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过了冬至,天气越发的冷了,今日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也没往日多,山路上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人。 郭浩昌在到达渠城后先去铺子给程攸宁买了件棉衣,这才带着人循着打听到的消息上了山。 面色沉静的男人步履平稳地走在山路上慢慢往上走,越接近山顶古刹,四周越发安静,渐渐地他的心绪也放得平缓起来。只可惜,这宁静的氛围很快就被身后一声长吁短叹给搅碎,郭浩昌几乎是本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望道:“又怎么了?” “歇歇,我走不动了。”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青年挥了挥手喘着气坐到路旁的大石头上,随即从身上掏出包油纸包,打开了朝不远处的男人招呼,“糖炒栗子吃吗?” “......不吃。”郭浩昌道。说完见对方自顾自地开始就地剥板栗,不由有些气闷,“你这么耽搁,还想不想找你娘了?” “唔,不急嘛。”程攸宁咬着板栗含糊道,“反正上山下山就这一条路,我娘要是下山也能碰上咱们的嘛。”末了又剥了一颗递给郭浩昌,“吃一颗,李伯的板栗摊在山脚摆了十多年了,味道好着呢。” 郭浩昌不接,只是压着两道浓眉不悦道:“要吃赶紧吃,等会儿不许再耽误了。这从进城到上山,你嘴就没停下来过,真是一点儿看不出你着急回家。” “我还在长身体啊,饿得快怎么了?”见男人拒了自己好意,程攸宁顿时也不高兴起来,“就知道凶我,有本事凶你相好去。”想起早些时候在程府受的气,他立刻就将嘴里的板栗狠狠地咬了几下,“要不是他不肯见你,我们用得着这么辛苦爬山?” “明明是那门卫不肯通传,阿泽他......”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程攸宁忽地将眼睛一闭,捂着双耳大声嚷道。 郭浩昌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被他这副作态给气得憋了回去。心里默念了好几声对方是个没脑子的纨绔少爷,结果还是没能止住情绪,黑着脸径直走到兀自呶呶不休的青年跟前,一把将对方怀里的油纸包抢在了手里。 程攸宁倏地睁开了眼,“我的板栗!” 男人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自顾自地转身继续往山路上走。 “郭浩昌你不是人!”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快速地走到了自己勾不到的地方疾步往前走,程小少爷气鼓鼓地站起身喊道。 然而男人理都不理他,只是背着身抬起捏着油纸包的手朝他晃了晃,脚下往前的步子越发快了。 程攸宁又嚷了两嗓子,见对方是真的不会回头,这才横眉瞪眼地追了上去,“你慢点啊!腿长了不起啊?!” 没了先前的消极怠工,程攸宁一路追着郭浩昌很快来到了寺庙门口。好不容易就要抓到男人的衣袖,结果对方迈步就跨进了庙门,径直往里走去。程攸宁无法,只能继续跟着。好在郭浩昌这次总算没再跟他耗,见他气喘吁吁地靠过来,随手就把油纸包甩给了他。 “你,呼,你说你,呼,至于吗?”手忙脚乱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板栗包,程小少爷喘着气替自己抱不平,“一说,呼,一说辛泽不好,你,呼,你就生气。”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嗓音也重新恢复了清悦,程攸宁瞪着双清凌凌的眸子愤愤道,“好歹也相处这么些时候了,你怎么还没最开始的时候对我好了。” “但凡你能少说点话。”郭浩昌瞥了他一眼,旋即就收回了视线,他还是不习惯那张熟悉的脸上如今时常露出的陌生的神态表情。 移开的视线落到大殿前的人流,目光触及某道身影后郭浩昌微微一愣,朝正要开口的小少爷询问道:“那位夫人,是你娘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程攸宁蹙眉看了过去。就见一身着月白色束腰软纱长裙,梳盘桓髻的貌美妇人正在丫鬟的陪伴下从大殿中缓步走出。 青年神情一滞,方才的怒意尽数化作了忐忑。他抿了抿唇,望着朝他们走进的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是我娘。” 郭浩昌颔首应了声,“你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 “大概吧。”程攸宁说。 郭浩昌又看了看他,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随即抬手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肩膀,缓声道:“别怕,好好说,那是你娘,肯定会认出你的。” “嗯。”似是被他鼓励到了,程攸宁脸色缓和了不少,“那我过去了。” “去吧。”男人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带了丝笑意。 耳边传来三声悠扬的钟声,郭浩昌看着身旁的青年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的貌美妇人。 那道背影他本再熟悉不过,但今天这样看着,却不知为何觉得是那样陌生。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消瘦的身影正渐渐与另一道稍矮一些的修长身影重合,然后慢慢地,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心中在那一刹那忽地生出阵阵寒意,郭浩昌突然想起自己从不愿去深思的那个问题——如果,程攸宁跟辛泽换不回来?或者,如果辛泽不愿和程攸宁换回来? 他想起先前打探到时听到的消息,想到那些人说程府小少爷醒来丢了记忆。 丢了记忆,却变得勤奋好学...... 那叫人不安的寒意快要将郭浩昌的身体都冻僵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是不是不该将程攸宁送回来。 也许,也许辛泽,并不想换回来。 一瞬间,脑海里乍然翻涌出曾经的一幕又一幕,他看见青年面色苍白地跪在灵前无声落泪,看见对方在昏黄的油灯下翻阅一本本残旧的书册,看见那道瘦削的身影被人从桥上踹入冰冷的河水。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双盛着冷淡嫌恶的眸。 “郭浩昌。”他甚至还听到了他清冷的声音。 “郭浩昌!” 那声音倏然变得响亮又清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男人身子陡然一震,涣散的眸光渐渐重新凝聚起来。郭浩昌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沙哑,“......泽。” “嗯?你说什么?”俊秀的青年蹙了蹙眉似是没听清,随口问了句后转而又抱怨起刚刚自己受到的冷落,“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半天了。” 对方鲜活灵动的表情让郭浩昌彻底清醒过来,黑眸霎时间一黯,跟着神色一正没理会程攸宁的问题,扫了眼身旁,见没见着方才的程夫人,不由心生疑虑,旋即开口问道:“你和你娘......” “她走啦。”程攸宁答。 “走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同她说,‘听闻贵府小少爷安然苏醒,今见夫人如此诚心祷告,想必是夫人的爱子之心感动了菩萨,这才降下神迹。’” “......还有呢?”郭浩昌等了会儿没见他继续,又问。 “没了啊。”谁知对方给了这么个答案,“我说完这句之后我娘就感动得哭了。然后就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他那大难不死的儿子如今有多好多好,让她如何满意如何喜欢。末了还说从此之后每年都要给这寺庙捐一大笔香油钱,以示对菩萨诚挚的感谢。”说到这儿程攸宁像是也觉得好笑,“我娘以前明明都不信这些的,我爹和我哥他们拜关公都还经常被她在私底下数落。” 郭浩昌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听着他一沓沓地讲着母亲以前的琐事。 “你......”半晌,那清亮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郭浩昌看着突然沉默的青年,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 “其实我娘挺不容易的。”半晌,程攸宁脸上的笑意淡去,明亮的眸子渐次染上了层灰蒙,他遥遥看着之前妇人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是续弦,比我爹小了得有一轮,嫁进来之后好些年才有了我。我头上有两个异母哥哥,家里的生意都是我爹和哥哥们在打理,我只负责吃吃喝喝。我娘一直想着我能去考个科举什么的,但是吧,我不是那块料,气走了好几位先生之后,她也就慢慢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下来。 山风拂过,阳光一点一点染上青年的发梢,也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眸。 郭浩昌听见身旁的小少爷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起来,“郭浩昌,你是不是也很嫌弃我这种人啊?” 与程攸宁相处已经两个多月,期间郭浩昌见过他哭过不知多少次,一开始他还会哄一哄,到后来索性懒得再理会。小少爷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若是去哄了,反倒会没完没了。 可当下看着瘪着嘴拼命想要止住眼泪的小少爷,郭浩昌心中倏地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又过了半晌,迟迟得不到回答的程攸宁委屈巴巴地转过头看过来。 对上那双泪眼朦胧的眸,男人常年紧拧的眉宇忽地舒缓开来,他叹了口气,近乎算得上温柔地沉声道:“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