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追求你,你不是也没看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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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未闻,仍低垂了头,双手叠按在裴参军胸前,徒劳无功地替他诊治。只是灵息早已断绝,又治得甚么来?不过将丹田余力一次次强逼出来罢了。眼见他肌肤渐渐发黑,脸颊萎缩凹陷,身上军服也逐渐松弛,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眼泪滚滚而出,将他身上一大片都浸湿了。 萧越眼中流露不忍之色,撑着诛邪半蹲下来,将手放在我肩上,低声道:“……随云,放他去罢。” 我耳中虽听见他说话,脑中却已不能辨其意,手上动作亦不止歇。忽然一阵穿心掏腹般的痛楚从丹田传来,我一口血直冲到喉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突然之间,裴参军的尸身从内部开始咔咔作响,继而全身泛起一层琉璃般的冰白色,肌肤上也有了裂痕。 我见那裂痕千条万缕,不断从他脸上、身上、手背上蔓延开来,不由心魂俱裂,带着哭腔叫道:“别……!”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尸身已如一片最脆弱的薄冰般,被一只无情的巨掌捏为齑粉。那粉屑落地消融,渗入黄沙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我一瞬间几乎被怒火烧红了双眼,抬头望向对面叶疏刚收回的手,嘶声道:“你干什么?” 叶疏雪白的衣袖垂落下去,眉目中又现出我从前见惯的奇异之色,仿佛红尘万丈,贪嗔爱怒,在他面前都不过一方幻境而已。 他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我再也抵受不住,冲身站起,向他嘶吼道:“他死了就死了,你毁他尸身干什么?我要把他尸骨送回家乡,好好安葬,还要替他守墓三年!我不像你,亲眼看见别人为你而死,也半点无动于衷!你自己是个不长心的怪物,便以为别人也和你相同……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几位师兄忙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拖住。我拼命挣扎片刻,终于失去力气,直跌在萧越怀里,搂着他宽阔的肩膀泣不成声。 萧越伸出左手抱住我,不断抚摸我肩膀头发,在我耳边柔声劝慰。直到城中将官几次三番请他过去主持大局,他推辞不过,才亲自将我送到房中,服侍我躺下。见四周别无他物,便将那卷大花被子打开,将我严严实实裹在里头。 我一见这被子,忆及裴参军与我从前种种,又想起他当时支支吾吾,多半是那出借的大娘舍不得新被子,说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之故。他年纪未必有人家儿子大,却在此殒命,再也不能娶亲安家、受人照拂了。倏然之间,想到了那天月色之下,他说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温柔体贴,要娶我回家。他当时语气生硬,却又带着几分羞赧,现在想来,只怕就是他心中所想,只是假托他人之口罢了。 一念及此,中心如绞,也顾不得萧越身上伤损,顾不得他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务要处理,只无助地抓紧了他,哽咽道:“叶……说他在追求我,我真心不晓得,半点也没看出来。我从来没……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要是早知道……” 萧越将手指按在我嘴唇上,望着我的眼睛满是温柔:“我都知道,不要苛责自己。”又极轻一笑,低声道:“我追求你,你不是也没看出来么。” 我心中隐隐已有预感,但他这样猝不及防地告白,仍是所料未及。察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我嘴唇,一时连耳朵也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躲到被底去。 萧越又摸了摸我通红的脸颊,隔着被子,在我耳边哑声道:“你躲我,我也是要追的。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喜欢了别人,我才彻底死心。”说罢,替我掖好被子,这才匆匆去了。 阴无极借尸还魂,煽动大周、比象二国纷争,导致的这一场弥天血案,终随他rou身消亡告终。刘参将昏迷未醒,守城将士伤亡惨重,那三万八千援军受他cao控,做出种种非人行径,此时也渐次清醒过来。只是战场上死去的年轻生命,便永久留在这一片血染黄沙之上了。 雍州徐总兵听闻事由,亲自赶来善后。萧越为死亡将士立下千人刀剑冢,离开那天,我在马车上特意睁大眼睛,要在那高耸如山的刀剑堆中找到一把陈旧的军刀。然而风沙太大,马车摇摇晃晃,很快便去远了。 我们这一趟出来,堪称惊心动魄,变故丛生。魔教余孽欲复活孟还天一事,一旦传扬开去,势必引发中原道门一场巨大动荡。萧越身为师门首徒,本应立刻回门派向师尊禀报。只是他激战中剑意受损,诛邪又是他家传神兵,权衡之后,便由二位归梦峰的师兄驾乘法器回山,知会一干宗门长老。余下弟子则护送他前往兰陵,我自然也在其中。初时还小心翼翼,生怕阴无极与其他魔教妖人前来寻衅。哪知才上了官道,便有人前来接应。沿路州县,无不待若上宾。到得齐鲁境内,来者更是洋洋洒洒,前呼后拥,将我们几辆马车都挤开了。我乘车之时,便常见领头那部黑色车辇中,常有许多官员模样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来与萧越请安问好的。 我这一阵极少与他见面,一来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远远见了他背影,都不禁心慌意乱,没做手脚处。二来他身边实在拥挤,就是有心相见,也多有不便。这日晨起,见驿站外远山平阔,古意盎然,算来已到临沂境内。车马却迟迟不行,据说是萧家几名子侄亲自前来迎接,排场既大,礼数亦多,自是非同小可。我枯坐车中,偷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层甲兵,又有当地大小官员,并护卫、随侍多人,团团簇拥在屋舍之前。几名年轻男子从另一部极高而古雅的马车中下来,皆一身玄锦衣袍,眉目冷傲,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也自有一番端肃高华的气象。 我从小孤身一人,向来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姊妹,每日争吵嬉闹,说不出的亲密快活。见他们先在萧越门口致礼,才依照长幼次序鱼贯而入,不由感叹道:“他们兄弟感情当真亲厚,大老远的还特意来驿站迎接。我若是知道要把弄这么多斯文,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贝师兄与我同车,此时早已掀开地毯,将整条手臂伸向车底下,聚精会神地勘探着什么。闻言呵然一笑,道:“无怪大师兄说你天真。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他又是内定的下一任当家,你想想,那有多招人嫉恨?别看他们当着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指不定使什么坏呢。一个个巴巴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打探虚实,就是要趁机上位了。怎么,还盼着人家真的兄友弟恭不成?” 我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倾轧,闻言惊愕无已,忙道:“那大师兄他……处境岂不危险之极?” 贝师兄又望了我一眼,好似我说了句蠢话,又仿佛带着些揶揄似的,道:“大师兄在外历练多年,谋略手段,岂是他人能比的。再说这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他们纵有什么企图,也不敢明面上亮了出来。”向车后一努嘴,道:“倒是那个没长嘴的少爷,还真不知他跟来干什么。” 我默然无语。想当初选派人手之时,人人都以为叶疏第一个就要回门派,谁知他一声不响,默默找了辆马车坐了进去。他性情冷漠,又寡言少语,与这些同门自然也毫不亲近。大家欢聚热闹之时,他总是一个人远远立在一旁。我气恨他毁却裴参军遗体,心中本已暗暗发愿,此生不要与他再有任何干连。但见他如此,仍有些胸闷。 忽听贝师兄“咦”了一声,坐起身来,将一只沾满泥尘的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诧异道:“好端端的,怎会地动?” 我才要张口询问,右手伤口中骤然一跳,只觉一股惊人的威势直压过来,感应中亦有明晃晃一道锋刃。我悚然一惊,心想:“大师兄怎会在这时拔剑?莫非他们按捺不住,直接在屋子里动上了手?” 只听几声铜铃轻响,众官员、护卫皆列队肃立。萧越率先走出,玉冠齐整,笑意如常,与旁人略加问候,便径自登车去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身后之人,只见个个疏淡有礼,瞧不出半点异样。虽则如此,心中实放不下。我身上又无传音石等灵物,只得找了一个路过的小厮,本想让他带句口信给萧越,让他务必小心。那小厮却缠夹不清,说让我去找一个甚么伯批一张条子,又要转交一位甚么姑娘。我一听如此繁琐,只得作罢。谁知刚过了中午,车门就被轻轻敲了两下,萧越温和的声音在外响起:“两位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忙将他迎入车中,问道:“你……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萧越看着我,微微一笑,道:“你找我,我怎能不来?” 只听一声轻咳,贝师兄大大伸了个懒腰,起身道:“马车坐久了,腰痛得很。我下去走走,松松筋骨。师兄,我走了。” 萧越含笑道:“贝师弟,再见。” 车上只剩我们二人,我突然慌张起来,手也不会放,眼睛也不知看何处。萧越将门帘扣紧,见我坐姿僵硬,莞尔道:“你也腰痛么?” 我呆呆道:“我不腰痛。” 萧越笑意更深,坐在离我极近的地方,衣袖几乎与我靠在一起,问道:“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