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0.

    埃里克先生实在太过年轻了。

    詹妮弗趁着带路的时机,悄悄的观察着他。

    他穿着工整的黑西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扣子扣到最上方,戴着白手套,黑发梳到耳后,露出一张俊美的脸。五官深邃,鼻梁高挺,气质沉寂而冷淡,但和人交流时却彬彬有礼,偶尔露出客气的笑容,让人顿生荣幸之感。

    这年代的男士流行在嘴唇上方留八字胡,或者下巴处留络腮胡,把肤色晒得黑一些,好似这样才能让他们更阳刚威武。他却是下巴干净,面容明澈,这让他显得更年轻。

    看上去和早熟的亚尔维斯像是兄弟一般。

    担任教导主任的詹妮弗已经四十多岁,常年穿着修女的装扮,严苛认真,在学校里有着随意处置学生的大权。她信奉的教条无疑是古板的、陈旧的、甚至固步自封。

    即使是将要摆脱她‘残暴统治’的学生看见她时,也战战兢兢,变得安分起来,连声向她问好。

    她高抬着头,对这些小崽子们置之不理,殷切地对埃里克先生介绍着学校的风俗,闭口不谈学生受到的严苛待遇,并且对他个人的信息进行打探。

    “请您原谅我,我并不是喜爱打探别人私生活的碎嘴妇,只是...我听说您和这孩子的关系...”

    她浓厚的妆容遮不住法令纹和褐斑,如同她拙劣不堪的演技,女人的目光在男人的脸和身体上游离,又被他冷漠审视的眼神吓退。

    埃里克顿了顿,仍表现得如同他的外表一样,礼貌、温和,即使语气稍显冷淡:

    “虽然我并不是亚尔维斯的亲生父亲,但请您相信我,我对他的关怀并不会少。我爱他的母亲,当然也爱他。”

    ——

    不得不说,她的胆子大得出乎意料。

    我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冒犯,因此甚至产生了一点新奇和疑惑。人类总是给予我惊喜,我可能永远无法弄明白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我把手放在亚尔维斯肩膀上,以免他在众多学生的目光下杀死这位女士。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到亚尔的宿舍参观一下。”

    “当然,我慷慨的女士,请给予我们一些父子谈心的私人时间。我们就不用占用您的工作时间了。”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挡在我前面的亚尔维斯,硬是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不甘心地走向讲台。

    打发走了烦人的教导主任,我放下手。

    “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我有条不紊地穿过人群,站在街道旁拂去衣袖上的褶皱,悠闲地对身后的亚尔维斯说道:

    “我希望收到礼物,刚才那位女士的头颅就不错。”

    31.

    我在亚尔维斯的带领下,来到了这所学校的宿舍。老旧的教舍里潮湿阴暗,因为参观日的关系,还算干净。只有一位坡脚的中年男人在楼下门口看管着,学生都去参加典礼去了,这里冷清而安静。

    亚尔维斯住在二楼拐角旁的201。

    “我有好好锻炼和狩猎哟。”

    他打开门,视若无睹地踩着满地血迹走进去,踢开破碎的肢体,捧出几块人类的头颅,欢喜地送到我面前。

    外界和里面仿佛完全隔离的两个空间,看样子,也没有人来到这间宿舍检查。管理真是松散啊,躺在地上的那几位人缘也太差了吧?

    不然,我今天可能就会在监狱里探望我的‘好儿子’了。

    “我想,我教过你处理现场。”

    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亚尔维斯,我走进屋内,顺手关上门,站在门口仅有的一块干净的地板上。

    这里简直就像邪教祭祀后的现场,并且是用人体献祭的那种。

    混乱、无序、血腥,呼吁着在场的人抛却理智。

    我叹了口气。

    亚尔维斯一下子慌张起来,这被主人训斥的狗急忙把手里捧的脏东西扔得远远的。

    “是的,您教过我...”

    “我昨天太高兴了,才弄坏了这么多东西”

    他爬过来蹭我的腿,宽阔的肩膀伸张开来,露出肌rou结实的轮廓,恭顺地低下头,如果舌头能伸长得和狗一样,他会毫不犹豫地舔我的脚。当然,现在我是不会允许的。

    我踢开他沾着血的手,说道:“你最好别把血蹭到我身上。”

    32.

    “你需要理智一点”

    我坐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床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当然不是亚尔维斯的床。他太过不修边状了。穿的衣服从来都是皱巴巴的,头发不会梳整齐,课业成绩也极差。看起来是个孤僻、古怪的人。

    难道他们家遗传的精神疾病已经摧毁了他的大脑吗?

    我踩上他的肩膀,把鞋底沾染上的血液在他衣服上擦干净。

    脚下的身躯脊梁线条流畅漂亮,肩膀结实有力,稳固而谦卑。

    亚尔维斯仰着头认真听我的话语,如聆听国王的命令、贤人的箴言。

    “我想要看到一位优雅的绅士,就像伊西尔一样。”

    他碧绿色的眼眸在光线下好像荡着湖水,静静地凝视着我。

    亚尔维斯的面容结合了他父母双方的特点,他黑色的短发像克洛狄,带着自然卷,眼角上翘,艳丽而多情;鼻梁高挺、肤色白皙,嘴唇和伊西尔一样寡淡。唯有碧绿的双眸,显出他自己的特点:像狼一样凶厉,执拗。

    幼崽学习动物的姿态算得上可爱,而现在,亚尔维斯已经长成了一位英俊的男性,这样一身好皮囊怎能像野兽一样粗鲁、野蛮呢?

    我明明仍记得和6号签订时,星期日杀手神秘、优雅的身姿。为何我亲自训导后,反而变得野蛮了呢?

    我的性命绝不能终结在这种人手里。太拉低我的品味了。

    我挪开脚,低下身去:

    “你想知道伊西尔是谁吗?”

    我平淡地说道:

    “他是你的生父,你应该向他学习。我挺喜欢他的。”

    亚尔维斯低下头,不敢让我窥见他此刻的表情。

    “站起来,腰挺直一点。”

    我命令道。

    亚尔维斯刚开始站在我面前是那样的诚惶诚恐——我坐着,他站着,这样他不免就比我更高了。

    他是万万不敢俯视我的。

    “好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吧,去换一身衣服,我们该早点回家。”

    33.

    毕业典礼总是少不了致辞和聚餐,詹妮弗女士要去应付众多的家长和股东,自然没时间再缠着我。

    和我穿着同样制式西装的男人就这样‘恰巧’出现在这里,伊西尔的消息总是灵通。从这几年的‘相处’来看,他既好用又不显得粘人,偶尔用来调剂心情也不错。

    伊西尔早已在肯拉斯顿拥有不菲的声望,而他喜怒不定的性格也让投资人和政客们不愿过多交涉,今天在场的人士大多是平民,更是畏惧地不敢靠近。

    他自然地走向我,向我问好。

    “埃里克先生,今天的你仍然光彩夺目。”

    他英俊的脸未因时间的流逝变得苍老,深邃的面容配上他生人勿近的气场,显得冷硬锋利。亚尔维斯站在他身旁,两人相似的面容这时就突显出来。

    伊西尔成熟而冷淡,有着老派绅士的风度,亚尔维斯在他身边就像个稚嫩的狼崽子,锋芒毕露,凶厉而孤僻。

    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脉,根植着混乱无序的基因,相同的嗜血狂躁。区别只是伊西尔受到的教育使他学会了伪装,而亚尔维斯继承到的疯狂在我的教导下自由生长。

    黑发的孩子像收到威胁、龇牙咧嘴的狼一样挡在我面前,似乎是狂躁的神经作祟,他不管不顾地直接动了手。

    “伊西尔”

    我平静地叫了声伊西尔的名字。

    他只随意就抓住亚尔维斯的手,悄然夺走了他指间的刀片,用虚伪的亲近语气说道:

    “你好,我可爱的亚尔维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称呼我为父亲。我已经期待和你见面很久了。”

    整个场景非常和谐友好,就像亲子见面会一样,除开亚尔维斯见面就想捅肾的行为,和伊西尔带着恶意的眼神。在别人眼里,这就是父亲和多年不见的儿子打招呼。

    伊西尔友好地抓着亚尔维斯的手腕,另一只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自然地靠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像是父亲的殷切叮嘱和关心。

    我喝着饮料,良好的听力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倨傲地说道:“离埃里克大人远一点。不然杀了你哟。”

    ......

    真是父慈子孝。

    34.

    今天是个好天气。

    克洛狄拿着私人医生的检查单,皱着眉把它塞到手提包里。

    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白皙、柔软,在黑色的皮质下更显艳丽。

    她摩挲着黑色的皮包,又想到了她的丈夫。

    世界映着爱人的影子,她的心此刻如此柔软。但她握紧手提包时,心情又冷静下来。

    克洛狄穿着米色的波点裙,裙边有着蕾丝和褶皱,踩着高跟鞋,依旧是那么漂亮夺目,她是镇子上女人们的时尚标杆,引领着风尚,不热衷社交,在酒吧驻唱,性格高傲,永远像野蔷薇那样,张扬、带刺。

    “伯纳德夫人,您好。”

    红发的年轻女性从克洛狄身后的建筑里走出来,向她问好,态度恭敬,语气谦卑。

    琳达是与克洛狄完全相反的女性,她虽然长相清秀,却总是如同修女一般穿着老气的黑裙子,不化妆,性格沉默寡言,拥有像影子一样的淡薄存在感。

    克洛狄在她健康、年轻的脸上巡视了一遍,当着她的面吐出一句:

    “做作的婊子。”

    没有女人会对觊觎自己丈夫的人有好脸色。

    琳达面色不改,完全无视了克洛狄的骂声,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服从于埃里克,把自己看作他的下属,或者说是奴仆,对主人的家属也恭敬万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尊敬克洛狄这个女主人。

    克洛狄看的很清楚,而她的性格也注定她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歇斯底里地争吵。

    棕发的美人用高跟鞋点着地,张扬地笑了起来,红唇勾起弧度,女王般理所当然地命令着:

    “这位甘愿担任女仆的小姐,既然你这么想为我服务。那么就去商场里买些衣服和床单吧,这可是为埃里克儿子准备的,你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挑选,对吗?”

    “你这种跟踪狂,想必恨不得了解我丈夫的所有情况吧,亚尔维斯那个家伙的身高尺寸你肯定记得比我清楚。”

    克洛狄步步紧闭,语气讽刺。

    琳达盯了她一眼,摸了摸裙兜里的枪,想到小主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35.

    我看着亚尔维斯房间里焕然一新的摆设,感到由衷地吃惊。我的妻子克洛狄虽然对我很贤惠,但绝不是耐心为孩子挑选物品的人,她看待亚尔维斯的眼光和她看路边的流浪动物没什么两样。

    这绝对不是她挑选的。

    我把从院子里摘下的玫瑰别在她发间,亲昵地吻上她的脸颊。

    克洛狄摸了摸玫瑰,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自然地依靠在我怀里。

    我闻到食物美味的香味。

    亚尔维斯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我们耳鬓厮磨时,拖着他满载收藏品的行李箱跑到地下室去了。

    克洛狄一个眼神都没分过去,她揽着我的腰,声音温柔如水,像枝头夜莺的絮语:

    “埃里克....”

    “埃里克...”

    她叫着我的名字,说道: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俯视着她,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那双蓝色的眼眸如海洋般深沉。

    爱情啊,使人为之痴迷,是长久的忍耐,对虚幻的追逐。包括着生物的求偶本能、占有欲望与自毁倾向。

    她凝视着我,却仿若我在她心里驰骋。

    我不知为何,手轻覆上她的眼睛。

    克洛狄竟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反而安静地靠在我怀里。

    .....

    怎么说呢,这次食物的味道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