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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他的诺

    梦魅以求16    他的诺

    他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的,双膝跪地。

    这位担任内卫统领一职者,双眼大睁,咬牙时连面部皮rou都抽搐起来,下颌颤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眼眶瞪裂。

    他跪着,双目却是直视了皇帝陛下,昂着脖颈,脊骨挺直。

    他所深深信任的陛下要赐死他。

    他不可置信:“陛下,你怀疑我。”

    甚至忘了说“您”,忘了臣下不得直视君上。

    黑沉沉的夜色仍不能放过月,噬人的黑暗同样缭绕在这两人之间。风过之时,火光闪烁了一下,难以看清陛下的神情。

    皇帝陛下似乎完全不为他的忠举打动。

    现在,他看着跪地之人心上受伤的样子,平静道:“你没有资格质问朕。”

    敖超哑了嗓子,眼睛紧紧盯着陛下,从喉咙里传出泣血似的声音:“臣对陛下,唯忠义之心,请陛下明鉴。”

    陛下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敖超见此,睁大了眼睛,这双铁汉的眼睛是不该流泪的。

    许多声音如鲠在喉。他想说话。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不可,在死前。

    他不是要说什么反抗或者求饶的话。

    他想呈上真心。

    “陛下,”他说,“臣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要臣死,臣还给您就是。但是起码,要臣死,也得要臣死个明白。”

    声声可闻。

    皇帝陛下闭了闭眼。他接下来的作为会更加伤忠臣的心。

    陛下挽起外袍的袖角,亲手拈了一份七殇草的毒药。

    敖超眼里的光快死了,但他还是咬着牙,紧紧盯住陛下的动作。

    皇帝陛下没有马上将毒药递给内卫统领,而是先放在桌面,再回身扫了一眼敖超。

    一面审视着,作弄人的耐性,一面不紧不慢地问道:“太后死得突然,朝上无人cao持大局,犹如皇位无主。敖莽他怎么就偏偏选了个这么个节骨眼上回来呢?”

    敖超表情一怔,万万没料到竟是因为这事。

    “朕道他是对局势敏感的聪明人,甚至不仅敏感而已,还对朝中局势了若指掌。连是朕突然跳出来接过这旗子也知道,还特地写了信传回来警告朕。”

    皇帝陛下看向跪地之人,耸立眉峰预示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言语一朝出口,如刀割脉。

    他厉声道:“他还以为朕是之前那个废物?凭他也想吓退朕?就因为他手上掌了朕大盛三分之二的兵?谁给他一个将军的胆子,胆敢拨乱君权以下犯上!”

    敖超被吼得全身一震,僵住了,想要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敖超啊,你说,”皇帝陛下收了情绪,平复下声音,情绪又沉入深潭,神情与平时一般无二,掩藏得极好。

    收放自如好似全然不把面前人放在心上过。又或者唯他能万般全在掌握,说起心头大患,须得步步揭露,才能将人逼至绝路。

    现在他的目光似从缥缈的远方撤回,凝聚在眼下,锋芒锐利逼人。“他一个在外征战多年,本该只惦记着大杀四方、除妖卫国的将军,他怎么什么都懂,他怎么这么多心思。”

    “他一颗心,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这京城里?皇宫内?”

    “敖超,你说,这么多年,是谁向他通风报信,传递情报?”

    每说一句,敖超身上灰暗就更多一些,最开始那股气不知怎么散了。

    最后索性垂了目光,低头只余沉默了。

    为什么不反驳。连解释也无一句。

    话已至此,心如死灰。

    皇帝陛下打量他这番无话可说的样子,不多说,只幽幽一句:“敖超,叫朕如何不怀疑你。”

    诛心了。

    敖超沉默了很久。这一时不知他心里作了多少争斗,将眉头拧得死紧。

    皇帝陛下默立,无声地等待着。

    当敖超再次抬头起来,神色可以说算得上有些狰狞了。

    “家兄无谋逆之意。”他恨声说,“即使有,臣也有把握纠正他。”

    他拿起那一份毒药,一口吞下。

    “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请陛下明鉴。”

    固执地,硬挺着脊背跪立。如此重复着话语,将一颗忠心摆在尘土里,任人践踏和评判。

    陛下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过了许久许久,连沉默的风都凝结成刀刃之时,他才缓缓给出下文:“朕知你忠心,只是需要你做一次保险。”

    再次拿起那枚盒子,数出六天的解药放在了石桌上。

    他轻声叹息:“太后死后,这几日内你所作所为朕均看在眼里。朕信你,但信不过敖莽。你若是能挡住他,便去吧。”

    忠孝两全何其难。他这是在逼他作决断。

    敖超脸绷得极紧的,不愿再多说一句。

    皇帝陛下敲了敲桌面,敲了又敲,忽地转而说起:“朕交代你的事,需要你一一去做好,不可有分毫差池。该监视好的人,着重注意的人,他们的行动也需一举一动都及时如实汇报。”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君上对臣下的怀疑也只是过眼云烟一场错觉罢了。君上依然信任着臣下,放心如常发布命令。

    只有某尝尽毒药之人嘴里的味道才是真实的。

    敖超低头:“臣遵旨。必定亲力亲为。”

    硬邦邦地回应,恢复了石头般冷硬的神情,一步一步退下了。

    远离了这场性命攸关的闹剧。

    风瑟瑟而起,吹得脸上冰凉一片。过了很久,才看见陛下回身,结束对那片茫茫黑暗的凝望。

    他收好了盒子,缓步朝我走来。

    我本想站起,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仍抱膝坐在栏杆前,静静等着。

    无礼。被纵容而无礼。

    他藏了话,踌躇一阵,要率先开口说的竟然是:“你不会害怕朕吧。”

    小心翼翼的语气叫我开口一顿。

    用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注视着我,低垂了眼帘,期盼一个答案。

    像一个做了会引人不快事情的孩子,主动认罚。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了。

    我才刚被迫卷入这些事件,许多计划布置我尚且听得一头雾水,更是一个人名也不识,难分好歹,又能提出什么高见。

    偏偏要问我,偏偏要得我的答案。

    是在问我是否对他下的诛杀令上牵连起的诸多无辜的血债感到怖然;是在问我见过他的柔情蜜意后,是否会对他的“两面三刀”失望;是在问我是否会害怕一个连自己手下都不信,对自己人下狠手的皇帝。

    我在心头叹了口气。真的,这个人可用不着过于紧张我对他的看法。

    他是君上,我为臣属,我卖命给他,就必然会卷入这场由他创造的腥风血雨里。

    第一次公开现身于他身边时,就已经将串联起命运的线留在了他手里。

    得信任如此,绑定在一起,走不了了。

    烛火的微光映在他眼底,同样的光也会点亮我的眼眸。

    如此,唯有一个答案。

    共君风雨这一程。

    我这般看着他,反问:“我不会背叛陛下,那陛下会杀我吗?会命我服毒自尽吗?”

    他斩钉截铁:“不会。”

    “那便没有什么好怕的,只相信陛下的决断就好。”我付之一笑。

    “不过,若陛下赐我毒药,那我可是会抗命逃跑的哦。”又开了个玩笑,冲淡这氛围。

    “不会让你死。”而他重复着,深深凝望着我。

    这个眼神里包含了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久久不散,将我沉沉定住,再笑不出来了。

    如誓如咒。

    我没来由地感觉有些慌。

    心口沉重,有什么压抑着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吼叫着快要剥离出来。我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

    收敛了嬉笑,认真说起:“陛下,可你这般伤敖统领的心,就算他有忠君之心,这下子也败光了。”

    或许轮不到我来提醒,眼下也不是进谏的好时机。

    可能我只是想找个其他的话题,以掩盖一些局促,下了这一着臭棋。

    “无奈之举。”他少见地叹息,坐在我身侧,放眼看向无边的夜空。

    静谧的气氛缭绕着我们,更远处却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

    “其实,朕刚刚都是演的,朕手里一张底牌都无。”他轻声说。

    在这亭下,两人独享冰冷黑暗与幽微火光的时刻,他的声音里渐渐翻涌起许多萧瑟的感情。

    一点点剖白了心迹,毫无保留地对我和盘托出。

    他说:“其实,敖莽携诸军进京,要兵变,要逼宫,朕一点办法没有。唯一能挟制住他的,就是他的亲弟弟。朕赌他还看重他唯一的血亲。”

    他说:“其实,敖超回到朕的身边也只有几天而已。方才他要不从,他要反水,朕一点办法没有。朕赌他还有心,记得当年朕救他们兄弟一命。”

    他说:“其实,朕执掌大权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朕现在手上无兵,皇权就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朕在朝中势力微弱,都是些平日里看不惯太后却又没有话语权的家伙,新的力量尚在倾力培养;内需整治朝纲剔除乱党,外有妖灾祸民,而关于朕的谣言漫天飞,人心亦不在朕这边。”

    “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落魄无力的皇帝吧。”他苦涩道,“你总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什么也不怕,可是朕会害怕。朕刚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朕害怕再次亲眼看着朕的世界毁在眼前。”

    “没有路标,不知哪一步就走了错路,唯有强硬起来,一路碾压过去。”

    他的侧脸好像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了。话语随风逝去,一切情绪都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只有那双眼睛顽强地在夜里发着光,像星辰闪烁。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这一时刻陛下的模样,又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多想画下来。多想画下每一个他。

    每一个都在我心里闪闪发光,不停歇。

    未曾想过,他会说这么多。

    平日里凭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人心的君主,现下却把心里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

    把所有真心交付给我。

    心里一时酸涩不已,泛起许多心疼。

    这个看着还很年轻的皇帝,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举动是有多逾矩,但我此时心思奔涌,非得这么做不可。

    他就在我身边,大腿贴着大腿,肩膀靠着肩膀,温热的体温传递过来。还有那双能驱散寒意的眸子,曾总也热切将我望着。

    待我以情真意切,我必百倍还之。

    我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是种怎样复杂的感情用言语说不通,非要通过此举传达,总之并不止是安慰。

    我握住了他的手。

    全凭意气做了此事。

    然后后知后觉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不敢动了。

    不能言语了。

    我:“……”

    ……嗯。

    我在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热度冲上头脑。我盯着被云层透出的一丝月牙猛瞧,着实无语。

    脸侧有所感觉,某种视线,灼热奔来。

    我在心中狂念,快想说点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啊。解释一下啊,快啊!

    然而没有来得及。在我心慌意乱之际,被我僵硬握住的那只手,翻掌过来,扣住了我的五指。

    无比坚定地回应了我。

    回握得紧紧的,是接收到了我的全部的心意才是。

    我的脸更加guntang了。身边好像坐了一尊大暖炉,每一丝发散的热气都叫我感受到了。将我烘得全身发热。

    一时没人说话。

    我有些紧张过度了。惴惴不安地盘旋着。

    我应该为自己这番容易引人误解的举动解释些什么。但是我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或是没过多久,是他先打破了静谧,叫我略微转移了注意力,沉下心来听他说话。

    他说:“从头来过。”

    手指被捏了捏。我转过头去,看见他近在迟尺的脸。

    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

    几乎不像他了,不像他往常那副从容不迫尽在掌握的样子。这副面孔上唯见毅然,是某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某种赌上一切也要去做的决然,更加震撼我心。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他说:“既然不复过去,那就重新开始。”

    他眼里的光炽盛起来。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眼下百废待兴,危机重重,一切都等着陛下亲自去开辟、去解决。他肩负的重压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得到的,他的存在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他的王朝,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但我已然相信,正因为是陛下这个人,才能让一切美梦如愿成真。

    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但我知他没有误解,用不着我解释,有些许放心。

    我同样坚定点头:“好。”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紧紧盯住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心里激动,因为我的作为和言语而受到宽慰和鼓舞。

    忍不住在心头起誓,所有他渴求的,都一定会让他得到。

    他牵起我的手。我险些以为他要吻上来。

    可是不是。我为这番乱想颇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望了他一眼。

    没想到我的陛下牵着我的手,分毫不避地看进我心里,缓缓开口:“现有千难万险挡在眼前。跟在朕的身边,更会增加无谓的性命之忧。但朕以漫漫余生作保,要护你日日平安,自由快活。”

    “此生为伴,死亦同葬。”

    君主之誓,俯仰天地,冠绝日月。

    郑重无比。

    我的心剧烈地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