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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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德莱恩呆在别墅里。这件事多少出乎你的意料,他只是在早饭后出去了一阵,然后就又回来了。你猜测前几天的忙碌让他们提早完成了不少工作,以至于现在德莱恩几乎在放假。 他回来时你管他叫“德莱恩少校”。这个过去没什么问题的称呼好像忽然之间就不那么讨喜了。德莱恩微微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但是向客厅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你的脸。 “……要不然,你还是叫我文森特吧?” 他说。 然后他相当快速转过头去,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我是说没人的时候。” 你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就像床延展到了这座别墅的每一角似的,你们的相处像是昨晚性事的余波。你花了些功夫在洗衣房叠少校新烘干的衬衣,然后把它们装进衣柜第二格。干完这件事之后你来到书房擦拭书柜,在这时你被德莱恩叫住了。 “克莱尔,可以帮我一起整理一下这些书吗?” 他说,语气不完全肯定,比起命令更接近于一个邀请。 “整理书籍”作为借口的痕迹太过明显。德莱恩实在不太擅长说谎,但你假装没有看穿他。 “这些?” 德莱恩看了一眼那堆书,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伸手拿走了放在第二个的一本,试图顺便用手掌欲盖弥彰地遮住书名,“除了这个……我弄错了。这一本我正在看。” 他遮得不错。可惜你仅仅凭借封皮就认出来他想遮遮掩掩的是什么。联邦出版社,1923年发行的第三版,你家里过去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在简略的一扫间你发现它大概是这一堆书里唯一跟谈情说爱靠得上边的。 “纪德的?” “你看过这本书?” 德莱恩看起来有些诧异,你点了点头。他把重心换了一只脚,看起来莫名其妙地显得有些不安。这让你心中升起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你在不自觉时看透了他的什么心事——是这样吗?你再次在脑海回忆了一下这本书,一本宗教意味浓重的着作。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类。 “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爱情找不到别的意义,于是紧紧抓着它。除了期待我的爱人到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等待,也不愿等待。” 你随口,但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出其中一段。 “但通往永恒爱情的路是一道窄门,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德莱恩低声说。 “书里是这样讲。不过我猜实际上没人能抵达终点。爱情能办到的事太少了,还总是遇到阻碍,更别提让自己永恒了。” 你没那么认真地回答。 但德莱恩看向你,你注意到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用那种探寻的目光看着你,好像想要看穿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者确认你的目光是否看穿了他脑子里的什么东西。但片刻以后他放弃了,或者说证实了自己的安全。 “确实。差不多所有人都走在通往沉沦的宽路上。” 德莱恩说着,把那本书用一种说得上漫不经心的姿态放在一边。 “这些你有多少看过?” “大概二分之一?” 你不那么确定地扫了那一堆书,给了个大概的回答。但你的答案显然又让他惊讶了。 “噢……我还以为钢琴家不会花太多时间。” 德莱恩用你快听不见的声音嘀咕。 这话几乎让你觉得有趣。 “你不会以为音乐家没有一点个人时间吧?” 你说,“谁会一天到晚永远在练琴?我从小就喜欢音乐,但任谁在钢琴前坐上十个小时都会想把那东西砸烂的。可一旦我想停下我爸就会用戒尺抽我的手心。我那会儿就更喜欢花些时间看书或者和我meimei溜出去跟隔壁家的一对兄妹玩,而不是坐在琴房没完没了地弹练习曲。不过当然啦,我还是爱音乐。但我也挺喜欢看书、下国际象棋、玩纸牌或者散步之类的。除了主业,你总得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对不对?” 德莱恩只是随便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像在思索,关于你说的话,但显然他和你的重点不在一块。他蹙着眉,真奇怪。你这段话有什么引人深思的地方吗?有时候你觉得德莱恩不难看透,但另外一些时候你又确实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 “克莱尔,如果下午你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来一起……看看书之类的?” 一两分钟的沉默后,少校向你发出了一个看起来和他刚刚脑子里的内容完全无关的提议。 你怀疑德莱恩完全忘记了你是否有事基本上取决于他这一点。但这无伤大雅,你答应下来,没有提醒他这多半违反规定。这真是个足够让人难以想象的场景,你和德莱恩坐在桌子边,只隔一米左右,各看各的书。你们互不干扰,但少校用钢笔做批注时会发出一种稳定和谐的沙沙声,他放下墨水瓶时玻璃瓶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那些动静不大,但让人真切地感到身边有另一个人在。 波兰初夏午后逐渐偏西的日光落在德莱恩身上,他的白衬衫开始泛起一种温暖的金黄色,像是秋天的稻草……或者枫叶。 你不知道,但那种颜色让你心怀愉悦。 有时候他会起身接个电话,讲两句话,不过最后还是会回到你们的桌子边上。你注意到他命令本应在今天下午来清洁浴室的人不要来。 实际上你们互不干扰,甚至整整一下午你们之间没说过超过五句话。但是,就是莫名其妙的,你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氛围充满着房间。不是暧昧、警惕或者别的什么,你只是感到久违的平静,像是小时候你和meimei坐在秋天的花园中,你伸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阳光照在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上,把她的黑头发染成一种透亮的金棕色。 不知为什么,这个联想让你抬起头看了一眼少校。德莱恩的金发在夕阳下依旧熠熠生辉,翘起的那些发丝几乎显得透明。他显然察觉到了你的注视,因为他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你已经做好准备收回目光,但是他没有动。 灵光一现。 目光停留在那里,纹丝不动。你就那么相当失礼地看着他。从金发、微微颤动的睫毛到他高挺的鼻梁和下方微抿着的嘴唇,然后是紧绷的下颌线和脖颈。你在用目光冒犯他,而年轻的军官脊背僵住,一动不动,简直像只被拎住了后颈的猫。有一段时间你几乎觉得他连呼吸都已经暂停,静默如雕像。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雕像,身体背叛了意志,你亲眼看见少校的耳廓一点点攀上红晕,让他几乎显得有些笨拙,不是那种莽撞的,反而有些惹人怜爱。像蹒跚学步的小孩子不慎跌倒,不会让人嘲笑,而是让人想接住他。 不拒绝就是默许,不呵斥就是肯定。 许久你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随后你听到德莱恩吐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他在你身边一米远,轻微的气喘声像是潜泳之人浮出海面。 这让你觉得有些好笑。天啊,如果你一直盯着他,他会怎么办?会忽然突兀地深吸一口气吗?还是小口小口地尽量让自己镇定自若?想象的画面太过鲜明,回过神儿来时你注意到少校的蓝眼睛眨了眨,他看向你,露出一点轻飘飘的愠怒和不满。 你这才意识到你在不知不觉间笑出了声。 “抱歉,文森特……是书里的内容。” 你没那么严肃地解释,没指望他能真的相信。 “克莱尔。” 他侧过脸,轻轻抿了抿嘴唇,“别这样。” “好吧。” 你说,带着还没来得及消失的笑,“我不会再这么对你了,文森特。” 这句话出口时你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我不会再这么对你了,米娅。” 你对meimei说。“我不会再这么对你了。” 你对被你骗走糖果的隔壁家小孩说。 这句话是主动权,由你选择做还是不做。你有能力决定。 而在和少校在一起时你说得自然而然,没人觉得不对劲,没人提出不同意见。你没觉得别扭,他没表示反对。 总之事情就变成了那样。以那个下午为起点,之后在少校闲暇下来时你们经常呆在一起。有一回你问起那把木吉他,德莱恩笑了起来,“那个,”少校说,“是我爸送我的——十五岁的时候。但其实他讨厌我玩那个,有些不像个真正的绅士。没办法,谁让他提前说过我要什么他都答应呢。” 他起身出去了一段时间,回来时手里抱着那把吉他,另一手拎着他的小提琴。 “这两个我差不多喜欢。” 他说,然后将目光落在小提琴上,“……好吧,也许现在我更喜欢小提琴了。如果我爸有机会知道的话,没准会觉得很高兴。就像那种,看,最后还不是听我的,。” 你从他手中接过小提琴,它做工相当精良,漆面木纹明显,大概是纯手工制作。你对管弦类乐器不算了解,但能看出这把琴多半是名家之作。德莱恩出身贵族,从他姓氏中那个标志性的“冯”就能看出来。他的父亲和祖父都从军,声名显赫。不过你知道他父亲死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 说到父亲时少校稍微偏过头去,他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看着波兰夏日午后的天空。这里的五月末天空很蓝,几近透明,天际有些薄薄的云。 其实你衷心希望这里只有那些,好季节和好天气,适合郊游或者在家里清闲而又漫无目的地打发一个漫长的下午。你也许会练琴,或者和米娅玩纸牌。可还有些别的什么在天空下,无法忽略。远处焚尸炉正在嚼碎尸体,然后喷吐黑烟,那几道不和谐的、鲜明的痕迹让明亮的天空支离破碎。 这让你联想到铁丝网。不同的是这一道不仅在集中营的墙头,而是横亘天空。 显然德莱恩也注意到了那些。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然后收了回来,落回吉他上。他拨了拨吉他弦。 几声轻响。那是把民谣吉他,吐出的音节清脆,有种懒散的乡村情调。少校的手指修长,没用拨片,这把吉他从外形到音乐风格和金发碧眼,穿笔挺白衬衫和军装长裤的德莱恩一点儿也不搭调,但它就这么被他抱在怀里,比拿枪更自然。 继续弹下去以前,他没忘记起身关上窗户,半拉上窗帘。规定当然不会涉及这些细枝末节,你们在二楼,和外面还隔着大露台。但谁都知道这种事最好别被其他人看见。做完这些之后德莱恩才重新抱起吉他。 他弹出第一个音。那是首你从没听过的曲子,德莱恩微微低头,他的手指慢吞吞的,或者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在吉他弦间拨动,同时他唱出声。 “我该如何讲述,你的痕迹从我心中消失不见……你难以捉摸,点燃我如火种,迷惘我如烟雾。你绝非我的归宿。但我已别无选择。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悔改已经太晚,此时灾祸临头。” 少校的声音低沉,不过很动听。但他选择了糟糕的一首歌。更糟糕的是这首歌本身的旋律好记得要命,几乎在听完的那个瞬间就长进了你脑子里。 当羔羊爱上屠夫。当死难者爱上刽子手。你想。 夏季的阳光透过半拉着的窗帘,被过滤得朦胧柔和。室内昏暗,只有你和德莱恩坐在这里。 你盯着德莱恩的手看。他的右手弹拨琴弦,手指修长漂亮。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口吻和你说起爸爸没什么区别。“看,最后还不是听我的”,你爸爸也经常得意地对你这么说,用种自豪的、一家之主的骄傲口气和大嗓门,特别是在你真的成为钢琴家以后。你过去总要反驳他,为他在如愿以偿以后还要得意洋洋地对失利者炫耀战果。 可现在你怀念这句话。 德莱恩的父亲死在战场上,你爸爸也差不多。不过不是作为士兵。波兰沦陷时他拼命把你们塞进逃亡的火车,但自己没来得及走。他的结局来自于一个在集中营与你短暂相遇的叔叔,他告诉你华沙保卫战时爸爸藏在一个商店里,窗外射进来的流弹打中他的额头,不巧要了他的命。 他同样死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作为一个轻飘飘的巧合,甚至没来得及成为某颗子弹射出时的目标。回想起父亲时你常常庆幸自己年少成名——你知道他那么、那么希望你做个钢琴家。他死那年你才刚满二十岁,办完第一场欧洲巡演。 羔羊与屠夫,死难者与刽子手。你脑子里徘徊着凌乱的旋律,将你的思绪搅成一锅粥。它咕嘟嘟地冒着气泡,灼热得让你眼眶发烫。德莱恩是刽子手吗?年轻的军官靠在椅子上弹着吉他,他看爱情,谈起父亲。他有所有和你一样的感情。 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椅背的军装外套上。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跳了一下,让德莱恩不解地抬头看你。他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隔几秒就点点头,“加强巡视……是的,这种现象总是这么多……天啊,他们像是从一出生就懂得该怎么偷懒!” 电话挂掉之后德莱恩穿上外套,有些烦恼地捏了捏眉心。他打电话叫他的车来,你从窗户看到那辆保时捷军用吉普灵活地掉了个头开进营区之间。 而你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去做了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保护更多人。就像你拿过被一个男孩熨坏的衣服,告诉德莱恩那是你做的。但更多时候你做不了那么多。你只是个普通人,有人会缝纫有人懂法律而你恰好擅长音乐。你做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你只是想保护mama和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