有办法不去沉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原本想杀的是谁,他这样的举动明面上是辱我,实际上却是救我。

    我跟他回了他的寝宫,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性命便完完全全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很想去看看他,想知道他伤的怎么样了,可我已然没有这个资格。

    我被打了,被一个名为王贲的将军,被他抽得皮开rou绽。

    我没有躲,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

    我如此对他,他本应杀了我,可他却救了我,这份恩情,恐怕便要用我的一生去报了。

    他是没打算当真日日夜夜折磨我的,可我却也没想到他竟会竟宫人不得苛责与我,甚至后来亲手为我上药。

    他说的对,我的身体的确太过yin荡,哪怕是上个药都会情动。可他并不嫌弃我这幅身子,甚至会耐心细致地给予我想要的满足。

    我在他的宫里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那么多年。

    他没有给我位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本便是他带回来泄欲的男宠,又哪里能够奢望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妻。

    我始终记得,在最初相遇的那一夜过后他离开前和我说的话,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就连带我回宫,我所住着的也是那个人的屋子。

    张良,张子房。

    在他宫室里的日子寂静无声,一日一日就那么过了下去。原本这样的生活理应很无聊,但我却并不这么觉得。

    我向宫人们询问有关于那个张良的往事,然后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替身的使命。

    我自然比不上那些人口中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张良,但我也可以尽我所能,替他做好我能够做好的一切。

    我时常提醒自己,我不过是个男宠罢了。

    这并不是我自轻自贱,我欠他许多,所以我情愿如此,也就不觉得轻贱。只是,如果不这么做,我真的很容易忘记这一点。

    这么多年来,他的宫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他待我极好,我们日日同榻而眠,同衣同食。

    这很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一种我当真是这个宫室里另一位主人的错觉。

    而这些本不该属于我。

    但有时候,我的私心也会忍不住去想,是否张良永远都不会回来,而我就可以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如此卑劣。

    他在一点点产生变化,尤其是自从东巡之后,就好像是褪去了某种束缚的外壳,从温润如玉一下子变得锋芒毕露。

    但这都没有关系,我要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仅此而已。

    整整六年。

    六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直到他被贬上郡。

    我不懂政事,但我却也懂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可能会死。

    然而在那一片复杂的情绪之中,我竟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丝的庆幸。

    我的命本来就是他的,他若身死,我自然要相陪。

    那样的话,至少我可以同他生死与共,而这是那个张良做不到的事。

    但他却让我离开。

    我知道,他让我离开是为了我,他觉得我被囚禁于他身边这些年已经足够偿还自己的罪孽,他不希望我枉费一条性命。

    如果是几年前,也许我会很愿意。但在那一刻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却感到了由衷的难过。

    就好像我连陪他去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步步转身离开的,明明我所渴盼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如今唾手可得,可我却竟没有丝毫开心的情绪。

    我感到一片茫然。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并没有走出去多久,他追上了我,问我,不走行不行。

    就好像那一瞬间,枯槁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深埋于心底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竟那么舍不得他,我想要同他在一处。

    哪怕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是我。

    于是我说,好。

    我等了他一年。

    一年,这天下大变,秦王驾崩,二世继位,而后天下战乱四起。

    可这似乎都同我没有关系,我仿佛被封存了时间,一日一日击着筑,等待着一个答案。

    我等到了,在项羽被掳的那一天,他接我回了咸阳宫,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是原本的住处了。

    他已然是这个天下的皇帝。

    我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宫室,我有了封号,「安」。

    我不知他给我这个封号究竟有何深意,是寓意平安顺遂,还是说同我在一处时,他也能够获得那么丝毫的安宁?

    不论如何,现在的我是他的安君了。

    贵君,是秦后宫之中男子所能获得的最高位份,地位等同夫人。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一众宫人,恍惚之中这才意识到,如今的我竟已成为了他后宫的主人。

    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从地位卑贱的男宠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君,这样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但对我而言,却并没有丝毫不同。

    我依旧待在咸阳宫,日日弹琴击筑,在他忙碌完一日的政事之后为他奉一杯清茶。

    波澜不惊的日子,一如往常。

    我以为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我会永远这样陪在他身边,日日重复同样的过往。

    他并不是每天都夜宿我这里,纵使后宫空虚,他也是皇帝,他的身边从不缺旁人。

    但我却很少一连数日都见不到他,即使他不夜宿我这里,他也经常来看我,听我击筑。

    这样就好,只是这样,我便已经感觉由衷的满足。

    但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下去,一连数日,我再未见到他。

    我是很少会主动打听他的行踪的,即使已经身为贵君的我已经有了这个权利,但我仍然觉得,他的选择他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但当那么久都见不到他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竟会那么想他。

    我纠结了许久,是不是应该去找他,而他会不会乐意见到我,是否会觉得我僭越。

    还没等我下定决心,当晚,他来了。

    所有的一切一如往昔,他抱着我占有我,动作温柔。

    但我能够感觉出他的不同,他太开心了,自从东巡之后整整七年,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

    然后他告诉我,张良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觉,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至彻骨。

    那种感觉并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的释然。

    我想,这一次,我的使命当真是彻底结束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他紧抱着我,问我不走好不好了。

    从理智上来说,我早就料想到了,甚至应该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但当他起身离去的时候,那一刻的我却只觉得心脏蓦地就空了。

    脸上冰凉的触感传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被秦王熏瞎双眼时我没哭,被王贲抽到皮开rou绽时我没有哭,但现在,我竟哭了。

    我知他不会苛责我,也许我仍然可以做他的贵君,在咸阳宫享一世荣华,也许他会放我离开,从此天高海阔,一别两宽。

    但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原来,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能够陪在他身边而已。

    他回来了,见我哭,他似乎很惊讶,耐下心来问我缘由,声音和动作依旧那样温柔。

    于是我问他,是否要我离开。

    毕竟,张良回来了,对他而言我已经没有了用处。

    我想过他的回答,也许会让我走,也许不会,但我未曾想过,他却回答我,他从未将我当成替身。

    从未?

    从未。

    原来,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的人一直都是我,他所承诺的对象是我,娶回咸阳宫得封贵君的人是我。

    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只是我,高渐离而已。

    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那一刻,我才真正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了实感。

    我是他的贵君,是他真真正正名正言顺的妻。

    从此一切都产生了变化,又好似什么都没变。

    咸阳宫依旧是那座咸阳宫,但生平头一次,我对这里有了归属感。

    而我也终于见到了张良。

    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张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知道那天他和我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和张良一点也不像。

    我感觉着张良,而张良也在看着我。

    在见到张良之前,我设想过他见我时的场景。

    一个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平民。一个是执子天下的谋士,一个是被困宫闱的琴师。

    他理当是看不起我的,这些年来我见多了这样的人。也许他会辱我骂我轻我贱我,也许他会云淡风轻对我视若无睹。

    我听他说过张良的才华横溢,听他说过张良的傲气,所以我以为可能是后者。

    但事实是,张良注视我许久,而后叹了一句,“我不如你。”

    他不如我?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差点就覆灭了整个大秦的张良,却和我说他不如我?

    这听上去像是一句反讽,但我却知他这句话当真发自本心。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张良告诉我,他可以运筹帷幄谋夺天下,但对于扶苏而言,他却从未给他一个心安。

    而我做到了。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张良起身朝我躬身一礼。

    “安君。”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琴音,伴随着咸阳宫中沉重的钟声,盛大而恢弘。

    我叫高渐离,是一名琴师,却不再只是一名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