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灵台已破,神通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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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弓身缩腿,紧紧钳住眼皮,将自己团成一团,任凭他带领我踏海而行。几经腾跃、起伏,头晕眼花的恶感淡了些,便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叶疏同悲剑在手,出招如冰霜万刃。剑锋所到之处,恶鬼长声惨叫,化作缕缕黑色魂烟,消弭在海浪之中。 腥风雾浪中,叶疏目光冷淡,身法轻灵,乌黑的长发不断飘动,手中剑刃光华如雪。我不知将他当日群魔斩的英姿摩想了几万遍,今日一见,更胜我所想千倍。 正心醉神迷之时,只见群鬼中忽然现出一只人形来,含愁脉脉,似菱花泣露,却是一位明艳绝尘的小姐:“叶师弟,我……我做了些落樱糖,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小姐一身门派白袍,更显身段娇柔,神态亦极温婉,却是我偷偷窥视过好几次的烟雨峰弟子虞明姝。 叶疏脚下不停,往一群饿死小鬼身上凌空一踏,向虞明姝胸口一剑刺去。 虞明姝惊恐地张大了一双妙目,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前的刀刃,手中小巧精美的花糖一颗颗滚落,掉进了污黑的海浪中:“我只是想……给你尝尝……” ? 这人形竟逼真之极,叶疏收剑之时,鲜血喷涌而出,将那虞师姐的胸口染得一片通红。 我纵然知道是假,仍是骇出一身冷汗。忽然一阵摇撼,却是叶疏被人往前撞了几步。 我回过头来,只见到一张桃花般鲜妍的脸,神情委屈慌张,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是、是我不小心,那个……师弟你袍子脏了,我……帮你弄干净罢。我……我叫周令,是朱雀……” 他下一个字尚未出口,已被叶疏一剑斩断头颅。那颗美丽的脑袋落海之时,还困惑地眨了眨含情的双眼。 ? 无数人形前仆后继向叶疏涌来,无一不是面容娇美,体态婀娜。扎着两个圆髻的小魔女叉腰站在山门下,口口声声便是要见千霜君一面,说被牛鼻子们关进黑水牢也情愿;青衣束冠的女医修粉面含春,将帕子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临出门却忘了带走;她师父在外叱责她医道不精,心念太杂,转头却自己紧了紧衣服,将熟桃般高耸的胸部束勒出来,不经意般靠在叶疏手臂上。 凡此种种,叶疏全然无动于衷。美人多情,甜心蜜意,皆是一剑斩落。 我一颗心东突西窜,既怕这人形中有我,又怕没我。 ? 叶疏一柄同悲剑已饱饮鲜血,连手背、白袍上也已血迹斑斑。一手捉着我,便往海岸边浊沫轻盈飞去。见我簌簌发抖,开口道:“都是虚妄。” 我啄米般点了点头,见脚下黑潮已平息,映出我与他一双倒影。一个是红颜美少年,一个是半老白头翁,两相照映,好似人生之水,漫漫流过身上。 ? 眼见落地在望,海中突然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从海底缓缓升起,黑水倾泻之下,只见那怪物头上长着一对血红小眼珠,四肢短小,却有着一张大得惊人的嘴,嘴裂直到耳后,两排牙齿硕大尖利,好似一把把嶙峋利斧。上下张开来,涎水如同瀑布一般淌下,从中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上面还残留着许多死人血rou。 我只望了一眼,便几欲作呕。看叶疏时,却见他冰封般的脸上,竟头一次露出惊讶动摇之色。 我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叶疏星波般的黑眼瞳动了动,声音也已带上了一丝颤抖:“是……杀我爸爸mama的怪兽。” 我斗然张大了眼。 叶疏与我目光相对,大概实在心中害怕,那眼神中竟有几分求援之意:“但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这怪物……是我想象出来的。” ? 我见那怪物直立起来,竟高出海面十丈有余,摇头晃尾,抖落身上血浪鬼尸,露出一身疙疙瘩瘩的皮肤来。那双血红眼珠左右一转,正正停在我与叶疏这个方向,旋即森森一笑,将那两排锯齿张了开来,向我二人一步步逼过来。每一抬步,整个海域都为之震颤。 我早已骇得六神无主,不自觉便贴附在叶疏手臂上。见他握剑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强忍恐惧向他道:“既、既是你心中所想,不知这东西……有什么要害没有?” 叶疏对我极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惧意更浓。想他七岁跟青霄真人上山,想必父母遇害是在更加年幼之时。他小小的心灵中,自然将那害死亲人的怪物想得可怕之极。 我眼中忽然一阵泪意,恨不得穿越到当年当日,将小小的他抱在怀里。 那怪物一步便迈出半里之远,转眼已到面前。一只利爪高高举起,便向我们疾扫下来。那阴影遮天蔽日,鹰钩般发黄的尖甲足有三尺多长。 叶疏带着我急往一旁避去,速度只稍迟一步,衣袍便已被尖甲擦破。我惊望一眼,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怪物身侧,竟长着七八只一模一样的爪肢,上下舞动,狰狞无比。 七八只尖爪挥舞追赶之下,叶疏左支右拙,好几次都只在生死边缘堪堪躲开。他左臂仍紧紧捉住我,多了我这个累赘,身法运转不灵,十多个回合后,背心被那怪物一爪刮中,登时血流如注。 我嘶声求他放下我,他不为所动。我自己去松他的手,他却抓得更紧了。 那怪物久攻不下,焦躁异常。忽然之间,血口箕张,向天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随后身体猛地一摆,一条山丘般硕大的尾巴从它身后高高扬起,恶狠狠拍进海里! 转瞬间,海水倒卷,波涌如旋,那怪物竟将海中央砸出一个巨大窟窿,黑浪白沫一涌而入,以那窟窿为核心,渐渐卷起一个方圆十余里的漩涡来。 叶疏拼斗良久,本就难以为继。此际海啸风狂,惊涛奔涌,越发找不到落脚之处,不得不冒险向那怪物靠近。 那怪物眼珠中露出得逞的凶光,一张丑陋的大嘴张到极致,口中涎水滚滚而落。 我听叶疏喘息剧烈,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抛下我,只得哑声问道:“你从前想这些害怕时,可有人安慰你?” 茫茫风浪中,叶疏声音亦不如平日清灵:“没有。只有师尊……” 他话音陡然断开,双眼直勾勾向那怪物口中望去。 只见一个面目肖似叶疏的美妇,手中横抱着一个中年修士半截尸体,玉容失色,气息奄奄,正将一张泛黄画卷并一本绢册递向他。 那美妇垂泪道:“疏儿,这是我穆家画灵,我已命他认你为主,护你一生平安。他虽不谙世事,却极善化形,对你更是一片赤忱,绝不会欺你叛你。他本是无情之物,日后若犯错闯祸,你严厉管教便是。你从小呆呆的闷得很,mama以后不在你身边,让它陪着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拭去泪珠,又指那绢册道:“这是叶家之卷,本是你父要传给你的。这术法怪异得很,练了之后,七情断绝,高兴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也不会哭。我从前还总怪你爸爸,不让他寻得古语破译之法。唉!我到今天才知道,我能想到的事,元祖婆婆怎会想不到呢?想来这世上的伤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叶疏单薄的脊背上下不断耸动,显然心中大乱,竟迷迷茫茫,向那怪物口中踏了出去。 ? 电光石火中,我神思回到我初入门的某日,四象殿中,两仪门下,青霄道尊向座下小道童温和一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 我颤然举起手,摘下叶疏沾满血污的玉冠,摸了摸他光滑如缎的黑发。 我阖眼低声道:“……都是虚妄。” 一声裂响,叶疏迷蒙的双目霎时睁开,那美妇与中年修士瞬间消失不见! 叶疏抬起眼来,神色不再恐惧,浑身却燃起了滔滔怒意。 那怪物似也被他气势所迫,竟半合了嘴,往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叶疏更不多言,如雁鸥冲天而起,挟惊天之怒,一剑劈下! 这一剑势如破竹,将那怪物从头到尾一劈到底,其势不绝,携叶疏与我向那漩涡中心直坠下去。 我失重惊悸之下,一阵长声惨叫。只觉我二人向下不断跌落,最终掉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之中。 ? 渊底浓黑如墨,惟有穹顶极上方环射出一圈狭小光亮。我一身老骨头摔得根根摇动,滚在地上嗳哟呼痛。呻吟良久,才惊觉空壁回荡之中,另有一阵压抑的忍痛喘息声。 我心往下一沉,忙道:“千霜君,是你么?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弛缓干涩,比方才在地上时苍老得多。 那声音止了一瞬,才回道:“是。” 我顿时慌了神,连声道:“我……我这就来帮你看。你就呆在原地,勿要……乱动。”说着,在地上乱摸乱找,拖着腿爬出老远,好容易寻着了一对干燥石头,并许多半湿枯枝、草叶。我运劲打火,不知击打了几千次,终于从石中撞出一大簇火星,将枯枝点燃了。只是那火焰也极微弱,稍不留意便沉落了。 我从火光中看去,只见叶疏除背心抓痕外,身上大大小小还有七八处伤口,其中左腿上一条口子最深,破皮见骨,连里面的rou都翻了出来。虽未伤筋动骨,但行动也已极为不便。要如之前那般借力腾空,那是绝无可能。 我身边一无所有,只得撕了一条袍边,替他草草裹上伤口。收手之际,只见自己手背褶皱极深,如沟壑纵横。那几处斑点颜色也已转为黑褐,那光景我竟似曾相识:谢俊过世之前,我最后一次看望他,便在他手上见过一样的老人斑。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来,却不曾想它来得这样快。一时心中空茫,兀自呆坐许久,才转向叶疏,艰涩道:“……事有紧急,不知可否借你一阅?” 叶疏也从火光中望向我,不发一语,只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本绢册递向我。 我眼眶不觉一酸,竟道了声:“多谢。” 这绢册封面已微微发黄,显是珍贵古物。翻开内页来,只见字迹秀丽,墨迹清晰。我一看之下,却如一个巨锤劈头砸下,只打得脑中阵阵发黑。 ——这册子中的九苗古语,竟与我认识的九苗古语全然不同! 仔细看来,也不能说完全不沾边:有些似部首拆解,残缺不齐;有的又如几个字打乱重新拼凑在一起,笔划复杂之极。然而无论怎么翻来覆去,还是一个字也识辨不出,更毋论猜解其意。 我脑子里一阵嗡鸣,又一阵啸叫。想他叶家何等家世,一声令下,天下奇珍异宝便如流水阶送来。他家费尽心思也破不了的谜题,我如何竟梦冲了脑壳,发起这般妄想来! 我抑制不住心中绝望,一大滴浊泪顺着脸颊流下,洒在书页之上。 ? 叶疏见我神态如狂,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一动,低声道:“此书是我家传术法残卷,先元祖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在字法中设下密制……” 他目光落在那书页上,竟就此失声。 只见我泪水滴落之处,三四个被沾湿透纸的怪字,竟自发游动起来。诸多支离破碎的笔划,也重新组合在一起,化作“爱”“欲”二字。 我震惊之下,泪水流得更加多了,扑簌簌地都掉在书上。 七八个沾了我眼泪的字也扭曲变化起来,拆解、合拢,化为“喜”“怒”“哀”“恶”“惧”。 七字齐具,绢册金光大盛,光阵之中,无数细小笔划游弋聚集,化为一个个工整的蝇头小楷,陆续落到行列之间,排句成段,最终排布成一本完整无缺的术法。 我大悲又复大喜,心力交瘁,直直往后便倒。 叶疏忙将我扶起,单掌抵住我后背,注入灵息。 我灵台已破,纵然给我渡劫神通也无一用,何况他如今受伤极重。刚挣动一下,只觉他传来的冰雪灵息立刻向外溃散,只得闷头道:“千霜君,不必白费力气了。我……” 一句话还未出口,只见一阵隐隐红光,从脚下弥漫而来。光照之下,我才看清我二人是在一座中空的山腹中,四周深不可测。头顶那微茫的一圈,便是出口。 再看一眼脚下,只骇得几乎晕去:老天是怕我这辈子的苦还没到头,竟在将死之际给我开了个惊人的玩笑——那赤焰浓烟,挟无穷地火滚滚而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火山岩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