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R18的心结

    贺卿看着雌虫，林之逸也看着他。

    贺卿觉得自己面部的表情就快要不受控制了。

    所幸R18的声音及时地将他从这诡异的沉默中拉扯回来：“贺卿阁下，衣物已经备好了。林医师，请您移步至一楼客房。”

    地面依次浮现起莹蓝色的指示光，亮光一路延伸到一楼里头那间客房门口。

    雄虫神色一松，向后退开一步，朝雌虫说：“现在不必提什么责罚……林医师，你先去收拾一下吧。”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衣角从林之逸的手中滑落。

    见贺卿明显是想回避这个问题的模样，林之逸有些沮丧。他的眼眶还是微红的，看着莫名像一只忐忑不安的小兔子。

    贺卿在心里头暗暗地叹口气。

    林之逸实在是与他所认识的大多数雌虫不太相同。也许是幼年时的不幸遭遇，削弱了他原应强悍的体质，却让他变得心思细腻而柔软，整只虫表现得十分感性。事实上，他也很聪明地学会了利用自己的这一不同点来博取雄虫的关注。

    这就让贺卿有些犯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性格的雌虫。现下遇到这般情境，他更是不好再刺激林之逸。

    贺卿从没见过雌虫哭泣。眼泪被这个时代的雌虫们认为是属于怯懦和退缩的表现。哪怕是他那年幼的胞弟，也自小就被教育要成为坚强稳健的雌虫，没有在他面前露过怯。他那一向冷静自持的雌君宁暮归就更不必说——最多也就是贺卿在床上用狠了点劲儿的时候，宁暮归迷茫着的乌黑眼睛会蒙上一片淡淡的雾，但轻轻一眨，那美丽的、朦胧的雾气便也不见踪影了。

    雄虫摇摇头，把那些记忆的片段甩到脑后。他瞥见雌虫仍铐在身上的镣铐，想了想，对他说，“等等，你身上这些……钥匙在哪儿？”他又看向旁边的箱子，“是在那里面吗？”

    林之逸垂下眼睛，乖巧地回答雄虫的问题：“是的……”

    贺卿便走过去，伸手进那一堆柔软的芯子里，果然在下方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把这个棕褐色的小盒子拿出来，轻轻拨开锁扣，里面放着两把暗色的钥匙。

    雄虫取了钥匙，半蹲下身，成功打开了束缚住雌虫的镣铐和锁链。他本想帮着把这些链子取下来，但当指尖隔着薄纱碰到林之逸的皮肤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站起身来，说：“你自己来吧。”

    林之逸没动。他抬起了脸，嘴唇微动，飞快地说了句：“如果您……能不能……暂时……”

    “你说什么？”贺卿没有听清。

    雌虫咬了咬下唇，捏着鞭子的手骨节泛白。他放缓了语速，小声地重复：“如果您愿意，您能不能将它，代我……暂时保管？”又怕惹雄虫不高兴，他赶紧又说，“只是保管，不是收下……如果您真的不喜欢，我……”

    林之逸对于这条鞭子——不，或者应该说是对这种行为背后深层的一种仪式感，有着某种出乎意料的执着。贺卿看着他的神情，如此想到。好似如果雄虫拒绝了他，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也会跟着被剥离，与这件物品一同被遗弃在外。

    贺卿还在想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的个虫终端突然亮起一小块光屏，一行浅色的文字显示在上面。

    【贺卿阁下，您不妨先答应林医师的请求，稳住他现在的情绪，等他冷静之后再谈谈。】

    雄虫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一行字，漂亮的眼微微眯起，像是想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半晌，他心里头就有了计较。

    贺卿关掉屏幕，略一点头，朝雌虫说：“林医师，我帮你拿着，你先去客房。等你出来之后，我就还给你。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到时再谈。”

    即便雄虫强调了会很快归还，林之逸茶色的眼睛里还是绽放出不可置信的喜悦来。他又挪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把鞭子捧着递到雄虫面前。

    这一次，贺卿接过了他手里的鞭子。

    林之逸面上带笑，将解开的镣铐和锁链从身上扒拉下来放回箱子里。他微微低头，像是才发现自己现在这副装束有些过火，耳根一红，赶紧跟雄虫讲了一声，快步地向客房那边走去。

    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客房的门紧紧闭上。

    贺卿握着鞭子，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仍闪烁着微弱光亮的敞开的大箱子，眼神深深，似是在沉思。

    他说：“三次开放权限……你似乎挺欣赏他的。”

    无法辨别贺卿说这句话的心理情境到底是平静还是不悦，R18卡顿了一下：“贺卿阁下，我……”

    雄虫目光流转，长腿一迈向大厅里走去，在中间的沙发上坐下。他将鞭子放在一旁，身子稍微靠后抵着背：“关于这个问题，我其实好奇很久了。现在没有别的虫在，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贺卿家里房间的隔音效果是很好的。如果打开控制面板，再专门设置一道隔音墙的话，就更能确保外面交谈的保密性。

    “我只是觉得，林医师性格温和，家世良好，对您十分上心……此外，他的工作地点就在母星，离您的距离很近，又擅长照顾虫，”R18迟疑地告诉贺卿，“况且，根据匹配系统的分析结果，他会是您雌侍之位的极佳虫选。”

    贺卿问：“只是这样吗？”

    R18憋了半天，补充了一句：“林医师还与安德先生有亲属关系，如果他能成为您的雌侍，林家与贺家的关系会变得更为紧密。”

    贺卿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和表示。它纠结着，像是有些赌气，低低地说：“至少……至少他比起别的虫，待您更……”

    贺卿一顿。

    他的目光里带了点审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R18，你对暮归有敌意。”

    忽然地，贺卿开口。

    他对着他的智能助手说出这句肯定的话。

    R18没了声。它似乎为自己之前所言而感到有点不安，微弱的蓝光在贺卿的终端上闪了闪。许久，它才回答：“抱歉，贺卿阁下……”

    贺卿垂着眼睛，轻轻地捻了捻指腹。

    事实上，他这些天来都有在观察，也有在思考。

    他知道他的智能助手一向希望他能够迎娶雌侍，以避免再次被民事法庭传召。可近来R18似乎变得有些急躁，给对他抱有好感的林之逸连连放开权限，这样的动作背后展现的意图非常明确。

    贺卿并不是不知道，但他此前没有指出，是因为他尚不清楚使R18态度如此转变的原因。

    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及到了这一缘由的边角。

    ——是因为他的雌君。

    这种设想着实有些让贺卿意外，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在情理之中。而智能的不否认，更是从旁证实了他的猜测。

    只是，雄虫对这一动机，仍然十分好奇。

    于是贺卿问：“为什么？”

    R18当然能听懂他这一句的疑问。

    它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琢磨措辞。良久，它发出声音：“贺卿阁下，您是我的唯一使用者。从我被成功创造并赋予权能的那一日起，我所得到的最高指令，便是为了我的使用者而服务……即便身为您雌君的宁上尉拥有我的部分权限，但于我而言，您才是第一位的。除非您亲自更改了我的权限归属，否则这一指令便会一直持续，直到您死亡的那一天。”

    “您还记得我被转交到您身边的那时候吗？当年您刚刚二十，还那么小……我陪伴着您，看着您长大、成年和结婚成家，一直到现在。”智能助手的声音渐渐低落，“我知道，有关于您的私虫事务，我不应该插手太多……可是那天……”

    “R18……”贺卿不自觉地抚了一下终端，像是想要安慰它。

    “我不知道那天在帝国中央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您从回来之后就开始生病，精神状态明显变差。能让您有这样的反应，那么与那一天您去找的宁上尉一定有密切的关系。”R18说完这一段，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对不起，贺卿阁下，我没有办法忽视这一点。我也必须向您坦言，宁上尉工作繁忙，这些年来没有办法很好地陪伴在您身边——对此我有所不满。我只是一个为您服务的智能，没有办法像雌虫一样给您身体上乃至情感上的抚慰。所以我非常希望您身边能一直有虫照顾、陪伴着您。”

    听到这儿，贺卿敛了神色。

    又是一阵沉默。R18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我……尽管同为完全体，但我不如先前制造的L16它们那么成熟，仍然对许多事情不能理解，处理的方式也出了问题……对于给林医师开放特殊权限的这件事情，我很抱歉。”

    贺卿闭了闭眼。

    他没有想到，之前的那些事情不仅改变了他，也对他的智能助手产生了这样的影响。可他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R18这样的看法，因为R18的出发点是为了他，即使它的做法并不那么让他赞同。

    于是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只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R18回答他：“没有您的指令，我不会再擅作主张了。”

    见贺卿点点头后就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想着什么。它有些担心，又说：“贺卿阁下，您不要生我的气，对身体不好。如果您真的很生气，”它从智能助手管理手册里翻查了一下相关内容，“您可以惩罚我。不管是关数字黑洞空间，还是智能助手押守所……我都可以接受。”

    闻言，贺卿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地打断了智能助手的话：“够了，我暂时不考虑把你丢到那儿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摸上自己的终端，“不过，屏蔽你一天稍作惩戒，倒是可以。”

    在R18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按下了那个小按键。

    身边没有了智能助手的声音，整个大厅变得十分安静。而贺卿垂下手，移开目光，望着走廊那头紧闭的客房的门，脸上的笑渐渐地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