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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一八九

    晏怜绪再三转念,他趁着曲雪珑给贩子付钱时,悄悄地走到鱼贩旁边,小声问道:「那个……曲……表哥来到琴川多久了?」

    「曲公子是去年冬天来到琴川的,之後一直没有离开这里。」鱼贩不疑有他,感叹道:「那时候你整天疯疯癫癫的,全身长着脓包,像头野兽一样逮人就乱咬,这里的大夫也不敢登门为你把脉,幸好 你的表哥一直贴身照顾你,後来他还请来了一个神气得很的大夫,听说是什麽太医院之首呢……」?

    晏怜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虽然晏怜绪猜到在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可是他没想到竟然跟自己认为的相差那麽远。

    明明鱼贩所说的跟晏怜绪想像的完全不相符,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很肯定对方没有说谎。

    脑子里好像快要想起什麽,但猛烈的头痛使晏怜绪根本无法思考,身子不由自主地虚晃着—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後面接着晏怜绪。

    「怜绪。」

    曲雪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晏怜绪的心跳漏了一下,立时回过头去。

    只见曲雪珑正稳稳地扶着晏怜绪,他朝鱼贩含笑颔首,然後向晏怜绪问道:「你今夜想要吃鱼吗?」

    晏怜绪的太阳xue还在突突作痛,他有点心虚,只希望曲雪珑千万不要听到刚才的对话,便主动地拉着他的手臂离开,乾笑道:「还是下次吧。」

    曲雪珑没有多问,二人一同往糖果贩子走去,晏怜绪总算找到心心念念的桂花糖,他却没什麽兴致吃桂花糖,只是反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鱼贩的话。

    不堪回首的过去空剩一地颓垣败瓦,晏怜绪企图把碎片拼凑起来,他逐渐肯定这当中果然少了一部 分,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份。

    晏怜绪曾经听说,打击过大会使人故意遗忘最痛苦的记忆。

    他记起了那麽多事情,连场毛骨悚然的凌辱也好,绝情绝义的穿胸一刀也好,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被晏怜绪遗忘的记忆,竟是比那些还要可怕。

    晴烟紫翠,柳外闻钟,新沟水绿,琼蕊苞红一夜开,长堤上行人说说笑笑。

    市集外是一排民居,不少居民也会养狗看守家里的鸡鸭。当曲雪珑和晏怜绪经过一户民居时,冷不防一头以铁链栓着的狼狗突然冲出来,向着他们凶巴巴地狂吠。

    当众被畜牲侮辱的记忆登时泛上心头,晏怜绪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踉踉跄跄地往後爬着,顾不得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刺伤了。

    曲雪珑立即放下所有东西,挡在狼狗和晏怜绪之间,俯身把晏怜绪拥入怀中。

    「呜呜……呜呜……」被这样一吓,加上刚才从鱼贩里听来的事情,晏怜绪一直竭力维持的理智轻易地支离破碎,满脑子也是那时候发生的种种凌虐。

    晏怜绪彻底失控,他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是往死里捶打曲雪珑的肩膀,哭着控诉道:「那时候……为什麽你不救我……我叫了你好多好多遍……为什麽!为什麽!」

    他头痛欲裂,残缺不全的回忆如同大批蝗虫在眼前飞掠而过,却独独是少了一部分。

    那一部分还笼罩在漆黑的浓雾里,但晏怜绪心里很肯定,自己的大半痛苦也是源自那里。

    「好疼……我好疼……可是没有人来救我……大家也在耻笑我……很多人,真的很多人??全身也是??好脏??好恶心……明明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的……是你的错!是你把我变成这样……你怎麽忍心看着我受苦??曲雪珑,我恨你……我恨你!」?

    这是清醒以来,晏怜绪首次放声痛哭。

    他总是假装自己已经淡忘过去,但黑暗的回忆如同瘀泥般堆积在心灵的最深处,不慎触及便是锥心刺骨之痛,只能留待时间把它们埋葬腐蚀。

    晏怜绪实在哭得太厉害,甚至开始呼吸不顺,脸色涨红得不正常,曲雪珑不住地顺着晏怜绪的背,却没有阻止他的哭泣,只是放任他尽情地发泄。

    声息闹得太大,连那户民居的妇人也走出来了,她急急地把看门的狼狗牵回屋子里,再回到曲雪珑的身边,担忧地道:「小晏怎麽又魇住了?」

    曲雪珑忙里抽空地回头道:「他非常害怕狗。」

    晏怜绪胆怯地躲在曲雪珑的怀中,一手死死地抓着曲雪珑的衣襟,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他泪流满面,眼睛红通通的,眼神里剩下一片虚无,跟掉了三魂七魄似的,瘦弱的肩膀发冷似地抖动,只是不 断地摇头哀求道:「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们……」

    妇人从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把椰子糖。她把椰子糖放到晏怜绪的手里,摸着晏怜绪的脑袋道:  「乖孩子别哭了,下次旺财再来欺负你,我就把它吊起来,狠狠地打它一顿,不给它吃饭。」

    头疼渐渐减弱,晏怜绪呆滞地看着妇人,稍稍张开嘴,嘴里的呓语总算停下来了。

    妇人关心地道:「你们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我刚刚做好了午饭。」

    晏怜绪自是无法回答,曲雪珑则彬彬有礼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先带怜绪回家,改天再登门拜访。」

    妇人安慰了几句,这才回到屋子里。

    曲雪珑搀扶晏怜绪站起来,但晏怜绪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脑袋晕呼呼的,根本站不起来。?

    晏怜绪又想要哭了,他不明白为什麽总是在曲雪珑暴露出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正在此时,曲雪珑微微弯下身来。

    晏怜绪抽着鼻子,眼也不眨地看着曲雪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现在晏怜绪根本迈不动步伐,他唯有爬到曲雪珑的背上,双腿环在曲雪珑的腰际,让曲雪珑背起自己。

    枝上凌霄红绕翠,飘下红英,曲雪珑站直身体,一步步地背着晏怜绪回家。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之後,弥漫心头的乌云似乎消散了一点,晏怜绪逐渐感到阳光的暖意。

    他伏在曲雪珑的肩膀上,淡淡的槐花香钻进鼻子里,彷佛回到了在曲府里的时光。

    这个男人亲手夺走晏怜绪的一切,却用上那麽多年,殚精竭虑地把这一切还给晏怜绪。

    当玉鸾身陷醉梦院,几乎落入曲老爷的魔掌时,是曲雪珑犯下有逆人伦的罪孽救出玉鸾,给了玉鸾 黄金百两以作赎身,自己则安然赴死。

    那时候玉鸾想要的却是跟曲雪珑在一起,所以曲雪珑活着回来,亲自替玉鸾赎身,把玉鸾留下来作为姬妾。

    後来晏怜绪想要跟随楼月璃,为晏家复仇,因此曲雪珑把卖身契还给晏怜绪,甘愿单刀赴会,被晏怜绪插了一刀,坦坦荡荡地接受死亡。

    最後,只有破除名为楼月璃的心魔和yin蛊的剧毒,晏怜绪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所以曲雪珑一意兵行险着,成功扭转晏怜绪的浮花命数。

    晏怜绪正是思绪汹涌,曲雪珑突然取过他握在手里的椰子糖,剥开一颗快将溶化的椰子糖,放到晏怜绪的手心里。

    略略一怔,晏怜绪把椰子糖送到嘴里。他偏头看着湖腻烟光,鸥鹭双双,咀嚼着甜腻得难以下咽的椰子糖。

    晏怜绪忽然明白为什麽许多人也喜欢甜食。

    人生太苦了,就算只有片刻虚假劣质的甜蜜,至少足以自欺欺人。

    曲雪珑背着晏怜绪穿过绿杨南陌,但见山光凝翠,春容初透,一个小男孩正端坐在墙头丹杏下抚琴。

    琴川以瑶琴闻名於世,这里的许多小孩子小时候就开始习琴,而抚琴最是讲究意境,所以琴师也会带着学生到风景优美之处习琴。

    晏怜绪遥遥地看着琴师一板一眼地指导小孩子的指法,不自觉想起小时候的光景,但他三岁会琴,五岁写曲,七岁时靠着一手琴艺名满定屏城,也没什麽琴师胆敢妄言指教他了。

    看着小男孩笨拙的指法,晏怜绪环抱曲雪珑肩膀的双手不禁晃动着,一不小心就碰到曲雪珑的手臂。

    晏怜绪如梦初醒地看着曲雪珑,神情未免有点局促。

    曲雪珑提着满手东西,又是背着晏怜绪,本该是极为狼狈,但他长得高挑修长,秀丽端庄,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却是更为动人。

    晏怜绪讪讪地伸手取过曲雪珑手里的一袋菜,低声道:「回去吧。」

    从市集回来时已是黄昏,曲雪珑先给晏怜绪受伤的掌心敷了药,晏怜绪吃了晚膳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天亮。

    醒来之後,晏怜绪呆呆地看了窗边的解霜一阵子,然後他披着外袍离开内室,走到厨房里。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多东西也放在左边,应该是方便曲雪珑平日使用。

    想起曲雪珑受伤的右臂,被晏怜绪遗忘的问题再度浮现—为什麽只有曲雪珑留在琴川?

    晏怜绪的脑袋又疼痛起来,逼使他只能转移注意力,一心一意地在厨房里寻找花浇。幸好曲雪珑摆放东西极为整齐,晏怜绪很快便找到曲雪珑常用的紫铜花浇。

    花浇里没有剩下多少水,晏怜绪在厨房外的水井打了水,把井水倾倒在花浇里。

    连日以来晏怜绪喝了不少补身的药膳,体力恢复大半,至少他抬得起水桶了。

    晏怜绪提着花浇前往花圃时,路上偶然经过东厢的粉白月洞门。

    曲雪珑带着晏怜绪散步时不曾把他带到此处,所以晏怜绪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地方。?

    明明月洞门里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院子,却像是隐藏着什麽魔魅,把晏怜绪的双脚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根本无法挪开眼神。

    头痛突然来势汹汹,比起以往忽强忽弱的痛楚还要恐怖千百倍,眼前的事物化作重影,一瞬间晏怜绪甚至无法呼吸,他脸色惨白,重重地跌跪在地上,花浇掉到一旁,井水从花浇里汨汨流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痛总算平息,晏怜绪感到身体冰凉得厉害,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汗湿重衣。

    晏怜绪头重脚轻,尝试了几次才站得起来。一站起来,他立即急急地抱起花浇,拔足狂奔到花圃里。

    最近天气和暖,春雨不时滋润大地,加上曲雪珑勤於翻松泥土,小树苗拔高个子的速度很快,竟然长到晏怜绪的小腿了。

    新曦细触游尘,乱红铺秀茵,映叶青梅,晏怜绪心不在焉地浇灌着青桐树,也没有发现花浇里只剩下一点点水,不消片刻便用光了。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心情才回复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