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柏绥本来就猜测他大概是宋少爷的家长,只是看他实在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因此不敢确认,听了这话,便拘谨地微笑:“没关系,其实也没有等多久,我在书房里坐得挺舒服的。” 秦征眼里带着微光,不言不语,在社交距离允许的范围内端详眼前的人,眼神仔细描过那清新秀美的五官。 他不接话,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这沉默的场景理论上是很容易让人尴尬的,但秦征的神情却极为自如坦然。 反倒柏绥被看得浑身guntang。 他是非常容易尴尬的性格,自我反省一下,感觉自己刚才说得好像没给学生上课还挺高兴的样子。这真心话说得……是不是不太得体? 柏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秦征突然垂下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好听,但柏绥被笑得更莫名其妙了。 秦征正色问:“啊,对了,老师下来是要找什么吗?” 柏绥犹豫道:“我想,能不能请人给我一杯水……” 柏绥只是想请佣人帮他拿一杯水就行,但秦征好客礼貌中带着不容拒绝,亲自把他带到厨房。 秦征给他倒了杯水,又挽起袖子,打开冰箱道:“我记得这里似乎有新鲜柠檬……” 柏绥窘迫道:“不用麻烦,我就喝白开水……” “没关系,随手的事。” 秦征取出一只柠檬,非常自然地给他切了,偏头问他:“柏老师是在B大读金融是么?” 柏绥一愣,但知道对方肯定看过自己的简历,便点点头:“是,现在读大一。” “定下导师了么?” 柏绥摇头:“还没。不过,施华兴老师最近在带我做一个课题。” “噢……”秦征笑了一下。 柏绥握着玻璃杯,莫名其妙:“嗯?是我讲的有什么地方好笑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秦征夹着切皮切片的柠檬,低头对上他的眼睛,笑道:“施老师很少带大一的学生,你一定很优秀。” 秦征面容英俊,年纪轻轻,却有一种身居高位后历练出来的沉稳、富有压迫性的气质。柏绥很少与这类人接触,顿时有些局促,下意识想后退一步。 秦征却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把柠檬片放进他的杯子里。 柏绥:“……谢谢。” “抱歉需要你再在书房等……”秦征看了看手表,“五分钟。五分钟后,老师就可以正常上课了。” 秦征言出必行。 五分钟后,门咔嚓被打开,一个浑身怨气,满脸暴躁的少年摔门进来,挑衅道:“上课是吧?老子来了!” 柏绥被吓了一跳。 来人身量高挑,目测比柏绥还高。一头黑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脸上压着刚睡醒的红痕,满身桀骜不驯的气质,刚刚随手套上的T恤皱巴巴的,像是随时准备上街干架。 他一抬头,和柏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都愣住了。 柏绥诧异的原因很简单。 他没想到宋维北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样子,长得却很英俊干净,可能是刚刚用冷水洗过脸,更加显得眉毛浓密,五官端正,单看脸,完全看不出本人如此不着调——或许外甥似舅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宋维北的表情则十分复杂。他先是不敢置信,然后是震惊,疑惑,茫然,最后化为一片空白。 宋维北喃喃道:“怎么是你……” 柏绥:“?” 宋维北浑身僵硬地在柏绥对面坐下,险些同手同脚,神色变换不定。 宋维北正在读高二,只比柏绥小两岁,却充满了高中男生特有的富有攻击性的荷尔蒙。书房的门关上了,明明空间宽敞,但宋维北刚坐下,他就有种被迫和一只体型庞大的狮子挤在一个箱子里,那种被侵略的压迫感。 柏绥悄悄深呼吸,让自己不要紧张,表现出一副十足镇定的样子,礼貌地问:“不好意思,宋同学,我们之前是见过面吗?” 宋维北看见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握着笔,眼神很茫然。 宋维北僵硬地转过头:“没……没见过,认错人了。” 柏绥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了。他本来第一次上课就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一上来就要面对一个气势汹汹的问题学生。 他努力维系住老师的身份,掩饰着紧张低下头假装看卷子,“那……我们开始上课?” 宋维北目光愣愣地落在旁边某个点上,居然也一副紧张的样子:“上……好,好的。” 柏绥:“……” 宋维北:“……” 柏绥轻轻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开场词,手里捏着张纸,温柔款款道,:“宋同学,我看了一下你的卷子。” 宋维北:“……”他眼神瞟到那张卷子,想起什么,表情顿时扭曲, “分数不太理想,不过不必灰心。你还是有优点的。“柏绥温柔地鼓励他:“你看,最起码你这个,解,字,写得还很好看的啊。” 宋维北:“………………” 宋维北青筋暴突,差点一口气没喘上了。这是在讽刺他吗?这一定是在讽刺他吧!! 柏绥狐疑地看着宋维北的表情,心道自己的鼓励政策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宋维北忍了忍,竟然没有发脾气,低声地回了句:“嗯,谢谢……老师。” 柏绥原本准备着随时应付对方的刁难,没想到宋维北除了进门时摔了门,意外得表现得还挺乖的。 他心里一松,提醒自己不能戴着有色眼睛看人,伸手把卷子推到宋维北的前面,先从简单的题开始:“那我们现在来看具体的题目。我发现你后面几道题都是直接空着,这道的空间几何……“ 他大概解释了这道题目的考点,便拿起笔,自己在草稿纸上把题目里的图形画了出来,一步步写了答题思路。 他解题养成习惯了,把一道题完整的答案写完,才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和学生多点互动。 柏绥不好意思地抬头,却发现宋维北根本没有看卷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微红。 柏绥:“……宋同学?” “宋维北。” “?” 宋维北避开他的目光:“我的名字,之前告诉过你。” 柏绥以为是指看资料的时候他得到的信息,点了点头,想起平时老师们叫他的方式,“嗯,维北。” 宋维北像被摸到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 柏绥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问:“你听懂这道题了吗?” 宋维北:“……懂了。” 柏绥挑起眉,怀疑地看着对方。他不知道自己眼梢微挑地看人时,眼波流转,让人有种被专心注目的怦然心动。 宋维北被看得失语,突然俯身,手按在试卷上,把卷子当着柏绥的面抽回来,拿走柏绥手里的笔,低着眼,在卷子旁边的空隙径自写字。 唰唰几下,他用手指抵着试卷,缓缓推回柏绥面前,扬眉示意:自己看。 他的眉眼锋利嚣张,褪去刚才那种结结巴巴的狼狈,自然就有一种要向全世界证明什么的,骄傲炫示的少年气质。 柏绥认真看他的答案,发现宋维北的字确实很漂亮,似乎练过。 宋维北转着笔,趁柏绥还在看卷子,问:“……老师,你是贵阳人?” “你做对了。”柏绥欣然道:“贵州雷山,不过我在贵阳长大。怎么?能听出我的口音么?” “没,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宋维北顿了顿,又道:“我mama也是贵阳人。咳……我中考后在贵阳待过一段时间……” 宋家出的家教费高得惊人,柏绥以己度人,恨不得两个小时内把知识的海水全倒进宋维北的脑子里去,完全不想浪费时间在闲聊上。 “嗯,那么巧。”柏绥敷衍点头,紧锣密鼓地指着下一题,抬眼盯着他:“这道题呢?你会做了吗?” 宋维北生生噎住:“……” 宋维北手压在卷子上,片刻后顿了顿,又收回来,语气不好道::“不会。你不是还没讲这道题吗?我不会,你讲吧。” 柏绥奇怪地看了看他。 宋维北耳朵渐红,装作不耐烦地转了转笔:“怎么?我妈出了钱不是让我来听课的吗?” 柏绥好声好气地讲,“那你把笔还给我吧。” 转着的笔停了。宋维北耳朵的红晕还没消,垂眼看着卷子,突然用笔点了点自己旁边的桌面“……你这样写字我看得吃力。要不你坐到我旁边讲题,我自己写。“ 柏绥点头:”行。“ 他刚准备起身,咔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秦征拧开门进来,无视背对着他的宋维北,目光准确地落在柏绥身上,“柏老师。课上得怎么样?抱歉,刚才接了个电话,没来得及过来看看。” 柏绥忙道:“很好,维北很聪明,学得很快。” 秦征一愣,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自家倒霉外甥,他笑吟吟道:“学得很快,嗯?之前你妈给你找了那么多名师,教了半天也没让你把数字算清楚。今天早上睡一觉,就把脑子睡好了?” 上课被打断了。宋维北撇过头,不爽地冷笑:“你让我再睡一会儿,我脑子还能更清醒点。” ……还是欠打。 但今天秦征心情不错,没有管他,对柏绥温文一笑:“老师,麻烦你了,如果他哪里得罪你,请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宋维北百无聊赖地抛着笔玩,啪得一声,笔掉在桌子上,他头也不回地对秦征说:“上课呢,小舅舅。就算我妈是派你来当监工,不是来扰乱我的学习进度吧?” 秦征对柏绥无奈一笑。 那苦笑里,三分苦恼,七分歉意,当真是把一个年轻长辈的形象诠释得风度翩翩,成熟稳重。 幸好宋维北背对着秦征,看不见自家小舅舅这幅矫揉造作的神态,不然恐怕要惊恐到起一身鸡皮疙瘩。 柏绥对家长的担忧万分理解,顿时同情地点点头,诚恳地表示:“秦先生放心吧,维北是个好孩子,我一定会努力教好他的。” ……这教不教得好的,倒也无所谓。 在场其余两人心里同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