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垂下人间
在黑暗中的万顷雪色与月色间,他虔诚地伸出手,拥住云山寡淡的烟。 当陆信吻上那人漆黑如鸦羽的眼睫时,他已经无暇去分辨正在剧烈颤抖究竟是怀中的躯体,还是他自己了。 “阿玉……阿玉……”一声声地呼喊破碎又小心翼翼,只怕自己稍微粗鲁,便会撞破还不容易拼回原状的明镜。 “嗯……我在……在这里。” 回应他的是梦呓般的呢喃。温软玉骨扶住他的双臂,进而又继续向后,攀附在他的肩后,以彼此相拥的姿势平复惶恐。 陆信闭眼享受这片刻安宁。他多想就此溺海,然而他却清醒地知悉此情此景的荒谬。 那人,玉藻前,帝都的东君。他这一生,只怕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人的一生中有多少苦楚是无法言说的?若将其写作词章,必要交由最艳丽的歌姬泣血句读。 时至今日,陆信依旧不明白,他们是如何来到这般田地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人恼了他么?还是他失去了价值? ——自他请求那人改口唤他本名起,他竟再未寻到那人踪迹,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 这人就好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便如雾气散了。 “阿玉,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嗯,我知道呀。”那人的声音丝毫不乱,明明是温柔的回应,却又像在嘲笑他自作多情。 陆信感激得快要哭出来,“……谢谢你……阿玉,你实在是,太好了啊……” 重重叠叠的繁复衣裳被一件件剥开,横斜的衣带翻覆酒盏,听到其落地声响的两人,却皆无暇顾及它的下落了。 玉藻前是怎样的人?每人心中的答案皆有不同,因此反倒难以给这人下定论。但有一点,凡是见过他的人,绝不会有任何异议——东君给人的感觉,不似凡人。 或许有些人的美能引起欲望,越凛然越令人渴慕。而玉藻前不同,从不是他的美引得欲孽,这份美丽不过是“玉藻前”这一存在本身的附带品。 只是恰好他的相貌如此,因而美与欲望如此。 越与他相似,世人越是盛赞,殷切有如造物主将子民奉上,讨意中人欢心。 他想,这会不会就是他如此痴迷眼前人的原因呢? 陆信出世这些年,一路顺遂,虽有坎坷也最终会化险为夷。几番江湖闯荡,竟也折腾出些名头,素来被相近之人戏称“天命之子”,打趣他注定一生下来就要干些大事。 他虽然也曾笑着反驳,但因一些奇瑰记忆,到底是有些傲气的。但现在,他心口涌动着一股强大的暗流,宣誓他存在于此地,最大的意义就是在这一刻,将这人融进身体里。 他将吻逐渐下移。 玉藻前重新获得视线后,并未推拒陆信的亲近,看起来也无甚迎合的心情。他松开抚摸着对方后背的手,转而捧起了一束有些凌乱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转玩弄。 它还是有些喜欢这个孩子,愿意宽慰对方的空虚。虽然在它看来,这种患得患失有些幼稚。毕竟神明又不会为了一丁点祭品而吝啬眷顾,凡人的珍宝与神明而言毫无用处。 陆信用手试探地碰触时,玉藻前只是低哑应承几声,便伸长脖颈去舔舐不小心脱手的发。陆信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是否应允他的胆大妄为。 “阿玉,你……”他又一次叫出那个名字,言语中犹豫担忧昭然。 玉藻前却还是如往常逗弄他时一般地笑,“怎么?” 他明明知道我要说什么,陆信有些恨恨。那人总爱弄他,他平日中虽然对这份管住极为受用,但此刻……此刻……他只想听那人亲口说出,他想要的那句话。 他将头埋进那人的怀中还未褪下的衣袍里,闷声说到,“……你这人……我果然还是讨厌你吧。” “哼哼,小陆公子怎么还像个小孩子,整日都是气话。” “已经十年了!我早不是小孩儿了!”陆信反驳。 “我所谓的大小,并非以年龄,而是以经历,就这点而言,陆公子实在幼小。”玉藻前伸手捧起脸颊两侧,轻轻带着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不若就在此刻,由我来带郎君去见见吧。” 陆信从未与那双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他甚至能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有细碎的金色烟火发出轰响又化作尘埃,层层的波纹后,一位青年正痴痴地凝视着这方宇宙。 趁着陆信呆愣的时间,他就这样牵过另一双手,亲自将打开自己的方式,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 “怎么,你不愿我陪么?还是说莫非在郎君心中,我不是意属的人?”那双眼已然弯成了含露的月牙泉。 愿意的,不论玉藻前要陆信做什么,答案永远只是这一个。 陆信彻底任由自己沉下去。 玉藻前向来如某种开在绝境仙谷的花,端庄地含着苞蕾,只肯流露出一丝味道,让最是清爽的山风,偏偏透着一股馥郁芬芳的甜美,半遮半掩地不肯让人见。 自己让他破例了。他每与那人交换一丝气息,认知便深刻一次。 那人从不是不食人家烟火的性子,他生在盛京的繁华与暗流涌动中,长在世家熏陶的无双风仪下,又闯进江湖的义气潇洒与人情险恶中。 他早已看过世间百态,慵懒作态,不过是无一可堪入眼。 虽然只是一场欢愉,但这是否可以说明,在他眼里,他已与众生皆不同? 思及此,陆信身下的动作不禁又柔和了几分。实在索取,心里却软成一隅杏花春酿,遍处醇香。 那花,便在这令人头晕目眩的酒香中,澄澈地开了。 流银色从窗扉照下,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块自云端仙境失足跌下的美玉,终究是在深夜的月光下,被浅薄至此的人,以灵、以rou、以心,仔细地,一点点地敲碎了。缝隙中每寸光能够抵达的所在,都愉悦地渗出天地精华所孕育以惹人觊觎的帝流浆。 蜿蜒的河流泛着莹白光芒,混合不知是谁的泪水一同滚落,在纯色地毯上挣扎生发,瞬时痕迹便难以寻觅。 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 陆信静静地抱着怀中的人,疲倦而满足地阖上眼,兴许是心境激荡,抚摸着裸露肌肤的玉魄似乎都变得灼热。 让人想要再睡一场春秋。 水止无恒地,云行不计程。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陆信细致理好被睡姿压皱的衣衫,扶起被他无意中摔落在地的玉杯,推门举步走入院落。皓月临空,光映皑雪,他深吸一口气,冷冽气流争先涌入混沌的大脑,这在光暗冷暖的交错间,他恍惚将这十年的纠缠错认为一场大梦,伴随神智恢复而来的庞大羞愧感令他几近无地自容。 他不懂不解,那样的人,怎么能出现在这平庸的世上?……而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又哪里来的勇气妄想攀摹出丝毫天地造化之秀,穷尽皓首白头。 只怪他自己,明知身是梦,却已忘却今生。 如今只好勉力随云去,春花已去,水何辜。本不应相逢的,都走向各自最适合的结局。 且积旧雪烹新茶,再敛长剑,挥别京安。 另一场故事的开端,距此仅剩两千九百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