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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的马蹄声(一)

    “噼啪”一声,草鞋踏在地上,将枯枝折断。

    青年挥舞着柴刀,亮光划过,茅草垂下叶茎。堆积的叶子发出“跨拉拉”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在明辉中飞散,跑出光柱。嘟嘟声从头上传来,时不时还有翅膀呼扇的动静。

    粗粗细细的矮小灌木夹杂在二三十米高的树木之间,斜对角还有一株涨满了一簇一簇的橙红色浆果,小小的,挤作一团,从这里望去就像开在枝头顶端的一束花。一些巴掌大的掌形叶片护在这些果子的周围,暗绿色,和湖泊里的水一样绿得发光。

    他扬起手中的柴刀,将叶子间的蛇斩断。果子晃荡着落在深褐色的腐叶上,一滴水珠顺着滑下。

    青年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脸膛发红,胸脯不停的起伏着,黑眼睛盯着地上还在开阖的蛇头,又是两刀。

    “还好看见了。”

    薄薄的雾气飘荡在远处,模糊不清。背着竹篓的青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右侧树林走去。

    越是朝前走,哗哗的水流声就越响。大大小小的石头上布满了青苔。他把背篓放到地上,掬起一捧水洗脸。

    水凉凉的,冷的人直打哆嗦,身上的汗毛也跟着竖了起来。“嘟嘟嘟——”树上有鸟在钻木头,成群结队的,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吵个不停。

    他抬起头,瞧见站在小溪对面的黑影。

    青年立马轻手轻脚向后退,连竹篓和柴刀都没拿就缩回到林间的灌木里,然后绕道溪流的拐弯处。草鞋踏进水流里,牙齿冷得直打颤。他小步小步地在溪水中挪动身体,穿行到对岸,然后低着身子,用双手慢慢拨开横在前方的草丛,朝刚才发现黑影的地方走去。

    “哪去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原地除了杂草,流水,行人落下的竹篓,柴刀外,别无他物。

    他一屁股坐在湿润的腐叶上,黑色的眼睛盯着清澈的溪水,发着呆。

    他想要一匹马很久了。

    从第一次见到披着轻甲,头戴红翎的骑士起,他就不停地想象有一匹马能带他离开这片村庄。没有胖胖的黄牙婆说三道四,也没有一身酒气的老头追在他身后抢柴禾……

    他想要一匹马。

    他很想要。

    他没有。

    他只是一个砍柴的青年,有时顺便挖些野草卖给别人的粗野流民。

    他低着头,柴刀躺在溪边的泥巴里,石头后长着一棵山胡桃。他看着模模糊糊的树荫,还有缝隙间的碧蓝天空。他不停地眨着眼睛,试图将眼眶里的水液憋回去。

    头顶的绿色和蓝色在泪水中模糊成一张大网,交叠的树冠漏出些微的光,照得溪水波光粼粼。

    一个和昨天没什么不同的日子。

    手上的东西又硬又冷,和口水混在一起就像松木渣子一样,没什么味道,还硌得慌。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寻思竹篓里的野草兴许能多换几个黑面包。他摸了摸被茅草划出红痕的胳膊,挠了挠,顺手拍死一只正在吸血的蚊子,脚下的步子迈得越发大了起来。

    他猛地停下,扭着头看向某个地方,然后朝前走。越是靠近,青年的心跳得越是厉害,浑身上下似乎都跟着发烫。

    哗啦啦的水流声,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猛地扬起柴刀对着身边的茅草挥舞起来,劈得草叶乱飞。青年也不说话,像是落进了湖里,一个人在湖水中扑腾,搅起波澜,可这水花声同远处一直叫唤的雏鸟没什么不同:雏鸟饿死了,掉到湖里的人平静下来,失温的躯体在夜晚到来时,听着晚风在一旁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又遇到多少睡莲和水烛。

    就算有了马又能养在哪里呢?

    父亲看到了肯定会拉到集市上卖掉,乐呵呵买两桶酒,再醉醺醺跑回家。

    说不定醉糊涂了又要打他呢?总是这样。

    况且,也没东西给马吃。听收野草的人说,骑士大人的马匹都是神明天选,吃的可是上等的草料,一顿就抵得上他一个月的柴钱。别说他了,就是村长也负担不起,要不然村长为什么不养马,反倒养了一头成天咿呜乱叫,老喜欢咬他衣服的驴?

    青年心里想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快乐的神情。

    直到他看见一匹马站在前方的路上。

    马匹的剪影在暮色中探进一片星星的海洋。

    青年再也忍不住,飞快地朝前跑着。前方的那匹马低下脖子,扭头看向他这边,仿佛是在邀请。他摸着马匹的毛发,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沿着记忆里骑士大人们的动作,在马背上试了几次才翻上去。

    他呼喊起来。

    马匹载着他走出林子。

    太阳已经落山,星星,数不清的星星在夜幕中闪闪发光,冷风浮荡起一望无际的野草,刷啦啦啦在旷野里奏起序曲。马蹄滴滴哒哒,他坐在上面,小心地用小腿夹着马腹。

    骑了好一会儿,马匹的毛发弄得他身下痒痒的,汗水和衣物混在一起,有些发粘。

    等一会儿再下去,他想。

    再骑一会儿。

    就一会儿。

    青年的眼皮打起架来,趴在马背上睡着了。

    凉凉的东西在梦中抚摸着他,顺着身体盘绕弯曲,冷得他打颤。胸口好像有把火在燃烧,身下也是,guntang的烈焰,热,如同太阳一样。冰做的护手擒着火热的剑坯,探进隐藏至深的泉眼,热,岩浆流动,泉水干涸,直抵地心。

    他的世界在炸裂。

    光。

    无数条冰凉的东西紧紧包裹他破碎的身躯,紧紧缚住红色的烈焰,黄色的大地在燃烧,风在嘶哑嚎叫……水流从地脉间涌出,试图冷却直达深核的外来者焰流。

    火点燃了一切。

    痛苦将他劈为两半。

    外来者激动得上下翻腾,地面与核心也跟着一同颤动。一切都被抛飞,一切都在向无尽深渊坠落。外来者是什么?他一点都不清楚。他无法思考。他融化在冰凉的网中,世界只是无数星星组成的光幕。

    哦,这冲刷整个世界的焰流。

    这燃尽一切的火。

    夜幕中的星星正在发光。白色的小冰晶?白色的小眼睛。他在癫狂中伸出一只手,抚摸空气里的浮云。冰凉的泪水抖落到他的手背。如此之高!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热流,光,女人的幻象在出现在草地上,蓝色的小火苗一簇簇的,远古的,不知名的幽灵在围观他。

    “mama。”他下意识喊道。

    更guntang的热流爆发。

    他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隐约瞥见黑色的东西在身下攒动。马匹在陌生的原野上飞快奔跑,他不由得夹紧马腹。

    父亲总是说他不像个男人。

    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像。

    他砍柴,采野草,偶尔杀两只兔子拿去卖。不停地做这些事。他不明白自己和其他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如果,如果他是个骑士老爷,他是不是就是个男子汉?

    一位受人尊敬的骑士老爷,村里的那些土老冒可是没法比的。他坐在路旁休息时,收野草的学徒就是这样和别人说的。

    他现在有了马,只要,只要他成了位骑士老爷,不,就算是个给骑士老爷们喂马的雇从,他也能到那醉鬼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了。

    他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