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蜜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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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蜜蜡 时间平静地过渡到了腊月,开京之中仍然一如往常,然而鸭绿江边,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坐在马上,手握马鞭,鞭梢直指冰封的江面,满怀豪情地说:“终于冻住了整条江啊,在上面跑车马都很稳的,车轮碾压过去,马蹄敲打上去,半点不会有裂纹,所以大队士兵冲过去,很是顺畅啊!” 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笑道:“毛将军说的是,这一次咱们可是要看看那高丽王的宫殿,到底是怎样的壮丽,高丽的女人又是如何漂亮。” 那主将乃是毛居敬,自从二月传檄,高丽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应,未曾派遣使者来表达归顺的意思,这便让红巾军十分不爽,等了十个月,终于条件成熟,可以讨伐高丽,此时天寒地冻,宽阔的鸭绿江都不用架桥的,人马直接就可以跑在上面,何其方便,毛居敬也是踌躇满志,主帅拨了四万大军给自己,这四万全副武装、久经沙场的军队都不必讲什么战术的,只要高举刀枪呐喊着往前一冲,高丽人就得四散败退,那满是异国风情的高丽,马上就是自己的掌中之物。 于是毛居敬仰天哈哈大笑:“可说呢,这一回咱老子可要好好享用一番,那元国的皇帝是高丽人的舅舅,俺可不稀罕当什么舅舅,直接就给她们当爹,高丽以后都是咱们的子孙,踏平了高丽,看那蒙古皇帝脸色如何。” 元国世代都派遣公主作高丽的王后,在高丽留下了自己的血统,高丽王与元国皇帝之间,就好像侄子与舅舅,既是驸马之国,也是“舅甥之好”,元国征剿红巾军,高丽也派兵参加,虽然是被迫,然而确实也说明两边关系密切,高丽的军队还很卖力的呢,担任前锋,后来又守淮安,高丽单是高级军官,就战死了六个,比如李权、崔源,都是死在淮安攻防战中,还有一个叫做崔莹的,说是高丽名将,那一战身中数枪。 毛居敬对于给张士诚报仇,并不是很感兴趣,然而高丽与元国唇齿相依,此时察罕帖木儿已经攻陷了汴梁,没想到元国明明已经日薄西山,居然还连续出名将,脱脱之后,又有一个察罕帖木儿,今年五月的时候围困汴梁,百余日之后,汴梁陷落,如今的情势,对于自家来讲,有些不利,所以便要进攻高丽,也算是敲打一下元国吧。 于是第二天,毛居敬便指挥着大军越过冰封的鸭绿江,首先进攻义州,杀死了副使朱永世。 战报雪片一般飞往开京,满月台中,王祺看着麟州的急报,说红头贼已经攻陷了静州,都指挥使金元凤阵亡,眼看麟州也要保不住了,于是王祺马上调派李岩、庆千兴、金得培防守西北面,李春富、李仁任驻守西京。 红巾军很快便攻击铁州,负责那里防卫的是安佑、李芳实,都是曾经中原助剿,经历过严酷的征战,十分有经验的,击退了红巾军,毛居敬带着人退回到麟州、静州,不多久重整旗鼓,又来进攻铁州,安佑率领军队迎击,起初是战胜了的,之后便难以抵挡,退守定州。 各种消息传来开京,京都的居民本来是与她处的人都不太一样的,很有一种自得,此时也惊惶起来,大家见了面,话题都是逃难,没过多久,当红巾军攻陷了西京平壤,开京城内的恐怖气氛达到顶峰。 转过年来,至正二十年,正月初四,户部尚书朱思忠从敌方军营回来开京,觐见王祺,前不久,王祺派他带了细布、鞍辔、酒rou过去那边,名是慰劳,其实是查看虚实,此时朱思忠回来,王祺便立刻召见,问道:“尚书,红头贼那边情况究竟如何?” 朱思忠道:“红头贼入了西京,积累柴草,修整城郭,似乎是没有进一步攻击的意思,请殿下不要担忧,安抚众心。不过贼酋确实猖狂,虽然如此,还表现出要慑服我高丽的威势,这里是贼酋毛居敬的回书,只怕里面也写了一些狂悖无礼的话,还请殿下不要生气。” 王祺接过信来,拆开一看,信中的言辞果然极为倨傲,让自己快一点投降,否则便要拆了自己的满月台。 看着这些狂傲的文字,王祺倒是没有怎样愤怒,只是担忧:“西京城中的民众如何了?” 朱思忠回答道:“暂时还没有什么,毕竟红贼还需要她们,每天都在给贼人修城。”还要服其她的一些劳役。 虽然朱思忠是这样说,王祺却不能完全安心,下令御史台会和京中的官员,准备好兵器仆从,干粮也装入囊中,每日宿卫在马球场,假如红巾军突然攻过来,便尽快撤离,一时间球场又搭建起许多帐篷,洪麟站在场地边缘,望着那一片蒙古包,感觉好像那一年地震的场景又回来了。 洪麟转身走向寿昌宫,虽然许多人暂住在马球场,不过王还是住在寿昌宫,从这一点来看,或许还没有彻底凄凉。 寿昌宫中此时已经点起了蜡烛,烛台上插着蜜黄色的蜡烛,很粗的一支,灯芯也粗,此时火苗在棉线灯芯上荧荧地燃烧着,发出微微摇曳的光,那烛光洒在殿内,让殿中染了一层朦胧的黄晕,仿佛蜂蜡本身的颜色弥漫在空间之中。 满月台的主人们房中,点燃的是蜂蜡做成的蜡烛,蜂蜡是十分宝贵的,不仅可以保养珍贵的家具,还可以制成蜡烛,一般的蜡烛是由动物油脂制成,比如牛油羊油之类,然而燃烧起来会有烟气,而且味道难闻,蜂蜡蜡烛便要舒适许多,不但燃烧的时间更长,而且少有烟气,火焰升腾,伴随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因此蜂蜡同貂皮、松子、人参一样,一直是权贵之家索取的重要物资。 洪麟拿起烛芯剪,烛芯剪中央是一圈竖直的铜片,张开剪刀,那圆形的铜片围壁分了开来,每股剪刀上是一片半月形的铜片,剪刀凑近蜡烛,剪去过长的烛芯,烛光瞬间显得更为明亮,剪断的烛芯落在铜圈内部,洪麟将剪刀平移到一旁,倒过来将铜圈中间的废弃烛芯倒进铜盘里。 王祺盘膝端坐在榻上,双手放在膝头,叹道:“大家都惊惶得很,如今这殿中,连剪烛芯的人都没有了。” 洪麟心中也微微有些黯然,转而却笑着说道:“臣忽然想到了唐人的那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王祺微微地笑了一笑,这两句诗本来确实很浪漫的,如果换在从前,自己也会感觉非常旖旎,是一种特别的情韵,然而此时却只能勉强以此开解,是深沉的苦涩之上漂着的一点点甘甜。 王祺问道:“你方才在宫中巡视过了?” 洪麟应道:“刚去了球场,那里也已经点起灯烛来了,臣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王祺点了点头,洪麟是一个很仔细的人,这几年愈发稳重了,考虑得很是周详,临时住在球场,本来已经很有一种颠沛的复杂感觉,倘若再失了火,烧毁满月台,那种悲剧性就更加强烈。 王祺这时又问:“众人的情绪还能够维持住吗?” 洪麟道:“大体还好,都准备随时保卫殿下。” 不安是难免不安的,尤其是一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忽然间住进这帐篷之中,而且又是许多人都聚集在马球场上,难免烦躁,因为实在太挤也太吵,而且这么多人忽然间都聚在宫中,供给也难免有所短缺,寿昌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马球场上,虽然中殿极力调度,却也仍然是这边短少柴炭,那边缺了灯油,还有为了清水而争执的,因此宝德宝城还有安都赤李刚达,这几天都多数精力都放在那边,以至于中殿和殿下这边便有所疏失。 毛居敬的那一封书信,中殿也看到了,当时就气得脸色发白:“好大胆的狂徒,居然如此无礼,以为我们真的就这样败了么?这些人的行径,我也晓得,攻陷义州之后,杀死平民千余人,这样残杀无辜,岂能持久?高丽的军队正在集结,各地义军发起,中原也已经反攻,只怕他们未必在这里停留得久。” 王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自从我成为高丽的王,这些年很想做一些事情,可是总难以如愿,倒是各种忧患,一次接着一次,如同海浪,仿佛永无休止。” 洪麟心头也有些黯然,的确是这样,内忧外患啊,在高丽内部,是赵日新与奇辙三家的背叛,外部连年倭寇,元国虽然暂时不能威胁高丽,然而红巾军忽然大举入境,占领了西京,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威胁到开京,而这些祸患至今看不到尽头,也难怪殿下有些疲惫了。 洪麟坐在王祺身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肩头,轻声道:“殿下,都会好起来的。” 王祺凝视着燃烧的蜡烛,虽然没有融化的烛泪,他却也想到那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即使是蜡烛,看到人间的种种惨痛,也难免要流泪的吧? 洪麟手上的温度透过衣袍传到自己的身体,王祺忽然感觉深深的疲倦,他放松身体,将头靠在了洪麟的肩上,烛光仍然轻轻摇动,洪麟肩膀的热量传到头部,让王祺感觉温暖,视线中原本有些凄凉的烛光慢慢柔和,还原了原本的色调,宁静而温馨,烛焰中透出了蜂蜜的甜美气息,说起来似乎有些离奇,然而蜜糖的香甜确实似乎渗透进了蜂蜡之中,此时散发出来,抚慰人的精神。 洪麟望着烛光,想到的则是方才在球场看到的情景,天色昏黑,各个帐篷里面都点上了灯烛,从边缘处望向场内,一顶顶牛皮帐篷内透出昏黄的光,简直有一点像是万家灯火,人气虽然似乎很是旺盛,却带了莫名的悲凉。 此时,活人署内,朴承基面对着洪益,两人正在说话: “这么说,殿下已经准备随时撤离开京?”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我们告诉大家不要担忧?” “殿下只是以防万一,况且城中确实不能混乱。” “许多人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一旦发生事情,她们会准备不及的。” 朴承基望着洪益:“并没有阻止人们出城,如果她们要离开,是可以走的,但是现在不能引发乱局,否则你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洪益默默地望着烛光,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了。” 朴承基追问道:“你要怎样做?” “作为医官,总应该坚持到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