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决断
裴慎进得会州地界,在城外长亭作最后一次休整时,由于来得太快,当地甚至来不及迎接,故遣荆华前往都督府通报来讯,令射生军近处择地下马歇脚,自己身边的人便所剩不多。或是因为如此,一名州掾巡察治下诸县,也路经这座长亭,其随员对裴慎态度颇不客气。裴慎回头张望自己身后,见还未打出裴字旗帜,遂转头继续安坐,给自己倒了碗白水,应道:“对不住,我等虽不是盗匪,但委实没有过所文牒。要证明身份,倒有个铜符,贵官看不看?”随员还要纠缠,州掾忽有所觉,拿眼睛上下觑着裴慎,碰巧一群都督府官吏赶进门来,其中司法参军见到这一幕,立刻拉下脸。待见礼毕,参军即出列纠弹卑吏冒犯元戎,该当受笞。 “难道我今日还需鞭打督邮立威吗?”裴慎失笑,因为口干舌燥声音有些哑,“近年来兵归于府、将归于朝,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尚且难免,何况于一文吏?他不认识我,也是当然。算了。” 他喝完水,放下碗,此议遂罢。 实际上,裴慎曾驻守会州有年,离开此地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本次是新官上任,也是故地重游,是以将当地文武官员班子叫到长亭,就地开了个短会后,他便拒了接风宴,换衣着甲,驰入军营,视师拊众,开始战斗准备。 从前苏毗生事,顾忌春夏疾疫,常在盛秋马肥时。今年得羌人归附,乃于初夏入侵。羽林将军辛楚材使行诸羌的任务结束后,奉诏转领守备冉州之职,当时内为羌人所击,外受苏毗所攻,兵败城陷,出走会州,一面闭城拒守,一面飞章请援。于是邻近的益州都督府遣长史来,和辛楚材同守会州。长史本是个惯经战阵的,这次不幸阵中落马,断了腿行走不得,又被运回了益州,留下长史的副手尹少墨在军营中,代行长史职务——而这位差不多纯粹是个文臣。待裴慎归来,尹司马见了他表现得简直如见救星。 “钧座,节下,元帅,莒公,裴兄!你可来了!” 裴慎第一反应是四处看了看,确定这是在叫他一个人,然后开口:“久见了。我这次没节,可不敢当节下之称。” 传统来说,命大将出征,皇帝当赐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表示其人在军中享有全权。裴慎这次只拿到了调兵的虎符,确实名分上欠点。 尹司马也这样认为:“是可惜了,偏偏少个节。虽然没它也过得去,有它却更好。” 裴慎坐了下来:“我在长亭会上,已经跟大家摆明了,朝廷以征讨委我,别的我不管。军中纲纪、情报、赏罚升绌之类,报我幕府,自有主司发遣。城隍、馈运等,仍责都督府。地方吏事庶务,仍归州府。我也不要他们时时来我面前点卯,只要不误事,我也不插手。但若粮草甲仗上面谁出了纰漏,须怪不得我不念旧情。” 尹少墨道:“小裴将军暂离会州不出三年,余德余威犹在,大家哪能不从!何况裴将军去后,功名做得愈发大了,历年来又未曾一败,这次大家吃过败仗,只有更仰赖你的份。下官仰赖之情,尤为殷切哪。” 裴慎转战中原时,尹少墨曾持了熟人的荐信来干谒,做过他一段时间幕宾。裴慎后来解职入朝,便推荐尹书记去蜀中另觅前程了。裴慎自请辞职,辞呈递了七八次,都是尹少墨临别之前代笔的。此君为裴慎写了不少精彩的檄文露布,要说兵法韬略,却其实不大通,也难怪这次慌神。 裴慎微哂:“未曾一败?我走了些见鬼的运气是真,至今也未遇过几次硬仗。” “岂有此理,去年将数万之师,会战伊水,强取洛阳,难道不是硬仗?再往前说,你在会州时固然不怎么动手,但偶一为之,都是神仙手笔。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么。” “我养过的延宁军倒被辛楚材一次就砸地上了。现在外边这种士气低迷的局面,可是头一回接手。”裴慎侧头听着外间声响,笑意变得有些苦,“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我也只敢在私下里说说了。” 尹司马想了想,开始摆手:“这种话,我宁愿当你是欲扬先抑了。从前你还说身为指挥坐镇中军,若是让敌兵过到跟前,不如趁早自己抹了脖子呢。结果洛阳那回带队冲上去的难道不是裴将军自己。” “是啊,冲倒冲上去了,撤的时候险些被一箭射穿。好歹我没死,队列也没散。这就是我说的见鬼的运气了。” 尹少墨道:“什么见鬼,天幸是真!我倒想有这种运气哩!再过两月,我就要做孩子爹了,可不能教孩子对牌位认爹也。” “你何时有了家室?” “今年二月结的婚,家妻是成都陶氏的姑娘,老早就订了亲的。” 裴慎默算一下时间,微愕:“怎么断腿的竟不是你?” “岳父家教虽严,也不能为这等喜事真个打断女婿腿的。再者说,要是一切照礼法走的话,你今日恐怕见不到活的尹少墨,须索我夫妻于枯鱼之肆了也。” 裴慎脸上泛起真切笑意:“蓝田种玉,的是喜事。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说到此事,尹少墨也眉目飞扬了起来,拱拱手,“倒是你,好可怜啊,辞了职又被拉回来工作不说,还没有情人——有吗?” 裴慎笑意还未敛去,被问得措手不及,顿了一拍,才答道:“悬而未决。” “须早决断!”尹少墨很有经验地振奋说道,“前阵子京中传闻,裴将军罹患风痹,病倒在床,教我好生悬心,后来才知其实是殷太尉。但你也当记着人有旦夕祸福,该及时行乐才是!” 裴慎哭笑不得:“怎会有这种荒谬误传?” ——过年那几天,殷太尉和儿孙团聚,连喝几顿大酒,不意乐极生悲,忽然中风,半身偏枯。幸而恢复状况比较乐观。若无此疾,殷太尉虽然年高,这次出征也会在帅臣备选之列。 说话间,有人端上晚饭。先在案上放下一只大钵,冷水里浸着一窝细面,汤清彻底,面如素丝,随波悬荡间便一朵莲花相似。然后是一钵羊汤,热气腾腾,倒配了八个荤素相间的凉碟。尹少墨劝道:“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原谅则个。你们关中人说下马吃面,特意传了个白案厨子来给你接风,尝尝手艺如何。这浇头也是现宰的羊做的。” 说是从简,也够费心了,裴慎任是平时见惯排场,当此战时也多少有些于心难安,接过称谢了,稍微提点道:“承你的情,阵前竟还有一次摆谱的机会。却说你什么时候抱了儿女,做汤饼会请我才是正经。” 尹少墨已经倒了杯酒喝了起来,振振道:“好叫钧座放心,这谱用的是下官的俸禄,也不是单给钧座摆的,跟来的人都有份,不过这里是汤饼,外边是烧饼。酒却只我独享,我还记得钧座不许兵将战中饮酒。到时小儿小女的汤饼会自然记得请钧座,却不知什么时候吃到钧座的扶头酒。” ——国中风俗,生子三日,做汤饼会宴请亲友。情人相好及新人结婚后晨起,亲友置酒贺喜凑趣,则称为扶头。 裴慎按了一下额头:“幸勿再揭我短了。——快吃吧,不然面要坨了。” 裴慎大略吃饱,精神恢复,搁了筷子:“厨师手艺不错。这顿用了多少面,几只羊,值钱几何?” “你我之间,何必论这个……” “我也不想论,只是突然记起,去年临别,你向我借了些许财帛,至今未还。……嗯,算来大致抵得过这一餐之数。” 尹少墨茫然:“有这回事?我也向你借过钱?” 裴慎无奈道:“尹兄也须学着上心些。若是贷了印子钱也忘了,哪天债主找上门来,当如何解决?——好了,现在吃了喝了,也有精力找人麻烦了。传令,请辛楚材辛将军到行辕,也请荆华荆校尉过来。尹司马,明日再会。——长安,不用守了,你该吃饭了。” 聂长安自门前扶刀站出,向内看去,却未点头应命:“但辛将军正要来此。” “和他会面没危险。”裴慎说,“你进来,到后堂吃你的饭。没有让人这样熬着的道理。听话。” 待聂长安退去,辛楚材和荆华也齐至,裴慎开门见山;这句话与随后的交谈一样,都会被聂长安听到:“辛将军,既然我来了,你可以回京了。” 辛楚材沉默了刹那,然后问:“陛下可有明旨召我?” “没有。” “可有口谕?” “没有。此行并非陛下召你,是我个人的意见。” 辛楚材蓦地跪了下来,甲叶铿然:“属下不敢不领命,但属下有一言不得不上告于元帅:辛楚材终是天下健儿,与其使我待罪阙下,何不如使我白衣效力于军前?” 裴慎抬起一只手示意辛楚材住口:“你想立功自赎,这话回去跟陛下提。但我这里计划招降羌人,到时羌人必然要以你的性命做条件。你若在此,我是杀你,还是不杀你?” 他语气音量,仍如软语商量。 辛楚材仰望裴慎,手在腰刀上握了又放,神色由惊变怒,由怒变哀,最终满面失望,道:“不料元帅竟是来跟羌人求和的。如果元帅真要我这颗头颅,我也无所吝惜,来取便是。” 裴慎转过身去,背对门口,呼出一口气:“要是决断在我,我一来就该杀你了。你明日离开,部下羽林骑士都留下,交给荆校尉带领,不得迟延。我说明白了吗?” “……明白。”辛楚材生硬地吐出两字,站了起来。 “荆校尉?”辛楚材退出后,裴慎问。 荆华迟疑一瞬,对道:“我不太明白。” 裴慎转回身来,喟然:“你大概知道,昔年徐武靖守蜀之初,川西八羌举土内附,冉州从此为我朝所有。如今辛将军一个失误,丢了川西八羌,于是丢了冉州,连带丢了半个湔州。荆校尉,这八羌部族原是我边疆蕃屏,冉州湔州皆是我西南要冲。苏毗既得乡导,又得基站,遂能并力西向,不止兵临会州城下,侵我剑南,更能联通六诏,威胁我云南。——此事罪责,他有十颗头也不够斩的。而此事罪责,又岂止在他一人? “既然杀不得,也只好送他走得远些,免得羌人问我要他的头颅时为难了。” “我明白了。所以,元帅刚才有暗示辛将军自裁的意思么?”荆华清晰地问。 裴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看他难道像会自裁的人吗?” 荆华停了停,答道:“他不是。” “辛将军走后,他的羽林骑,你带得了吗?” 荆华又停了停,答道:“我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