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降臣在线阅读 - 1-5章

1-5章

    第一章

    凶悍的大夏军队已经围困丹荣国都丰城一个多月了,潮水般的夏军席卷了整个丹荣国。

    丹荣本来就国小民贫,从前一直依附于大夏的死敌——白朗国。这次大夏把握的机会很好,白朗国正值国丧,又正全力抵御北方狄族人的入侵,派出的一支援军自然被大夏打得七零八落。

    夏国迅速扑灭了丹荣各地激烈但却弱小的抵抗,包围了丰城这座孤城。丹荣君臣倒也硬气,在丞相叶平湖的主持下竟一直坚守了三十几天,但丹荣国全部的力量此时即将用尽,士卒平民死伤惨重,武器粮食也即将告罄,国家最有力的支柱——叶平湖更是由于忧急劳累而病倒,丹荣的前途一片灰暗。

    丞相府中一片凄凉落寞,一间卧房内一灯如豆,映得房间中昏黄迷蒙,仿佛所有的忧愁都凝结成一片烟雾,让一切愈加迷离,房中弥漫着的nongnong药味更增添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花白的头发、灰败的面色、凹陷的眼窝,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倜傥不群、意气风发的样子。

    床边坐着一个四旬左右的夫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文弱少年,少年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地不住哭泣着,而那妇人虽是红着眼圈儿,神情悲伤,却仍极力镇定着,不时安慰一下少年,照料着床上的病人。

    忽然外面一阵杂乱喧闹,人们奔跑呼号的声音和兵器碰撞之声隐隐传了进来,病人原本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并闪动着不属于一个重病之人的清明之光,他仔细谛听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夏军已经攻入城中了。”

    少年颤抖了一下,哀声道:“爹爹,难道丹荣真的亡了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妇人平静地说:“樱儿,不要急,凡事都听你爹爹安排。平湖,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就说出来吧。”

    叶平湖剧烈地咳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喘息着说:“眉君,我与你夫妻二十载,情深意重,实在舍不得与你分开。但国家遭此大难,我作为宰相自当以身许国。怎奈人力有尽,天命难违,丹荣终究是保不住了,我现在已油尽灯枯,但能不辱名节地殉国也是一件好事,我已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愧对丹荣。今后你带着樱儿安分度日,不要去恨什么人,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吧。若真能如此,便是我叶家的福分了。”

    沈眉君愣了一下,惨然笑道:“平湖,你糊涂了吗?岂不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带领丹荣抵抗了这么多天,夏国人早已恨你入骨,怎会放过我们母子?定会肆意凌辱!与其那样屈辱地苟活,不如一齐殉国,全了我们满门忠烈,一家人在阴曹地府还可团聚,也让夏国人看看我们丹荣人不是可以肆意践踏的!”

    叶平湖一听,顿时急得又大声咳了起来,沈眉君连忙给他拍抚前胸,好一会儿他才又平息下来,语声焦急地说:“眉君你万万不可作此念,夏国人想看我们沮丧的样子,我们就偏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若是死了,岂非让他们白白看了笑话?况且此次夏国统帅司马青侯虽杀伐无情,但却甚有度量,凡是降顺之人都不曾杀戮虐待,想来也是不会为难你们的。我叶家仅此一子,万不可断了根苗,若是你将明樱看顾好,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说完又咳了起来。

    沈眉君忙给他抚着胸口,哽咽着道:“你不要着急,我听你的便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儿,若不是山穷水尽,怎忍心让他去死?你放心,但能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带着他活下去!”

    叶平湖听妻子这样说,心中略感欣慰,脸上现出释然之色。

    正在这时,管家福伯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惊慌地说:“老爷夫人,不好了,夏国的军队将相府团团围了起来,不知要做什么!”

    叶平湖神情萧瑟地叹息一声:“天意无情,天命难违!眉君,我不能再尽为人夫为人父之道,今后你们孤儿寡母度日艰难,你可要受苦了。”

    沈眉君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

    叶平湖国灭心死,又嘱咐完后事,心中再无牵挂,他原本全仗着一股意志延续着生命,现在精神一松懈,一口气便再也喘不上来,猛咳了一阵,便闭目长逝。

    沈眉君见他没了动静,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忙推摇着叶平湖,连声唤着:“平湖,平湖,你醒醒!”

    但叶平湖却已没了气息。

    叶明樱见父亲已逝,夏军又已经要进来了,心中又痛又怕,扑在父亲身上便痛哭起来。

    沈眉君的泪水不住落下来,福伯和房中两个婢女也不住拭泪。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眉君听那步声矫健有力,心中一紧,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强自定下心神,淡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很快,一个金盔金甲、高大威武的将军便走了进来,几个卫士则守在门外。

    那将军扫视了一下室内,见沈眉君虽神情哀伤,但气度却十分沉稳雍容,那平静的仪态就像在面目对一个普通的客人。而叶明樱虽尽力抑住悲声,但却仍不住抽泣,尤其是见到自己脸上的青色狰狞面具,更是惊吓得几乎叫了出来,但他终究有几分倔强性子,尽量掩饰住惊恐的情绪,怨恨地瞪着自己,只是双手却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像是在寻求父亲的保护一般。

    将军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只是由于面具的遮掩,外人是看不到的。

    他斯文地向沈眉君道:“夫人受惊了。我是司马青侯,我已派兵保护贵府,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我一向敬重叶丞相,听闻他生了重病,心中十分担忧,不知叶丞相现在怎么样了?”

    沈眉君淡淡地说:“原来是兰陵王大驾光临!拙夫之命与丹荣系在一起,丹荣既已不存在了,他便也不存在了。”

    司马青侯点点头,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令这昏暗的房间也不禁为之一亮,但在沈眉君和叶明樱看来,这张脸孔却是一样地可恨又可怖。

    司马青侯轻快地说:“夫人放心,叶丞相的身后事我会派人帮忙料理,不会让他走得寒酸的。夫人有国士之风,真是一奇女子,只是令郎实在不太像叶丞相与夫人。”

    说完他眼含嘲弄地扫了叶明樱一眼,转身扬长而去,直气得叶明樱连哭都忘了,握紧了拳头恨恨地瞪着司马青侯离去的背影。

    司马青侯一边往外走,一边暗自慨叹,久闻叶平湖清廉多才,他的才干自己在攻打丰城之时已经见识过了,此时走在他的府中,才知道他竟如此廉洁,丞相府竟只有里外两层院子,布置得极为朴素,根本见不到任何雕镂装饰,更令他吃惊的是,院子里竟没种几株花,全种的是菜,几个仆役也老的老小的小,不过种菜倒是够了。

    再回想那卧房之中,只有满架图书,一张床一副桌椅,两口箱子,真是四顾萧然,如此种种显然不是临时作出来的,一国丞相竟清贫若此,若他是夏国人该有多好。再一想到他那儿子,司马青侯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青松根上一嫩苗,当真娇弱得很。

    旁边一个亲兵啧啧称叹道:“王爷,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堂堂丞相府居然如此简陋,连我们大夏一个州府长官的府邸也不如。可惜他虽然如此清廉,但丹荣还是亡了国。”

    司马青侯重又戴上面具,淡淡地说:“丹荣土地贫瘠,民众穷困,亏了叶平湖想尽法子勤俭持国,才能勉强维持下来,这叶平湖倒是个可尊敬之人。”

    之后的十几天,叶府一片愁云惨雾,亡国的悲痛加上失去顶梁柱的凄惶令每个人都惶乱不已,不知未来的日子要怎样过。只有沈眉君坚强地支撑住,镇定地料理着丈夫的丧事。

    司马青侯果然派了几个部属过来帮忙,但却被沈眉君婉言拒绝了,只靠着福伯和仅有的几个仆人婢女cao持,因此丧事便办得很简单,但众人的悲痛与严肃却使葬礼一点也不显得寒酸。

    叶明樱连哭了几天,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又伤悲又劳累,便病倒了。

    司马青侯对叶家倒颇为照顾,派了个军医来为叶明樱治病,这次沈眉君再不能推辞,在儿子的身体上她可不敢固执,因此待军医十分客气,照方抓药,每天守在儿子旁边。

    叶明樱见母亲这般为自己cao心,心中更加难过,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学到父母的刚毅,只能给亲人添麻烦。

    沈眉君见儿子满怀愁绪的样子,暗自叹气,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子,今后若自己不在了,真不知他要怎样度日呢,于是只得不住地安慰劝解,叶明樱这才稍稍好了一些。

    第二章

    夏国大军在丰城驻扎了近一个月,将土地人口簿册、赋税账目、各种公文及太学和宫中的典籍,再加上珠宝财物统统打包装车,准备运回夏国。丹荣皇室及一众大臣和家眷也将被送到夏国,因此各皇族勋贵之家这些日子都鸡飞狗跳地忙着收拾东西。

    唯有叶府一片平静,因为家境寒素,没什么好收拾的。

    临行的前一天,沈眉君将家中婢仆召集在一起,道:“我们母子要去夏国了,你们都是在叶家多年的,我实在舍不得你们 ,但你们都有家小在这里,我又怎能忍心让你们亲人离散?所以你们就都留下吧。”

    众人心中伤感,但也的确如此,他们实在不忍心抛下家小随叶氏母子去夏国,况且夏国对他们来说已成虎狼之国,谁敢到虎狼窟里去送死?因此几个仆婢虽然舍不得老主人,更觉得对不起他们孤儿寡母,但也只能含泪拜别了沈眉君,各自回家去了。只有福伯和他的儿子宝柱,儿媳敏儿,以及叶明樱的乳母王嬷嬷留了下来。

    沈眉君看了看他们几个人,眼圈儿一红,哀伤地说:“多谢你们几个重情重义,此去夏国祸福难测,但你们放心,若有祸事,我们母子会一力担当,绝不连累你们!”

    福伯抹着眼泪道:“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几代人都在叶家,叶家待我们一向恩深义重,我们是绝不会抛开夫人与公子的!”

    王嬷嬷也哽咽着说:“当年我丈夫死了,孩子也没了,走投无路,是夫人收留了我。我带了明哥儿这么多年,看到明哥儿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我是无论如何也要陪着夫人和明哥儿的!”

    看着面前这忠义的四个人,沈眉君凄凉的心境总算有了一丝温暖。

    第二天,主仆六个人只带了几口箱子,便坐上夏军为他们准备的马车,辚辚地离开丹荣,向大夏行进了。

    叶明樱坐在车中,偷偷将车帘掀起一角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满是剽悍的武士,他们手握明晃晃的刀枪,雪亮的兵器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而那些久经风霜的兵士表情坚毅,目光如刀,许多人脸上都有或深或浅的刀疤,他们的大手几乎有蒲扇大小,手上青筋凸出,一只手便可以扼住自己。

    叶明樱越看越害怕,“啪”地一声放下帘子,身体不住地向后缩,紧紧偎在母亲身边。

    沈眉君轻轻叹息了一声,搂住儿子轻声安慰着他。

    一旁的王嬷嬷也哄劝道:“哥儿别怕,哥儿是这么俊俏善良的一个孩子,哪有人忍心伤害你呢?夏国人虽然凶狠,但也都是人啊!”

    叶明樱在她们的安慰下渐渐安定了下来,但却再没有勇气看外面一眼。

    午间,夏国士兵送了饭来,热腾腾的饭菜虽不怎样精致,但却还可口,而且居然有rou有蛋,竟比叶家平日的膳食还要好一些。叶家家境清贫,平时吃饭只有两三样菜肴下饭,还多是素的,只见一点rou星儿,哪像现在这样整盘的鱼rou?因此几个人虽心绪忧乱,但却也吃了个饱。

    自此叶明樱每天便都躲在车中,或是陪母亲说说话,或是看看书,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呆出神。

    每日里饭菜倒是没有亏欠他们的,夜里所住的帐篷也搭建得十分结实,不是那种漏风漏雨的破烂囚帐,若不是心情沉痛,这一路其实还算比较舒适。

    一个多月后,终于到了夏国都城——云京,皇帝司马睿率文武众臣在城外迎接凯旋的兰陵王,城门外旌旗飘扬,鼓乐喧天,不少百姓都出来观看,夹道喝彩,喧闹兴奋的声音一直传到队伍后面所押送的车辆中。沈眉君和叶明樱心情更加凄凉,敌人的欢欣鼓舞是建立在自己国破家亡之上的,何况不久他们还要面临更大的屈辱——瑞安门献俘。

    宽阔宏伟的瑞安门广场上,丹荣前国君、皇室及被俘的大臣和家眷跪满了一地,沈眉君和叶明樱垂首跪在一个比较偏前的地方,耳中听着夏国大臣宣读对他们的处置,丹荣旧主被封为安善侯,其他人等一一有了安置,沈眉君被封为“贞懿夫人”,叶明樱也被封为七品宣教郎。

    司马懿坐在重楼之上,笑着对司马青侯说:“王弟这次辛苦了。听说叶平湖是个人才,可惜死了,朕只好善待他的家眷以慰其灵。据说他有一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否为我夏国出力?”

    司马青侯扑哧一乐,道:“皇兄千万别作此想,叶家公子将我们都看作豺狼虎豹一般,一路上红着眼圈儿兔子一样,若将他带到陛下眼前,恐怕要吓坏了他,会当场哭出来呢!不过他的母亲倒不是个平凡女子,颇有些高远气象。”

    司马睿顺着司马青侯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果有一对母子孤零零地跪在那里,那少年瘦弱的身体虽竭力支撑,却仍有些瑟缩,而那妇人则腰杆挺得笔直,母子二人果然差别很大。

    司马睿点点头,道:“他既是这样一个性子,便让他安稳度日,平平安安也是好的。”

    叶明樱在坚硬的石板地上跪得头昏眼花,不住气喘,当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了,沈眉君一看儿子摇摇欲坠的样子,忙搀扶住他,陪着他慢慢向外挪着。

    好不容易来到司马睿所赐的宅院,叶明樱一头便躺倒了,沈眉君知道儿子素来体弱,禁不得这样劳累,忙同王嬷嬷一起为他脱了衣裳除去鞋袜,给他盖上一条被子,让他好好休息,又让敏儿煮一碗莼菜鲫鱼羹来给他补一下身子,这道羹汤可调理中焦,补益五脏,且花费不甚贵,从前每当叶明樱过度疲劳,身体无力时,沈眉君便会给他吃这个。

    叶明樱在床上躺了两日,这才好了起来,能够下床行走,他想散散心,便出了屋子,在宅院里走了一圈儿,这宅子虽不是很大,但也比自己从前的家宽敞齐整,里外三进的院子,青砖瓦舍十分整洁,院子里还栽着几株杨柳榆槐,绿色葱茏十分幽静。

    叶明樱暗自苦笑,自家一共才六个人,住这么大的院落,倒更显得空荡荡地,另添一种凄凉感觉。

    叶家所带的东西不多,因此很快便整顿好什物,在新家里安顿下来。

    叶明樱所任的宣教郎是个闲职,本就是为了让一些资质平庸、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有个营生,虽隶属礼部文华院,但平日基本不点卯的,尤其对这次新增的七八个丹荣“宣教郎”,主官更是不闻不问,他们不来当差更好,大家落得轻松,每个月只管按时给他们发禄米便是。

    叶明樱每个月有八两纹银,沈眉君十五两银子,本来这些银子也不算少,即便在云京这样金粉繁华之地也可以吃喝不愁,但叶明樱由于心情郁结伤感,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常常爬不起病榻,这可急坏了一家人,连连求医问药。

    他们本是异国人,对于云京半点也不熟悉,但一段日子下来,却将云京各医馆摸得清清楚楚,仔细想想也是一件伤心事。

    云京居大不易,医生为叶明樱所开的药方中又多有一些阿胶、雪参、鹿茸之类珍贵补药,往往一副药便要一两银子,长年累月吃下来,每月的俸禄便花去大半,又为了给叶明樱将养身子,每日的饮食也尽量做精细的给他吃,这样一来家中银钱更是拮据。

    亏得沈眉君和敏儿都做得一手好针线,敏儿常常出门揽些活计,两个女子在家里作了贴补家用,宝柱又将前后院都辟为菜地,种些茄韭瓜菘,自家的菜一熟,便不须在外面买菜了。

    另外,一起来夏国的丹荣前户部尚书之子楚英现在大夏朝中供职,楚叶两家向来交好,楚英又与叶明樱亲如兄弟,见他们日子过得这样紧,便每月都拿出一部分俸银接济他们。

    沈眉君本是个极其要强之人,不想接受他人资助,但儿子现在这个样子,却由不得她刚强,再加上楚英言辞恳切,直将叶明樱当做了亲兄弟,沈眉君感于他的真诚便收下了,只是每笔钱都记录在簿子上,以待将来归还。

    叶明樱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由于家国之痛,他每日心情惨淡,常常哭泣,整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子里,沈眉君对他这副样子也毫无办法,唯有性格爽朗的楚英来了,才能让叶明樱开心一些。楚英会给他讲云京的热闹繁华和各种奇闻异趣,叶明樱虽深厌云京,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很快便听得津津有味。

    楚英见他心思活动了,便硬拉着他在左近逛逛,以舒展他的心思,叶家所住的秋蝉坊虽略有些偏僻,不是很繁华的地方,但街道两边纸扎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铁器铺、绒线铺、白衣铺、云梯丝鞋铺、冠子铺、金纸铺、折扇铺、金银铺、头面铺,却仍极为密集,大大小小的食铺茶肆更是多得数不过来,还有担着担儿煎点汤茶药的,将秋蝉坊装点得颇为热闹,竟比丰城最繁盛的街市还要强上几倍。

    叶明樱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由得不佩服,如此多姿多彩的景象令他不能不为之心动,也不愿再自闭在家里,因此出来走动了几次,身体竟好了一些。

    楚英见他这样,愈发常常带他出来走动。

    第三章

    阳春三月,云京城中杨柳吐芽,杏花含苞,清新温润的季春气息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和着花草的香气着实令人心醉。

    楚英见如此大好春光,便拉着叶明樱到东城的沁芳园游春。走在路上,只见游人如织,车骑如云,无论男女都打扮得鲜洁雅丽,呼朋引伴地向城外景致优美之处涌去。

    叶明樱哪见过这等欢快热闹的景象,还未走到沁芳园,两只眼睛便不够用了,不住地东张西望,脸上现出天真的喜悦来。楚英在一旁暗暗高兴,叶明樱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了。

    叶明樱的目光被一处面人摊子吸引住了,见那捏面人儿的师傅着实好本领,捏出的人物鸟兽极其精致,好看极了,摊子旁围了一圈儿人,大半是带着孩儿的父母给孩子买面人儿。

    楚英见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里瞧,便知道他的心意,笑道“那面人儿捏得真好,买两个我们拿着玩儿吧!”

    叶明樱脸一红,面人儿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自己这么大了,哪好再要那个?便拉住楚英的袖子不让他去。

    楚英笑着哄道:“是我喜欢那面人儿,你只当陪我玩儿好不好?”

    然后轻轻掰开叶明樱的手,自己则凑到摊子前,取出钱来要小贩拿那两个最大最漂亮的给自己。

    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兰陵王来了!快来看呀!”

    人们立刻sao动起来,争先恐后向前挤去。叶明樱只觉周围的人忽然之间便汇聚成一道潮水,裹挟着自己往前边拥去。

    叶明樱心中一阵惊慌,忙叫了声:“楚大哥!”使尽向楚英的方向挤去。但他身子单薄,哪来的力气,很快便被人流所卷走,连楚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叶明樱见周围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这里的道路自己也不熟悉,真不知该怎么办,一会儿可要怎么回去?

    他光顾着着急,却没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被挤到最前面,这时前方一阵的鸾铃响,急促的马蹄声中是二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人群此时更加激动,往前涌得更加厉害,叶明樱心中慌乱,不住回头寻找楚英,便没有留神前面的道路,忽然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站立不稳,便往前扑倒下去。

    他这一下正跌在道路中央,顿时跌得他头昏眼花,一时爬不起身来。就在这时,最前面一匹骏马已经奔到叶明樱身边,两旁之人发出一阵惊呼,只怕这年青的公子就要血溅当场,却见此时马上那系着大红披风的男子忽地腾起身子,如大鹏一般盘旋着落在叶明樱身边,苍鹰捉雀似地一把捞起叶明樱便闪在一旁,墨黑的宝马向前又赶了几步,便停在当地,回头望着自己的主人。

    见了他如此潇洒不凡的身手,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更有许多女孩子尖声叫着:“兰陵王!英雄!”

    叶明樱这一下既受了惊吓,又动作得猛了一些,眼前便一阵旋转迷茫,身子软软地瘫在哪里,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些,这时只听头顶一个醇厚磁性的声音问:“好点儿了吗?你是哪家的公子,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叶明樱眼神恍惚地望向抱着他的男人,渐渐看清了对方的脸,叶明樱的脸顿时更加苍白,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那人,身子跌坐在地上,疼得他猫儿一样呻吟了几声,身上更加无力,软弱地趴在那里。

    司马青侯挑了挑眉毛,这男子的反应可真新鲜,若是别人被自己救了,不感激涕零才怪,而且还常常有怀春的青年男女向自己流露出充满爱慕的神色,借此机会主动投怀送抱,眼前这人这是为何?莫非是京中流行的新把戏?

    司马青侯目光如电,一看便知人情真伪,见那男子眼神中交杂着怨恨和惧怕,并不像是作伪,司马青侯淡淡一笑,看来这人是吃过自己的苦头。对冒犯了自己的人,司马青侯一向是从不手软的,只是不知这人是因为什么事而得罪了自己。

    司马青侯对这种无足轻重之人一向是不介意的,见既然没有伤着他,便不再理他,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忽然一个男子奋力挤出人群飞跑过来,抱起伏在地上的瘦弱公子,不住焦急地问:“明樱,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身上哪里不舒服吗?你不要吓我啊!明樱,你说句话啊!”

    那公子低声道:“楚大哥,我没事,我想回家。”

    男子连声答应,稳稳地抱起他,快步往回走去。

    司马青侯注目望了他们两个两眼,一抖缰绳,宝马暗电便风一般离开了。

    司马青侯端坐在马上,心思却不知怎么总是飘到那公子身上,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蓦地想起后面的男子叫他“明樱”,司马青侯脑海深处的记忆顿时翻涌而出,一下子就想到两年前丰城那哀戚的叶府和那个懦弱胆小的公子,看来过了这两年,他仍是没什么长进。

    司马青侯想着想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一个锦袍男子笑着问:“王爷,不知何事这样开心?刚才好像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司马青侯笑道:“慕容,你可记得那年我们北征丹荣时,那个拼死抵抗的丞相叶平湖?”

    慕容克想了想,道:“是有这么个人,他很有才干,我很钦佩他。不过他不是死了吗?”

    司马青侯微微一笑,说:“他是死了,但他还留有一个儿子。”

    慕容克一愣,道:“莫不是方才那个跌倒的人?”

    “正是。看不出来吧?”

    慕容克摇摇头,道:“和他的父亲相差太远了。不过或许就是因为他这样柔弱,所以才能够活下来。”

    两人谈谈说说,很快便出了城,来到东郊。这里花木繁盛,景致优美,一向是游春的热闹去处,司马青侯很喜欢这里,每年必到这里踏青。

    但今天却不知怎的,面对如此美景和这样欢悦的气氛,司马青侯的心思却总是不能集中,总有一小缕思绪飘飘忽忽蛛网一样缠绕在那畏缩的男子身上。

    虽然司马青侯心思深沉,喜怒不易被外人揣测,但慕容克与他一同征战了多年,早已熟知他的秉性,见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笑道:“王爷若还有事,便早些回去料理吧,你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好意思玩得太开心。”

    司马青侯心中有些懊恼,当下硬是将那缕缠绕在叶明樱身上的思绪斩断,朗声笑道:“我哪有什么事情要办!今天说好了要玩儿的尽兴的,你瞧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过去吧!”

    说着便催马向一处泉水边驰去,那里有众多妙龄男女正在游玩嬉戏。

    慕容克笑着摇摇头跟了过去。

    楚英嫌步行走得太慢,便雇了一辆小车,但又怕颠着叶明樱,就抱着叶明樱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催着车夫快快赶车。

    楚英看着叶明樱那虚弱的样子,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回到叶家,宝柱正在院子里拾掇菜地,见了楚英便笑道:“楚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玩儿一天的吗?”

    楚英连连跺脚,道:“还玩儿什么!明樱被马吓到了,快请大夫吧!”

    说着便小心地将叶明樱从车里抱了下来。

    宝柱看到叶明樱那毫无血色的脸,也吓了一跳,忙跑进去禀告沈眉君,沈眉君和王嬷嬷几人一听就着了慌,立刻全都拥了出来,围住楚英和叶明樱,不住抚摸叶明樱的额头,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沈眉君镇定一些,沉稳地说:“大家不要都围在这里,快让楚公子带明樱回房吧,宝柱去请大夫,就请保安堂的骆先生好了。”

    宝柱答应着飞跑出去了。众人簇拥着楚英和叶明樱进了房,将叶明樱外衣脱了,裹了被子放平躺在床上,沈眉君不住为儿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一家人焦急地等待着医生。

    很快,宝柱便领着一个年过四旬、儒雅斯文的人进来了。

    沈眉君一见那人,忙站起来道:“骆先生,麻烦你了,请你快为小儿看看,他今天出门被马吓到了,现在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会怎么样。”

    骆先生拱了拱手,道:“夫人,不必着急,且待我先看看。”

    骆先生坐在床边,仔细为叶明樱诊了一回脉,看了一下他的面色,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便提笔开了一个方子递给沈眉君,道:“夫人,令公子素来体弱,这一次吓得不轻,精气不固,神气飘摇,须得好生调治才行。先按这个方子吃吧,平时饮食也要经心,若能吃些燕窝虫草便更好了。”

    沈眉君接过方子一看,便暗自苦笑,药方中单只人参、麝香便已很耗银钱,哪里吃得起虫草燕窝这种富贵之家才能享用的东西?只得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多谢骆先生。”

    骆先生看着沈眉君那眉头深锁的样子,便知道了她的为难,心中暗自叹息,这个女子真是命运多舛,不但国破家亡,儿子又是这个样子,她真是很辛苦。自己虽然同情他们母子,但自己不过是个大夫,没有太大的力量去帮他们,只能尽力为叶明樱诊治,让他们少费些冤枉钱。

    骆先生告辞离去了。

    沈眉君从这一天起便衣不解带地照料儿子,直到几天后叶明樱神志清楚,身子好了一些,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能够休息一下。

    楚英心怀愧疚,都怪自己放开叶明樱去买面人,才惹出这件事来,他每天都来看叶明樱,帮着做这做那,倒令沈眉君十分过意不去,说道:“这事本来也不是你的错,谁会想到那兰陵王会从那里经过?都是这人害得明樱成这个样子!”

    沈眉君本就深恨司马青侯,这一下他惊吓了自己的儿子,自然更恨得她咬牙切齿。

    第四章

    司马青侯在郊外玩了整整一天,直到月华升空才余兴未尽地回到府中。

    大好的三春时节怎能不尽兴游玩?他每日或是同朋友部将轻骑出城游玩射猎,或是携着一群美艳的舞姬歌童游湖泛舟,丝竹喧天,真正是富贵欢乐不尽。

    但司马青侯却总觉得有桩心事萦绕在心头,面对着眼前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心中却一直有所缺憾。几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觉得不能尽兴,原来叶明樱的影子一直在自己心中若隐若现地浮动着,那天叶明樱跌坐在地上吓成那个样子,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司马青侯眉头一皱,叫过大侍女曼殊,吩咐道:“你叫人带些礼物到叶家探望一下叶明樱,那天他被我的马儿所惊,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王府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好。”

    曼殊掩口笑道:“我的王爷,事情都过去了这许多天,才想起来要去看,不怕人家嗔怪?况且又没踢伤踩伤他,不过是吓了一下,也值得这样费心,王爷真是越来越慈悲为怀呢!”

    司马青侯闻言笑道:“你这个刁钻的,我今儿心情好,便要行一件善事,你还不快去办呢!”

    曼殊盈盈笑着答应了走了出去。

    这天沈眉君正在房中照看儿子,忽然敏儿进来说:“夫人,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兰陵王府的人来探望公子,夫人要让他们进来吗?”

    沈眉君一听,脸色一冷,道:“咱家的人和兰陵王府有什么瓜葛?不见,让他们快走!”

    敏儿答应着去了。

    但很快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夫人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客人来了,连门儿都不让进,这不是太让人伤心了吗?”

    沈眉君一听,就知道他们已经进来了,只得来到前厅,就见厅中已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子,长得杏眼桃腮,娇艳无比,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滴溜溜地四下望着,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旁边福伯、宝柱都叉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敏儿则气鼓鼓地瞪眼看着她。

    一见这侍女,沈眉君便暗赞了一声“好”,能调教出这般机灵能干的丫头,兰陵王的风雅精明可见一斑。

    但她却仍将脸色一沉,道:“姑娘是何人?为何硬闯进我家来?难道王府之人便可以如此无礼吗?”

    那女子见了沈眉君,立刻盈盈施了一礼,甜甜地叫了声“夫人”,然后眼波流转,清脆婉转地说:“您不要生气,曼殊是王爷的婢子,王爷想到前些天惊吓到了公子,心中不安,所以才差曼殊来探望。这本来是王爷一片好心,那知您这府里的人却不理睬我们,曼殊替我们王爷惦念公子,这一着急便自己跑进来了。夫人您大人大量,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来人,把礼物抬进来!”

    外面的侍从答应了一声,便提了两个大食盒,两个礼盒进来。

    打开礼盒的盖子,里面是光滑柔软、色泽淡雅的绸缎。

    曼殊笑着说:“这点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夫人收下。”

    沈眉君淡淡扫了一眼下面的东西,冷淡地说:“既然当时是犬子自己跌倒,原也怪不得兰陵王。我们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请姑娘带回去吧。”

    曼殊听了,忙道:“啊呀,这怎么行?这是王爷的一番心意啊!王爷一直关心公子,不知公子怎么样了,夫人若是不收,岂不是叫王爷难过?”

    敏儿心直口快,接口道:“他若是真的想补过,怎么不早让人来?哥儿那天吃了惊吓,都生病了!”

    沈眉君微微皱眉,道:“敏儿,不得胡说,公子是人群拥挤,自己跌倒的。曼殊姑娘,叶家与兰陵王素无瓜葛,今后也不想有往来,这次的事过错不在王爷,不如就此揭过去,让我们清清静静过日子吧。福伯,送客!”

    说完沈眉君便回了后房。

    福伯带着宝柱、敏儿连人带东西将曼殊等人请出了叶家。

    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砰”地关上,曼殊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尖,这次真是碰了一鼻子灰。她在王府一直掌事,向来受人尊重,还没这样扫过面子呢。

    旁边有人问:“曼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曼殊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还能怎么样?回去喽!”

    曼殊悻悻地回到王府,司马青侯见她撅着嘴,似乎有些烦恼的样子,便问:“怎么了?哪个奴才惹了你不成?他若是行差踏错,你只管管教便是,这也值得生气。”

    曼殊笑道:“倒不是为府里的事。今儿早上,王爷吩咐要人去看看那叶公子,我想着王爷难得关心人,午间得空儿便自己去了,结果撞了南墙回来。原来听说叶夫人清高刚直,今天一见果然是这样,就像青石板翠竹条一样,说话虽斯文,却着实顶着人,我们带去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收,全给放在门外。不过她的丫头倒是说叶公子吓病了。”

    司马青侯心头微微一沉,当时见他身形袅娜、面容怯弱,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受了这番惊吓,自然很可能会生病,这倒是自己疏忽了。

    司马青侯道:“既然他病了,你便叫太医院派个好点儿的太医过去给看看,该用些什么药,从府里支领,务必要他好了才罢。”

    曼殊斜觑着司马青侯,笑道:“我知道了,王爷。我拿着王爷的名头,定要让他们派个医正过去!”

    第二天一早,宝柱便听又有人叫门,打开门一看,只见昨天那个俊俏女子又站在门外,他立刻便想关门,但曼殊的腿伸得更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里。

    她笑吟吟地说:“这么快就要请我吃闭门羹吗?这次我可是陪了太医院的冯医正来的,王爷听说公子病了,便说要请太医来看,冯医正的医术在太医院是人人称赞的,最善治虚损症,有他为公子诊治,自然会好的快些。还请宝柱大哥快去禀报老夫人。”

    宝柱一听是医正来了,哪里敢怠慢,忙跑进去通报了。

    曼殊带着冯医正,后面跟着两个小丫头两个小厮,施施然穿院入堂,进了前厅,不请自坐了。

    很快,宝柱便出来道:“曼殊姑娘,夫人请你们进去呢。”

    曼殊和冯医正几个人呼啦啦都拥进了叶明樱的卧房,令本来就不大的房中顿时显得拥挤了。

    沈眉君站了起来,向曼殊和冯医正点头,客气地说:“多谢姑娘费心请了冯医正来。冯医正,小儿身体一向羸弱,前些日子又受了惊吓,虽是吃了药,但却一直倦怠无力,夜里还常常惊悸失眠,还望医正给他好好看看该怎样医治。”

    冯医正拱手道:“夫人不必客气。诊治病人乃是医家的本分,在下定然尽力医治。”

    冯医正细细为叶明樱切了好一阵脉,又认真看了他的舌苔和面色,还仔细询问他一向以来的身体状况,所服何药,直诊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理出了头绪,道:“由于公子是不足月而生,身体虚寒羸弱,后天又失于调养,加之他一向心思郁结,再一受惊吓,便都发作了起来。单医治此病倒是不难,但公子身体的底子实在已是薄弱至极,调养起来颇费工夫,只怕总需几年时间,而且即使调理得好了起来,今后也许好生将养,犯不得寒暑受不得辛苦。”

    沈眉君越听心越往下沉,对儿子的身体,她其实早已有所准备,但听人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心中仍是十分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多谢冯医正指点,我今后会多加小心的。”

    冯医正点点头,提笔刷刷刷开了一张方子。

    沈眉君拿过方子一看, 见除了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又添了雪莲、凤凰草、玉线芝这样珍奇之物,只怕这一副药五两银子也不止,心中虽然为难,但为了儿子的身子,也只能咬牙挨着。

    她刚想叫宝柱去抓药,曼殊却已拿过药方交给小厮,道:“快回王府取药,再将那金药铫子拿来,凤凰草定要用金器煮的。”

    小厮答应着飞跑出去了。

    沈眉君刚要阻止,曼殊便咯咯笑着劝道:“这些药材府里都是现成的,不用白不用,况且这事终究是王爷惹起来的,不拿他的药材却拿谁的?”

    沈眉君听她说得乖巧体贴,便客气了两句,不再坚持,心中却有些酸楚,真是贫贱之家百事哀,依自己的性子,本不该收仇人的东西,但这么贵重的药材,自己是承担不起的,为了儿子,她只能抛下脸面,接受对方的施舍。

    不多时,药材便取了来,曼殊也不叫叶家人熬药,支使着自己带来的小丫头到厨下煎汤药,又帮着做了些其他活计,倒让沈眉君有些过意不去。

    自此曼殊隔三差五便到叶家来,安排跟来的丫头小厮干这干那。王府之人手脚麻利,做事细致,令沈眉君暗暗称赞。曼殊还带了些绫罗绸缎、金银器皿以供服用,但沈眉君坚持自己的底线,只留下一些药材,其他一律不收,这种风骨令曼殊暗自佩服,但回头再看看叶明樱房中简陋的陈设,便不由得要哀叹了。

    第五章

    冯医正的医术果然高明,叶明樱吃了一个多月的药,身体果然渐渐好了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脸上还添了许久未有的红润之色,更可喜的是胃口开了,知道吃饭了,全家都高兴极了。

    他在房中闷了这许多日子,这一好起来便坐不住了,常常到院子里读读书,或是看着宝柱种菜。他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成为了一道活动景致。

    叶家旁边有一户宅院,院子里有一座高楼,有一个人时常便坐在楼上,一边饮酒一边往叶家张望,若是见叶明樱来到院子里,他的心情便舒爽了许多,微笑着注目望着叶明樱的一举一动。

    旁边的心腹婢女晴薰掩口笑道:“王爷,赏花赏得入了神,居然连菜也不吃,只顾着喝酒了。”

    司马青侯收回眼神,笑道:“所以古人有云‘秀色可餐’,美人的确可以当菜吃的。尤其这一道菜滋味又很特别。”

    司马青侯说着又喝了一杯酒,兴趣盎然地看着下面曼殊陪着叶明樱说笑的场面,脑海中浑不自觉地将这场景从叶家寒酸的院子挪到了王府繁华锦绣的花园中,又将叶明樱身上的青布衫子换成雅致细腻的云丝衫袍,想想还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便将叶明樱身边的曼殊换成了自己,这才觉得一切都合意了。想象着叶明樱温顺地陪在自己身边,司马青侯更不由得陶醉起来,眯着眼睛轻轻笑了出来。

    晴薰见自家主子有些色授魂与的样子,心中暗叫稀奇,兰陵王并不是个克制自己欲望的人,相反在声色之好上还十分精通,但从未见他为了什么美人而这样入神过,尤其是这位叶公子虽然秀美,但实在称不上是绝色,这样寒门秀士城中多的是,并不稀奇。

    晴薰转了转眼珠,为司马青侯倒了一杯酒,道:“王爷所采名花无数,奴婢却从未见您对哪朵这么上心的。恕奴婢愚钝,实在看不出眼前这枝的独特韵味。”

    司马青侯抿了一口酒,道:“这是一枝被养在幽谷暖房中的兰花,未曾经历过险恶风波,连外面的事情都很少知道,分外干净单纯,偏偏又有些倔强性子,这便更引人入胜了。就像淡雅的雪衣茶,须得慢慢品味,才能品出他的好来。”

    晴薰听了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这才说:“王爷这一说,奴婢才发现叶公子果然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端庄之中反倒透出一段自然而然的风流。既然王爷喜欢他,为什么不把他带到府里来呢?”

    司马青侯笑道:“我早有此意,但他胆子小,身体又不好,只怕贸然行事吓坏了他,反而不美。前两天听冯医正说,他已经大概没事了,我这几天便要得手。”

    晴薰抿嘴笑着,望了望司马青侯,又望了望叶明樱,心想这娇嫩的公子可要落到老虎口中了,瞧王爷这副样子,不把他连皮带骨嚼碎吞了是不罢休的。

    这一日叶明樱正在院中树下纳凉,忽然有宣教司来人拿着牌子传话,道是今日司中有事,所有宣教郎都要过去。

    叶明樱本不愿为夏国做事,垂了头不肯挪动。

    沈眉君觉得事有蹊跷,便问:“请问这位官人,宣教司一向清闲,从未要我们过去,今日为何突然有事?”

    那人不耐烦地说:“宣教司大小是个衙门,自然要为朝廷做事,难道还虚耗禄米养闲人吗?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禄,长官要你去,你便得去,岂能连这点规矩都没有了?快走吧!”

    说着便拉扯着叶明樱出了院子。

    叶明樱身单力弱,挣扎了两下,却怎敌得过对方的力气?便这样被他拽出了门。

    他又委屈又气恼,回头叫了声“娘亲!”

    沈眉君也是一阵气苦,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儿子当这宣教郎每月尚有八两纹银,对一家人来讲也是很重要的一笔收入,虽然自家门风一向清高,但现在也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她只得安慰儿子道:“明樱,你和他去吧,早些了了官里的差事早些回来。”

    叶明樱见母亲这样说,只得违了心愿跟着那官人走了。

    走过一段路,叶明樱就走不动了,脚步儿渐渐慢下来,不住地喘着粗气,额头也不停流汗,到后来只得扶住一棵碧玉垂柳歇息着,再走不动一步。

    那官人见他这个样子,微微一笑,道:“公子可是走不动了?但到司里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误了时辰,大人会怪罪的,到时候大人堂上把桌子一拍,公子就得跪下了。”

    叶明樱如今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鸡,被他这样相逼,心中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那官人见他这可怜的样子,差点笑了出来,但却强自忍住,作嘴弄脸地说:“算我倒霉,摊上你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公子,算了,还是我心善,给你雇辆车吧。”

    叶明樱一听,心中大是感激,没想到夏国官衙之中竟有这等好人,于是连连道谢,却不见那人偷笑着点手招呼了一辆早已等在一边的乌油幕绿纱帘的大车过来,扶着叶明樱上了车。

    叶明樱若稍有一点阅历,便已会起疑,哪有人肯这么好心为别人雇车,何况雇的又是这么大的一辆车?但叶明樱自幼多病,大半时间都在家休养,连大门都很少出,哪懂这些机关?还只当官人热忱,雇的这车又宽敞又舒适,座位上铺着干净的竹席,小几上搁着茶水果品,而且居然还放了几册书!

    叶明樱休息了一下,有了些精神,这才发觉那官人竟没有坐进车中,而是坐在车辕上,心中立刻老大过意不去,忙探出身子唤道:“这位大哥快请坐进来吧,怎么能坐在外面呢?”

    那官人很随意地说:“里边怪闷热的,哪有外面凉快?公子快歇着吧,我坐在这里比车里还舒服呢!”

    叶明樱连劝了几次,见他执意不肯进来,也只得罢了。他在车中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随手拿起一本书,却见居然是,这书乃是珍本,叶明樱早就听父亲说过,但却一直无缘一见,没想到却在这里见着了,当即大喜过望,立刻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再不向窗外望上一眼,更不管车子驶向哪里去。

    那小吏向车里看了看,与车夫相视一笑,轻松地哼起了小曲儿。

    叶明樱看得入神,浑忘了时辰,直到车子停住,有人掀开轿帘,说道:“请公子下车!”他这才发觉到了地方。

    但下车一看他就愣住了,叶明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布局精致的庭院里,院中奇花异卉馥郁芬芳,花丛中的甬路都是汉白玉铺成,晶莹剔透宛如月宫,重瓦飞檐的屋宇雕梁画栋,游廊处还悬挂着五色琉璃宫灯。

    叶明樱毕竟去过几次宣教司,印象之中的宣教司绝不是这个样子,但眼下瞧这里这个气派竟是王侯府第,哪里是朴素的宣教司可比?

    一想到自己不知被弄到什么地方,叶明樱便有些慌了,他四下寻找带他来的那个官人,但却哪里找得到?

    倒是院中的十几个丫鬟都围了上来,为首一个紫衣的俏丽女子娇笑道:“公子可来了,把人等得急的。公子路上辛苦了,快到房中休息一下,喝一盏木樨汤润润喉咙清清暑气!”

    说着便拉住叶明樱的袖子将他往里边带。

    叶明樱一看这阵势,心中更加慌乱,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惊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谁?”

    那女子噗哧一笑,戏谑地说:“怎么,公子不知这里是哪里吗?那么公子本来是要到哪里去呢?”

    周围其他女孩子听着那女子这般调笑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明樱脸上一红,讷讷道:“我要到宣教司去,但这里不是……”

    紫衣女子咯咯笑道:“公子怎知这里不是呢?既然公子要去宣教司,那么这里便是宣教司,快随晴薰进去吧!meimei们,快把公子请进去,大太阳的,可别晒坏了公子!”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架着叶明樱,推推拥拥将他带进房中。

    房中的布置更见高妙品味,白玉瓶中插着鲜红的花枝,翡翠墨盒端溪砚台随意摆在桌子上,七宝螺钿屏风上绘着荷花鸳鸯、牡丹彩蝶,鲜妍而不俗丽,反而更添温柔甜蜜之意,床榻之间锦茵绣帏、牙席丝被,更是酣梦小憩的好去处,一切都显示着此间主人的不同凡响。而这反而令叶明樱更加害怕,满室的富贵如一块巨石板压在他胸口,令他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力。

    丫头们将茫然无措的叶明樱按着坐在床上,晴薰端了一个金汤盏过来,奉给叶明樱,道:“公子,将这木樨汤喝了吧,可以清热祛暑的。您大老远的来了,口不干么?”

    叶明樱摇头哀求道:“我不喝,我要回家,我不去宣教司了!你让我走吧!”

    晴薰笑道:“公子好生奇怪,这里不好吗?还是我们服侍得不周到?公子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尽管和我说,定让公子开心就是!”

    叶明樱见她无论如何不让自己离开,心中终于害怕了,站起身来便要自行出去。

    丫头们见他要走,哪里肯放,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挡住了去路。

    晴薰见叶明樱执拗,眉毛微微挑了挑,抬高了声音道:“公子累了,要休息了,快扶公子到床上去,脱了鞋袜让公子歇一歇!”

    女孩子们立刻会意,马上将叶明樱架到床边按倒在床上,有两个人按住他的身子不让他乱动,另两个人抓住他不住踢动的脚,麻利地将鞋袜都脱了下来,露出两只细嫩纤瘦的玉足。晴薰瞥了一眼,心道就是这一双弱足也尽够人怜爱的了。

    两个丫头将叶明樱的两条腿放在床上,让他坐得舒服一些。叶明樱这下真的被吓到了,只觉得这群原本娇俏可爱的女孩子们忽然间也变得凶恶可怕,他不住向后面缩着,一直缩到床的最里边,靠在床栏上哽咽了起来。

    晴薰见他这样,忙花言巧语地哄劝,又让拿了些书籍玩物给他解闷。但叶明樱却理也不理,只缩在那里伤心害怕,晴薰劝了好半天也无济于事,心中暗自着急,忽见外面人影一闪,她忙吩咐小丫头们好生照看叶明樱,自己走了出去。

    晴薰拉着外面那人走到一边,笑着轻声道:“曼殊jiejie怎的不进去看看?你与公子是旧识,或许哄得住他,却只在外面等着瞧我的洋相。”

    曼殊笑道:“你这鬼精灵又来诓人,我若进去了,公子立刻便会知道这里是兰陵王府,那时不闹出事来才怪。现在只能等王爷回来,交他处置好了。”

    两人相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