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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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鑫说要改戏文的事没有作假。 他留洋时喝了一肚子洋墨水,莎士比亚不用说,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也读过些,只不过看的都是翻译本。他本人在文学方面没什么天赋,在理学工科方面更是一塌糊涂,科系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哲学上,只会英语和法文,德文原着一概没看过。 到了今年三月,家里来信,问他学业进展如何,何时回去。凭心而论,王德鑫是不想回国的,他在国外一切安好,一张银行走遍了半个欧罗巴。 靠着枪手的帮衬,王德鑫顺利拿到了哲学硕士学位,文凭甫一到手王司令便令他返航回国,他大哥又送了一封信,信壳里只有一张国立大学的聘书。 王德鑫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是买车。他国外的奔驰低价转给了爱尔兰一个朋友,回国后手头紧巴,精挑细选下买了辆福特。 虽然没什么档次,但好歹没能丢了门面。 王德鑫把车开进史家胡同,下车后正了正领口,摸了下涂满头油的鬓角,彬彬有礼地扣了扣门环。 开门的是沈伶秋。 他穿着一袭青色的褂子,绿柳似的纤细清秀,黑色的秀发辫成了长辫,搭在肩上,娇弱中有些慵懒: “年坤,吃了吗?” 王德鑫差点没反应过来。在国外,教授叫他“Leo”,朋友叫他“Leo”,女朋友还叫他“Leo”。 他花了将近七年才把自己的身份认知从“王德鑫”、“王年坤”转变为“Leo”或者“Mr Wang”,回国后又得把资本主义的一套从骨头里剔干净了,换上社会主义的血和rou。 “早上和我哥吵了几句,这不饭还没吃就出来了。”王德鑫进了门,“你呢,吃了没?” 沈伶秋道:“这不,等您来一起吃。” 王德鑫今天来得尤其早,沈伶秋每日的功课练到一半就听门外有人敲门,急忙下了跷,好在他有以前赶场子的底子兜着,愣是在两分钟内擦脸、换衣服、最后编了个辫子,把模样捯饬干净了开门。 沈伶秋双颊酡红,额角沁了点汗,王德鑫没瞧仔细,咋一看以为对方抹了胭脂,不但直白地问出了口,还往他脸上摸了一把。 “又不是大姑娘,抹什么胭脂。”沈伶秋还是笑着,眼里淬着火,亮晶晶的。 “王公子在国外待的时间长,想必对国粹不那么了解。演戏归演戏,扮相一撤,我便只是沈伶秋。” 王德鑫哈哈一笑,四处张望了下,问道:“你家那小丫头呢?怎得没见到人。” 沈伶秋掖了掖袖子,露出手腕上黑色的表带,“工作日,自然是上学去了。” 王德鑫挑了下眉,颇为惊奇:“她不是你的仆人,怎么还上起学了?” 王德鑫在国外结交了不少女博士,读完书后也不得不听从媒妁之言回家结婚。由此看来读书还是不读书其实差不离,没人看重你是不是真才实学,文凭和身份不过是社交场所的入场券和遮羞布罢了。 “不打紧。”沈伶秋慢悠悠道,“再说她要做的事,我也拦不住。” “好一个恃娇而宠的小丫头片子,”王德鑫二郎腿一翘,往椅背上一靠,“她走了早饭谁做?沈老板亲自下厨?” “得看您喜不喜欢吃臊子面。你要是喜欢,早饭就有了着落。” “有什么讲究?” 沈伶秋抬腕,看了眼洋金壳圆手表——正是王德鑫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相赠的瑞士手表,据说是他在英国买的——不偏不倚指向了七点,“这个么,您待会就知道了。” “您且随意。”沈伶秋一点头,转身离开,倒不怕王德鑫乱窜。 秋高气爽,梧桐叶荡漾成一片金色的波浪,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沈伶秋却不觉得天气宜人,瞅了眼黄澄澄的日头,专挑树荫下走。 “沈老板!” 阳光底下少年捧着饭盒踱步,看到沈伶秋的身影便匆匆忙忙跑了几步,一只脚迈进偏门后才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寸头,问道:“我能进来吗?” 得了沈伶秋的允肯叶七才蹑足迈入,偷摸张望了下,腆笑道:“杜丹jiejie应该不在吧。” 叶七原先也是叶家班的一员。据班子里的师兄弟说,他娘是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偷摸着把他生下来后丢到了叶家班门口,那天天寒地冻,老鼠都被冻死在雪地里了,更别提他一个小孩。要不是叶春晗心善,捡他回来,叶七连挨老班主打的机会都没有。 叶家班散后,别的师兄弟还能拿了卖身契打哪里来回哪里有家可回,叶七却是真真正正没了家。他还是想学戏,毕竟除此之外他一无所长,于是跟着叶春晗到处赶戏。 后来叶春晗说教不了叶七,他是唱花旦的料,跟着自己得废,让他去找沈伶秋学。 叶七费了老大力气打听到沈伶秋的住处,本以为只要说明清楚来意就能拜他为师,不料人还没见到就被杜丹给发觉了。 两人在戏班子里就不对付,平时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交情。毕竟在杜丹看来,叶七和叶春晗那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叶春晗往日编排沈伶秋也就罢了,如今还让自己的小跟班找沈伶秋拜师,怕是不安好心。 杜丹横看叶七不顺眼,竖看叶七还不顺眼,还正巧沈伶秋去了场晚宴做客,她便越俎代庖地把人拒之门外,关门前客客气气地说了句:“您还是打哪来回哪里去!” 她小看了叶七毅力,也小看了叶七的决心。一连十五天,这人就像叮着臭鸡蛋缝的苍蝇似的,蹲在她家门口,赶也赶不走,害得杜丹每次出门都要被邻里询问“怎么一回事”。 更有甚者见叶七面目清秀,一双水灵灵的招子同沈伶秋如出一辙,编出了“孤儿寻父”的好戏。 杜丹问沈伶秋,“你还记得叶家班里的小七吗?他想拜师学花旦。” 沈伶秋蹙眉想了想道:“叶七?叶春晗捡来的小孩?” 杜丹点头。 那天叶春晗唱完得了赏,意气风发。他大概是想效仿沈伶秋,彰显自己慈悲心肠,竟也抱回来一个弃婴,老班主怎么劝也不听。 沈伶秋能保杜丹,叶春晗却不一定能留小七。因为沈伶秋是叶家班里唯一一个花旦,唯一一个红角,叶春晗却不是。 最后还是沈伶秋解决了这场闹剧,他捏了捏孩子的脸道,老班主,您就留下他呗,看这模样,是个演花旦的料子。长大后说不定是个角儿。 沈伶秋说这话时,杜丹就攥着他的衣角在边上听着,等众人散了后,她看了眼小孩皱巴巴的脸,问沈伶秋,是怎么从这张脸上看出好看的。 沈伶秋回她:自然是瞎说的。 杜丹从此记住了叶七这张据说能成为旦角的脸。 “你以前还说过,他能成角儿。”她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心底里说不清是在替谁紧张。 沈伶秋笑道:“一张猴脸,哪里能看出角儿不角儿的。我肯定是瞎说的,你记这做甚么。” 毕竟是你的话,杜丹抿唇回道:“因为我记性好呗。我替他打听打听,您还收徒弟吗?” 沈伶秋回道,我收学生,不但要求他勤奋上进,天资聪颖,还要他心性通透,不被那花花世界迷了眼,最重要的是,不能丢了度。 杜丹讶异:“没想到你要求这么高。” 沈伶秋“嗳”了声,“不高不高,一半像你,一半像我,这不就满足条件了吗。” “再说,徒弟是过去的一套,现在已经不兴棍棒教育了,我会的那一套用不上了。” “所以你不准备教他?”杜丹笑着问道。 沈伶秋阖眼道:“所以请你替我把话带给他,考验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合格,” 翌日清晨,杜丹便将沈伶秋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叶七听,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 叶七却道:“打我也没事!我从小被打惯了,皮实!” 杜丹:“……” 她说:“算了,我去上学了,你就在这慢慢等吧。” 叶七露出了艳羡的眼神。他在叶家班和杜丹看不对眼有一半是因为出生的,两人都同妓院有些渊源,自然免不了被人多嘴。杜丹受了委屈有沈老板护着,人家是大角儿,但他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叶七跑了几步,追上杜丹后伸手把人拦下,“我不会同你抢沈老板的,杜丹,我只是想学戏,真的。不是谁都有你这么好命有沈老板护着。你上学有沈老板供着,但我不行,我在馄饨摊上打工,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去广和楼看沈老板唱戏的钱,还是倒客座。” 他说话时泪汪汪的,“你上学总有不便的时候,我可以代你照顾沈老板,只要他能收我为徒。” 叶七说着跪在了地上,还想磕头时,被杜丹拉了起来。 “首先,我的学费是自己卖金笔挣的,没花沈老板一分钱。”她掰着手指数道,“其次,沈老板是个大人了,有手有脚,能自己照顾自己。最后,收不收学生,是沈伶秋说了算,不是我。” 杜丹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倒是有一个方法,不仅能让你挣到钱,说不定还能让沈老板龙心大悦,一喜之下收你为徒。” 叶七半点没听出她话中的嘲讽的含义,反倒迫切地询问对方应该怎么办。 杜丹问道:“你还在馄饨店做工?” 叶七点头。 杜丹继续道:“我以沈老板为例,他早上爱吃千里香馄饨,却嫌馄饨摊太远懒得亲自去买,所以我上学时一般都会提着饭盒去馄饨摊,买好后带回来,这活以后就交给你。” 叶七兴奋道:“这是说,沈老板愿意收我做徒弟了?” 杜丹“哼”了声,道:“要是你好好表现,说不定可以。” 她见叶七傻得厉害,忍不住提点道:“你还可以打听打听这附近有谁和他一样懒,又想吃又不愿意动弹,也能靠这个挣钱。” 杜丹回去后便把这事说给沈伶秋听了,还说要是他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叶七。 滑头,沈伶秋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道。 下个月赶巧学校考试,杜丹分身乏术,所幸将这差事交给叶七,自己早些去学校复习,两头兼顾。至于沈伶秋看不看得上叶七,全凭他造化,不是杜丹一张嘴能够左右的。 她心里对叶七有芥蒂,认为他很适合演西方的话剧,尤其是哭戏,礼拜日一见他,便会礼貌地接过饭盒,往他手上放了饭钱和另外的十枚铜元,然后请他离开。 叶七半点不觉得恼,他在杜丹的提点下确实挣到了不少钱,连带着学戏的想法都淡了几分。 “要是她在,你就该被叉出去了。”沈伶秋无奈一笑,不自觉带上几分宠溺。 “你先和我进来,”他说罢朝叶七招了招手,“屋里来了位大人物,嗷嗷待哺呢。” “啊?那您吃什么?”叶七道:“我只买了一份臊子面,要不我再去买一份?” 沈伶秋最讨厌和人喝酒,其次是吃饭,做戏子的难免会在声色场上被人调笑寻乐,一个角儿要想有捧客,更是免不了这些俗套。沈伶秋近几年已经不怎么干这些事了,除非是真的推不掉的场合,他才会去坐一坐,唱一曲,偶尔打打牌。 他同王德鑫认识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把对方的秉性摸得七七八八。王德鑫钝得通透,好色而不下流。 虽然沈伶秋也不愿意和他吃饭,却不能拂了人面子。 他从叶七手里接过饭盒,吩咐道:“你去对面再买两份豆浆油条,待会直接送到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