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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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依然过着,平淡如水,得意心性如旧,与我的关系也不曾有变,他睡足一觉起来,发生过的便彻底忘了,和我聊天、相处,由我照顾、给他脱衣服洗澡,一切都平复以往。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明明守在副卧看着他睡着了,早上一睁眼,却还发现自己和得意又共用了同一个被窝。 事情发生之前,得意于我而言更像是个大型抱枕,布料光滑而骨架窄小,腰际、肩膀,都刚好够我放置手臂。可入夏以来气温高升,两个成年人挤在一张床上,怎么睡怎么难受。其次,但凡挨着得意睡觉,我的小弟弟就总比我醒得更早,精神抖擞,且硬得发慌。胯下形势这样大好,我却只能两腿一蹬,踩上拖鞋出去找烟。要么忍到思绪飘散或老二疲软;要么花五六分钟在浴室里默默解决,无论如何处理,都根本于我身心有百害而无一益,但纠正起来却困难重重。第一回我上了锁,彻夜未眠,索性下床抽烟,结果开门一看,小孩枕着半截灯影蹲在走道上。 我愣了半晌,伸手去拉人,发现他的胳膊自然回缩,才知道得意早睡熟了,着这么叫醒,倒像做了错事被抓现行,半天喊不答应,被我将脸托起来,还要七上八下地横着眉毛,眼睛瞪得浑圆。这幅表情是很凶悍,可睫毛上又水光闪闪的,眼眶也有点发红,至于他本来想显露什么的气势,我却猜不出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并未刁难他,也绝无强迫之意,但他总是违背我、忤逆我,得意被拒绝后倔强反击的态度,是我俩划清界限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于此,我开始带得意出去活动,爬山或踏青,有时能徒步十几公里,小孩累惨了,回家倒头即睡,一整宿都不省人事,叫人不甚欣慰。 夏意渐浓的午后,得意常与我到湖边散步,那时日头不高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岸边清涛漫漫,扑卷着石堤,举目远眺,远山好如古画中的浓墨,湖光有似意境里的留白。吹着偶来的清风,我们边看边走,不知不觉消磨了三四个钟头,不远处湖岸上,有所私立幼儿园放了学,cao场上播着童歌,戴黄帽儿的小孩们排成一遛,大喊着跟老师说再见。 给得意听着了,他激动地扬起脸响应:"再——见——!" 河堤下坐着几个正盯鱼漂的老头,被这一声吓丢了平衡,回头直翻白眼。 我笑得没声,揶揄道:"鱼都给你叫跑了,这些老家伙没钓的。" 他忙不迭朝底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老头刚刚坐下,闻声又得站起来(年纪上去了,这动作不容易),气急败坏地指着他教训,用词极不入流。我拉小孩走开了,到浅滩上让他去玩水,得意伸手在水里搅了搅,没过几秒,周围的水面便开始有大气泡冒上来,形成圆形的波到处飘散。我走回去,请这群老头去浅滩再试试。没几个待见我,皆怒气冲冲走了,只有一个满脸白毛的老头提上小桶,接下我的烟跟过来,小凳一放,甩了杆,果真盆满钵满,乐得他脸上开花,拿塑料袋给我装了半桶,说让带回去给小娃娃煮汤。 我也习惯了,笑着解释这不是我小孩。 他"哼"了一声,斜瞪着我,"哪个说是你娃儿咯?" 我有些惊讶,"不是娃儿是啥诶?" "老婆嘛!"那老头气壮如牛,大喝一声,打红扑扑的鼻孔里喷出一团烟雾来。 到晚上,得意不愿洗澡,我给他洗漱、给他刷牙,擦脚的时候问他:"今天好玩吗?" 毛巾里的趾头纷纷张开,"好玩儿!" "这都好玩啊?真傻。" 他好奇地歪下头,盯着我。 我顿了顿,继续叫:"小傻子。" 得意马上将脚缩回去,踩着板凳沿儿,要不是小区里那群屁娃儿把他狠狠欺负过,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寓意不好。但我也这么叫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弄得小孩很警觉,顾着观察我手心里有没有石头、玻璃渣。如果真要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谁又可能放他过来,任由掰开自己的手指头做检查? 这么叫完,我会碰碰他,摸摸他的头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小傻子很少接受。我跟顾夏天告过状,说他太记仇,没什么效果,因为顾夏天也不能管他,小傻子只认一个主儿,那就是他自己,如果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个姓季的坏透了,信他的都是笨蛋。他就会立即放下手里活计,找地方把屁股一放,抱着手,开始生闷气。 我在门外叫他睡觉了,他朝门板嚷:不要叫我! 我说不叫你叫谁呢?家里又没别人。 他更痄腮:不叫傻子! 等到了床上,他继续置气:不要抱我! 我说我的床就这么大,我得放手、得落腿,要不愿被碰,就自己找别的床睡觉。 他又跟我瞪眼睛龇牙,指着被窝:你把把都直了! 我不以为然:把把到晚上自然要直的,不像你,喝了辣水才直。 无论痴傻与否,得意在招架我时总没那种嘴上功夫,他一意识到自身语言的无力,就要从床上翻起来抹眼泪。 我也烦恼,从没想过只是直了根把儿也能惹他不高兴,这又不是容易控制的,小孩真是自所不欲,偏施于人。 因此这样的情况越多,我越喜欢叫他:小傻子!得意一次比一次更生气,直到跨过峰值——他误食了我曾经的订婚戒指,还拒不认罪。我很确定温格当初并没有将其带走,对这对廉价的对戒他毫不知情,就算知情,也该了无兴趣。 打那以后,小孩的性子就收敛多了,从前教训艾伦,我常常在它咬人裤腿的时候把它逮住,卷着报纸抽它嘴巴子,不疼,但风声很响,小狗吓得夹尾巴怪叫。我没有扇得意的嘴,威慑的方法有的是,我发火时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他最害怕的一种(很多时候我对自己的行为也没什么谋划),但那是上个月的事了,他现在偶尔又敢顶我的嘴,想必也不再在意了。 今天夜里睡觉时候,得意依然那副态度,我怒而下床,叫他不睡就跟我去洗澡。 小孩闻声而动,到了浴室门口又畏畏缩缩,我先走进去,才能拽他进来脱衣服。放下热水来了,他还像八爪鱼躲在你身上,被我揪着脑勺问:"怕什么?" "痛……" 我拿花洒浇了浇手臂,"不痛,你看,哪里痛?" 他将信将疑,我试着喷他的后背,"痛不痛?" 小孩摇摇头。 我说这不就得了,上浴缸坐着去。我在看守所虚度光阴那期间,黎子圆为估计用了一些过激的手段叫醒他,满身幼虫被热水逼得啃骨头钻皮肤,当然会痛——这仅是我的猜想,黎子圆没吐露太多细节,不过得意的记忆也止步于此了,毋庸置疑这是好事。洗头发的时候我又问:小傻子,什么时候才自己洗? 他睁开眼,反问我是不是以后不帮他洗了? "能洗一辈子啊?小祖宗,你得学会自己过。" 这回泡沫确实流到他眼里去了,得意皱脸问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你要是不学,就别想再让我给你咬手。" 他将脸转过去,目光垂向地板,磨蹭了一会儿,才愿意举起花洒冲泡沫,可那准头糟糕至极,没有哪个成年的小伙子不会用花洒的,除非他跟孩童一样:一心玩闹,故意惹家长生气。我被淋了半天,拿过蓬头,冲洗他的短发和后颈。看着乳白水沫离开发梢,在他身上的沟壑里蔓延、看着他健康柔软的脊椎,我想问小孩知不知道我的一辈子很短,他的一生却很长?我已三十多岁,而他于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要度过百年,会有更多人骂他、吼他,管他叫傻子或疯子……我该怎么做,才能顾及他漫长、迟钝的余生? 得意生日前一周,电视台报道了疑似可观测流星雨将临的消息,我共小孩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他生日的前一天出发,去远离城市的山区露营。当天下午,我们驱车而至,到山顶时已将近黄昏了。天气晴朗,久久没有日落,草坪上分布着人群、一家三口,帐篷边上已经烧起了火盆。我和得意搭好帐篷,简单吃了点东西,他钻进车里睡觉,我在周围散步,和人们抽烟、聊天,回来时天色已暗,小孩烧了热水,壶里煮着咖啡——他会煮咖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严彬千万要把他送到能开好几个世纪的咖啡馆去,让他煮一辈子咖啡。 我们躺在干燥的沙地上,各抱一床睡毯。熬到午夜,得意的那床滚进草丛里去了,只能和我一起睡觉。天上没有云层,星河灿烂,都市烟火于夜色中湮灭,山间清凉的晚风徐徐而至,在我的肩窝旁边,有丛被露水打湿的杂草,摸着十分冰凉,四野有蝉鸣、蛙唱,照明灯的亮度很低,离我们最近的一顶帐篷也模糊不清,得意在我肩上呼呼大睡,小腿压着大腿,唯独这点很不浪漫。 我虽然开了一整天的车,又发力干活、到处走动,但在这天夜里却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流星雨始终没来,我从没见过流星雨长什么样,说不定早就来过了也不知道。刚阖上眼睛,忽闻砰然一声大响,而后"嗖"地一下,像枪子儿飞出枪膛。我忙睁眼一看,原来近处有人放烟花,闪光一束跟着一束从帐篷背面窜出来,把夜幕撕得冒烟。 得意也醒了,伸长脖子,一会儿看那边营地,一会儿望天,后背和脑勺绷成了一条直线。我搂着他的肩膀,给他指火光的轨迹,"烟花,火药做的。" "花?花和火?" 我拉开他的指头,在小孩掌心里慢慢写:烟。接着,是"花"。最后,才是"火"。 那"火"字的捺还没划完,忽然他指头一动,我下意识抓住小孩手腕,徒听"嗖"地一响,一截火星从我耳朵边窜上去,没升太高,猛一炸,小孩的脸庞——尤其是瞳孔,一时间明亮无比。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足见这炮烟火放得有多漂亮,小孩在我捂着的毯子底下尖叫,空气里隐约有烧焦的气味,直到火光完全熄灭了,我才移开睡毯,得意脸上又湿又冷,扯开眼皮,泪水裹着一些灰烬流出来。 我放了心,他的眼睛完好无损,谁知道身下冷不丁又举高手臂,我惊魂未定,迅速按下去,挡住他的手肘。 "安静点!" "我要放烟……我可以放烟,我能放烟!" 他在毯子上乱动乱蹬,像小兽一样吼叫,我按不住发疯的小孩,心急如焚,想弄出点动静吓唬他,暖水壶放得不远,我没注意,腕表一下砸到得意脸上,他因此往旁一偏头,叫声当即止住了。 我将他转回来时,被砸中的脸颊已慢慢发红,颊骨上方,被表盘刮破的位置像贴了一小块方形塑料片,深沉的颜色正要往外涌出。看着这张离眼睛只有几厘米远的小塑料片,我肢体发冷,大脑空白。得意好像也被这突来的一下打懵了,光盯着我没说话。足有一两分钟,那片塑料才暗淡、回缩,红印随之消逝,原本的肤色重新长出来,创口不见踪影。 "……打疼你了?" 小孩轻轻摇头。 这时,空气重新涌入我的胸腔,巨大的内疚感在身体里快速蔓延,那感觉好像被什么利器击中,让我伏在他身上,无法挺直腰背。得意试图抱我,把弯曲的手臂放在我的后背上。他轻声说:"不放了,我不放了……乖乖,不哭……" 从山顶上回来后,我成了黎子圆办公室的常客,与他商谈如何送得意回去,治好他的脑袋,再将他带回来的事宜。这本是黎子圆一直所坚持的,但放在我身上就变成了一时兴起的决定,他怀疑我仅仅心血来潮,并不完全信任,而随着我找他的次数增多,黑猫开始感到厌烦,派保安在公司门口堵我、在半山腰上的豪宅门口堵我,甚至禁止我的车子进山。虽处处碰壁,但我从未灰心,一想到男人在听到这个打算时困惑又愤怒的表情,我便能预感到整件事已然成功一半。晚上回到家里,得意不知道我为何时高兴,被我大喊大叫地抱起来、躺倒沙发,难免一脸茫然。 我捧着他的脑袋,吻他的额头,再吻脸颊,接着碰了碰嘴唇。小孩云里雾里,问:要睡觉啦? 我抓着他的腰,言尽由衷,无论他问什么,我都这样叫:我好想你哦,得意。 这件事本可以慢慢来的,八月的一天,黎子圆叫我去严彬家里找他,那天的最高气温足有 32 度,又遇上周末,市里堵得像一场恶战,我在开足空调的车里大汗淋漓,等上了楼,先借严彬的浴室冲了澡,出来又喝光一整壶冰水,夏天于我身上的酷刑才略有式微。 黎子圆对我肆意侵占的行为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冷冷摆一张臭脸足矣,何需多费口舌。在书房里,他拿出一封牛皮纸文件袋,问我上周体检去了? 在那封文件袋正面,印有一个端正的长方形的红框,框头是邱北第一人民医院,框底部是拿碳素笔写的我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我瞄了一眼,答说是有这事,带得意去的,重点给得意看看情况,我顺道检的。 我说完,他古怪地问:"得意怎么样?" "他身体很好。" "很好就好。" 要知道,黎子圆一生最恨别人不注意卫生,其次最恨有谁兜圈子说话,今天改弦更张,倒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呃,黎董事?" 男人理着袖扣,漫不经心,"嗯?" "这是我的报告?" "哦,严彬拿回来的,"他随意往桌上看了看,"你报告出得晚,没人去取,有护士认识你的名字,送咖啡馆了。" 我也"哦"了一声,靠回椅背,但黎子圆又不再发话了,我只好再问:严店长还没下班?得谢谢他。 "没这必要。"黎子圆干脆地说。他靠近桌边,十指交握,迎着向阳的窗户,镜片在黑猫的鼻梁上反着白光,"季先生,我的医生看过你的报告。" "是吗?那也谢谢你。"我挺直后背,洗耳恭听。 "想必你了解过家族的遗传病史?" "……什么遗传病?" "据我所知,你父亲去世时……" "你想说什么?" 这么被打断,黎子圆的眉间闪过一丝不快,但当他他摘下眼镜,那点情绪马上飘走了。 没有金丝边框的修饰,黑猫的目光要亲和许多。我试着放松喉咙,耐心解释道:"你说的医生肯定搞错了,黎兄,你亲眼所见啊!我的身体一直很好,很健康,没出过什么毛病,一次也没有过。" 他点点头,"确实,这跟你父亲确诊前的状况一样。" 我张着嘴,嗓子发干。 "大病筛查我排在周三,不过还是建议你先去跟有血缘关系的人聊聊,了解一下情况,因为……季良意,你有没有在听?" 我木然地抬起头。 "……如果确诊,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得意走?" 没人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黎子圆陪我沉默了片刻,戴上眼镜,在我们眼前,那封崭新的牛皮纸袋忽然很近,伸指即触,又好像很远,没人能够到它的封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