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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

    学校的非毕业班年级正常开学的时候,画室放了几天假,林洱前几周都没回去,心里有些对母亲的愧疚。

    过生日的时候,他也把这些天的担心跟沈季淮说了,其实本来没有打算说那么不开心的事情,可是一说就好像停不下来,他说了所有的迷惑和疑问,说了母亲对他的隐瞒,说了心里的纠结,说讨厌母亲的闭口不言又心疼母亲的脆弱,脆弱并不是不堪。

    林洱说这些给沈季淮,只是因为他完全信任对方,而沈季淮摸着他的脸说,那你就回去看看阿姨,她那么爱你,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话,就抱抱她吧。

    如果你觉得难过了,就再回来,我抱抱你。

    夏日傍晚残阳不似血,热气驱逐着粉色和橙黄晕染在一起,一点点铺满浅蓝色的天空,半暗半明的街道上随着走动人越来越少,光线逐渐从绿荫枝叶的缝隙回收回太阳,在炎热的天气里,夏日的一天天总这样结束。

    林洱拉着行李箱,就在这样的日落里往家里走,他也觉得自己突然变成电影里的人物,下一秒就要在余晖奔逃,然后搭上最快的列车去另一个城市。但毕竟这是现实,林洱用钥匙旋转开大门的锁,咔嚓一声响。

    “妈——”

    他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整个别墅都安安静静的,空气都凉了一度,死寂一般安静。

    林洱不太清楚母亲这几天的情况,他以为也许是睡着了,扔下行李箱就朝着二楼最里侧的卧室去,他先敲了门,清脆的敲门声回响在空气里,但依然没有人回应。他只好握住银色的门把手,旋转开门:“妈,你在吗?”

    门被推开,但房间内一片黑暗,画架支在一角,上面是一个略微抽象的人像。林洱皱了下眉下意识往那边走,他知道母亲年轻时候也是优秀的画家,被业内称为鬼才的类型,但母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笔了,而这幅画很明显是最近画的,笔迹很新。

    画上是一个绿裙子的女人,但心脏的地方却是空洞的,整个人像都是抽象扭曲的,眼泪弯弯曲曲从女人大大的眼眶流下来。林洱肩膀沉下来,他伸手想去碰一下画布,楼下却突然传来巨大的脚步声,还有翻东西的声音。林洱回过神来,立刻往楼下跑。

    他心跳的很快,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没有锁门,但走到楼下的时候,林洱却忽然愣住了。他锁了门的,但门是被钥匙打开的,林父也一眼看见从楼上下来的林洱,他的神情很慌张,头发也乱糟糟,但看见林洱的那一刻,眼神却骤然亮了起来。

    “爸?”虽然母亲那天对他说“你没有爸爸了”,但林洱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个词,抖着嗓子说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到被翻乱的沙发上,然后落到父亲的脸上,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多时日没有见,眼前的人已经陌生到这个地步。

    林父却很激动,他上前两步狠握住林洱的肩膀,语气激动地说:“对,是我,能不能告诉爸爸家里的现金都放到哪里了?你mama的钱放在哪里了?快!”

    林洱的肩膀被掐着,他心中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这不是他爸爸。他有些惊恐,却还是摇摇头:“要钱做什么……?”他甚至不敢看眼前的人,往昔的父亲总是严肃严谨的,从未失态过,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你…”林父一时间语塞,却又很快着急地说,“爸爸的项目缺钱,就这一次,我可能要离开些时间。”他像是心烦意乱了,又松开林洱,目光慌张地看到上面,想要往楼上的卧室去。

    项目,又是项目,到底是什么项目?林洱恍然想到了那天父母争吵的内容,也许母亲说的“疯了”并不夸张,心中的空气像是一泵泵被吸走,又痛又难受,林洱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想说出口,但现在的父亲看起来真是像疯了一样,他眼里是没有人的存在的。

    “爸,到底怎么了?我妈呢?你见到她了吗?”林洱转身大喊道,他一激动起来浑身都在发抖,问,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别让他待在凤眼中心了,哪怕是风暴他也要被卷进去。

    但这次有别的东西回应了他,是由远而近的,刺耳的警笛声,如同末日的凌迟,一点点逼近。林洱怔住,而站在楼梯上的父亲似乎比他更激动,或者说那是更接近于慌乱的神情,如临末日,如坠深渊。林洱立在那里,却好像有人箍着他的头往后看,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要被揭晓,心跳得太快,他觉得自己站到风口了。

    “洱洱!”

    带着点刺耳的女声在喊他,林洱转过身,母亲站在门口,她神情也很慌张,飞速看了一眼身后便跑过来,把他拉到一边。林洱觉得一切乱极了,警笛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在耳边的声音了,会是要在他们家门前停下的吗?他整个人天旋地转,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猜测的这么肯定。

    或许只是因为,这一切本就会这样发展。

    林洱感受到握着他肩膀的母亲在颤抖,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他也好想发抖。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他们明明长得不一样,林洱却觉得好相似,他们都穿着警服,目光都投向站在楼梯上的人。打头的使了个手势,几个人便上去用一种反剪的姿势拷住了父亲。

    那是没有响声的,甚至这个抓捕的过程都没有响声,林洱却觉得声音那么清晰。手铐铐上的时候,他眼睛看着,耳朵也好像听到了清脆的响声,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电影,动作被镜头拍摄成特写,放到最大。像是默片里播放火山爆发,明明那么安静,你却清楚地知道安静之下的汹涌与可怕。

    站着的警察把证件出示给林洱和林母看:“我们调查追踪许久,林牧山涉嫌挪用公款超一百万,且使用不正当手段获取现金填补亏空,今日将其逮捕。”

    林父的神情很恍惚,他看向林母,忽然大喊斥道:“是你提供的证据?!如果不是你,那个项目也不会毁!你凭什么…凭什么破坏我的心血!”他挣扎起来,按着他肩膀的几个警察连忙按住他。

    林母的目光则很平静,只有林洱知道她在发抖:“不是我,我提醒过你了,是你害了自己…林牧山,是你选择这样做的。我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脱身。”

    眼看着林牧山又要暴动,几个警察连忙把他压出门外。

    “打扰了。”打头的警察说完这句后最后一个离开。

    大门大敞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林洱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又像是流水般飞速过去,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被抓走,他却像是石头里挑沙砾一样,被海浪轻轻过滤。有时候重大的变故来到,并不是歇斯底里的,只是好像被敲了一闷棍,林洱的眼睛刺痛万分,头一次明白原来人是可以震惊到无情绪的。

    林洱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僵硬地转过身,艰难地张开嘴说:“为什么啊……妈,为什么啊?”

    直到现在他都想这样问。

    林母的表情却远远没有刚刚镇定,她头发都乱了,抖着手拿出手机,点开对话框里的一段音频,啪嗒——手机掉在桌子上,音频播放起来:

    “他们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挪用这么多是可以判刑的?你疯了!你根本填补不上。”

    “有完没完?他们几个知道就知道,都是持股的有什么可怕的。这个项目只要成功了就会大赚一笔,你们女人视野就是狭窄,你根本不明白这对我的重要性!”

    “重要什么?重要到值得你犯罪吗?林牧山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鼓励你用我爸的资金创业!”

    “我还不是为了你们,现在这些不是我打拼出来的吗?我想要更多又怎样?!这个项目值得我付出。你呢,你又做了什么?连我让儿子一起去酒会跟那些老总儿子交际你都不肯!”

    “为了我们,为了我们…你不觉得好笑吗?林牧山,你是真的疯了,洱洱他要高考啊!你真的不了解这个圈子吗?你明明知道还要让他蹚浑水,我不可能同意。”

    ……

    “不是我举报的,这是助理发给我的,有人装了窃听器在办公室。”林母的声音像是被拷紧了,她上前握住林洱的手,“离婚也只是想保住这里,也只是想你能不受干扰…mama没有办法啊!洱洱,mama没有办法……”

    “你说你爸爸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他为什么不听劝呢?我明明告诉过他的,他为什么不听劝啊!你说……他二十岁的时候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怎么会这样……”林母失魂落魄地跪了下来,她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就好像此生只会哭这一次一般。

    从镇定到道歉到对父亲的控诉,林洱当然知道母亲的哭不是在道歉,她在为自己哭,为那个曾经是他爱人的人哭,她变成了画上心脏空空的女人。林洱的心也仿佛被破开一个大口子,是被人生生剜下来的,他掉下眼泪,苦苦的,涩感涌上喉头。

    他又听到了声音,像是玻璃杯掉在地上,有什么东西碎了。

    “妈,你去找林洱了?”沈季淮看着母亲,安静地开口。

    沈母抬起头,沈季淮紧接着说:“他没有告诉我,是我看出来的,你去找他了是吗?”

    “是。”沈母叹了口气,还是承认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连他从学校回家,母亲都要来看看,是因为怕他去找林洱吗?沈季淮一时间握紧了拳头。

    “我只是跟他说了对你说过的话,也没有威胁他,别把我想的太坏了。”沈母平静地说。

    夏夜的空气还是温热的,沈季淮却觉得骤降冰点,他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去找他,妈我先走了。”

    沈母皱眉:“你不许去。”她语气很快软化下来,“你真的不记得mama说的那些话吗?你那么聪明,这种事情你很清楚利害的啊。”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你真的想要最坏的那一天发生吗?”她提高声音道。

    沈季淮没有动摇,他的眼瞳带着平静,清晰地说:“妈,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真的说清楚什么,我清楚的就是,我现在要去找他。”

    但是在他临近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安静夏日不该出现的声音,警笛声,周围围观人的吵闹声,那辆车里的人像是在反抗,所以车子迟迟没走。沈季淮心中陡然升起不安,他只是往前两步,就看到车子后面,人群后面,那栋别墅。

    不会的。沈季淮这样想,但在看到车内男人面貌的一瞬间,这个想法被击碎了,像是金刚石被磨碎,哗啦啦的碎屑掉下来。他在温柔至极的夏天傍晚风里奔跑,跑进那别墅门里,于是看到了木在他正对面,眼泪大颗大颗掉出的林洱,他在沉默地流泪。

    可在看到沈季淮的一瞬间,林洱有一种想要所有眼泪都掉下来又想要收回去的复杂感受,他又想怯弱又想坚强,可他现在连步子都迈不动,母亲跑去了楼上,林洱知道她在对着那副画哭泣,因为画的颜料像是被沾湿了,是不是掉到了他脸上,所以他的脸颊湿漉漉。

    那颜色是绿色的,很像是夏天,很像很像。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沈季淮心都碎了,就像是那个凭空碎掉的玻璃杯,他踩着虚无的碎片走过去抱住林洱。

    林洱彻底脱了力,他听见自己在说:“哥哥,带我逃吧。”

    逃去哪里都好,逃去只有夏天的地方,假装这个世界没有监狱和牢笼,假装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假装一切都倒回到十三岁。

    而沈季淮就真的带他往外跑了,他们跳过大门,穿过刺耳的警笛声,与围观的人擦肩而过,把所有的窃窃私语甩在脑后,一切被拉长又放慢,所有声音都被暂停,他们跑的越快,似乎就有越多的氧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看什么都不清晰了,只有晃动的画面,不停的脚步和彼此温热的手。

    就这样,他们一路地跑,跑到了林洱的出租屋,打开门的一刹那,房间明明是黑暗的,他们两个却都看见了光。这个小小的地方,就是属于他们的避风塘。

    林洱还是怔愣的状态,他的眼泪被风吹干,于是又有新的眼泪掉下来。沈季淮沉默地将被子扯开,帮林洱脱掉鞋子,把他抱到床上,自己也躺到上面,两个人面对面,他紧紧抱着林洱。

    “睡吧,闭上眼睛也好。”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就在你什么。”

    “你还有我。”

    一颗泪珠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