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之血,湮没黄金
孩子吸了猎人心口的血之后,感觉全身暖洋洋的。猎人的尸体躺在一边,眼睛半阖,仍在日光下闪烁微光,仿佛从未死去。孩子觉得如此舒适,一股蓬勃的力量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大笑着奔跑起来,眨眼间破败的神庙便被抛到脑后。 他笑着,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仿佛一只有翅膀的鹞鹰,他终于飞了起来。他在苍翠的树冠之中穿行,发出似鸟非鸟的鸣叫,声音在深林里传出回响。一群鸟儿跟在他身后,其中有两只尾羽格外美丽,它们骄傲地飞在鸟群之前,炫耀着,展示着翡翠般的羽毛。孩子招招手,一只鸟儿矜持地停在他的手背。他轻轻爱抚它的羽毛,然后拧断它的脖子,凑上去吸吮热乎乎的血液。 可在品尝过猎人金色的血液之后,这种普通动物的鲜血是那么寡淡无味。他喝了两口就不想继续,而把鸟儿翡翠般的羽毛拔下来玩。他好奇地看着这个森林。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猎人带他远离的地方。 猎人说,人不应该深入荒野与森林,因为那是女神阿耳忒弥斯的庭院,只有野兽与宁芙仙女们才会出没。此刻他却感到非常亲切。猎人十一年来为他留下了许多人的印记,这印记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抹去。他已经不愿意再返回人的村庄。 在森林里他吃许多东西。他吃动物,无论是小鸟还是野熊,他都尝试过。他也吃水果、花蜜、菌子、坚果等许多东西,这都是一些被他吸引的小动物们教他的。他直接喝湖中的水,或者雨水。他不生病,而且愈来愈强壮。 他仿佛天生知道如何捕猎——不是猎人教他的那些,而是某些更加原始、野性的方法。他本能地遵循一个原则:如果是柔弱美丽的猎物,就用亲切的鸣叫声诱惑它,趁它袒露柔软的腹部时,扭断它的脖子;而如果是强大有力的猎物,就只需直接杀死它即可,因为这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他喜欢收集一些奇妙而漂亮的东西,像是奇形怪状的花朵、鸟儿最美的翎羽、质地透明发亮的石头、老虎锋利的獠牙……他放在手中爱不释手地把玩,然后随便丢在某个再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很困倦。这是很正常的,他也需要睡眠,并且被猎人教育要保持人类的睡眠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他决定去睡一觉。 如同命运的指引,一束夕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抚摸着他的眼皮,好像修普诺斯在朝他呼出有魔力的气息。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见略微发黄的大理石的廊柱,破败的神庙出现在他眼前。他踏过丛丛野草,走过那片清澈见底的湖水。他看到在断壁残垣之中,原始的女神像前,猎人还躺在那里,只剩下一具骷髅。 那骨头莹润洁白,透出点点金色。他非常喜欢,于是在猎人身边躺下来,拉住他冰冷的手,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久,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都来打扰他。他梦见他还在蛇腹中的时候,蛇的肚皮在地面上迤逦拖行的那种摩擦感;他还梦见他在火焰中燃烧成灰烬,从冷却的灰烬中长出红的菌丝,那些菌丝如血管一般收缩鼓动,最终成长为一颗形似心脏的真菌,一只乌鸦啄食了它,蛇又吞噬了乌鸦,菌株于是在蛇腹中扎下根,渐渐长大…… 他一遍一遍地梦到这些,一遍一遍地感受着皮rou被火焰灼烧的痛感,心脏被尖利的鸟喙啄破的痛感,骨骼被蟒蛇缠绕寸寸断裂的痛感……最终他终于要醒了。他就要从长梦中醒来。 破除困意浓雾的是一个喋喋不休的男声,不停歇地唱着阿耳忒弥斯的颂歌: 我歌颂你,宙斯的千名女儿 统领群山森林,威严的女皇 远射神之姊,多么纯洁…… 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位歌颂者。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感到不同。他站起来,从身上扑落落滚落下来几颗金色的小石头,而猎人的骸骨早已化为灰烬。他捡起那些石头,从手中仔细观察它们,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十分修长。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奇异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原来他已经长大了这么多! 那位歌颂者以更大的惊异看着他,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面对着远古的女神像,他不禁跪拜在他面前,激动得无法发声。 良久他才说:“神只回应我了。” 他说祂们并未遗弃此世。 然后他忽然开始痛哭流涕。他哭的那么厉害,眼泪不是一股一股,而是好几股一起地往下流。孩子,不,现在应该说是少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哭成这样的人,他非常好奇,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让眼中流出这么多水,从胸腔里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少年饶有趣味地观察者他,默默看了他很久。终于他看厌了,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而那个人却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恳求他,以诸神与所有宁芙的名义恳求他,恳求他不要再抛弃他们。他说他可以提供祭品,无论什么都可以,一切只要他有,只要人类所能取得的。 少年从刚才就注意到他翡翠般的眼珠,让他想起他杀死的第一只鸟儿,但颜色更加剔透,被泪水洗得清澈极了。他用指尖一指他的左眼,意思是,我要这个。 歌颂者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掏进眼眶,当他把血糊糊的眼球捧到少年面前,他的左眼只剩下一个血窟窿,汩汩流淌着鲜血。他的右眼却还是那么美丽清澈,橄榄绿似的。他在微笑,他满心欢喜。他俊美的面容散发出喜悦的微光。 少年却非常失望,因为那浑浊而血糊糊的眼球一点也不漂亮了。他用手指牵起眼球后面连着的血管和神经,为了避免浪费,他把它吞下肚去。其实他早就想品尝一下人的味道,但猎人告诉他不行。此刻他咂摸了一下嘴,感觉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就失去了兴趣。 原来人和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味道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除了猎人,他金色的血液实在是美味。他不明白为什么猎人一定要制止他食用人类的行为,为什么只有人是特殊的?为什么猎人如此确信他是人而不是别的东西?少年有太多不明白,对他来说,世界依然那么大,充满未解之谜。 歌颂者浑身颤抖地看着他吞噬自己的眼睛,几乎要晕厥。但他在笑,他的嘴角像是再也合不上了。他笑的是那么古怪,却又由内而外透出喜悦。他又流泪了,一只眼流泪而另一只眼流血。他说他很荣幸能提供血祭,做第一个牺牲。他恳求少年一定要允许自己跟随他,他将永远是最忠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