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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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群魔欢声大作,万法佛尊金身已轰然倒塌,红光映得天空宛如染透鲜血。 尹灵心座下巨蜥自然也是魔物,闻见魔种气息,兴奋得逐尾转了几个圈子。尹灵心踢了它肚皮一脚,迎面向我而来,满脸不耐烦道:“白右使,尊主归位,放她下来罢!苏老妖这下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看他拿什么还?” 我木木地望着那巨蜥细长分叉的舌头向我卷来,只是站立不动。只听一声衣帛裂响,却是我怀中原本放置的一物自己张了开来,挡下了这一击。 ……那是象竹师兄身死时所穿的百衲衣。衣裳别处皆十分老旧,惟有胸口一块布料鲜亮如新。 只见长相思中卍字光芒大盛,无性长老仰面向上,喃喃唤道:“……象竹?” 那百衲衣静静浮在我身前,衣袖、下摆飘飘荡荡,显出一个眉目低垂的青年僧人虚影,浑身散发莹洁白光,口中念出四句偈语: “清水无鱼,爱生忧怖。 夫生辄死,寂灭为乐。” 无性长老如遭当头棒喝,全身悚然一震,瞳孔中的血环逐渐恢复本来颜色,原本狰狞凶戾的面容也化为松弛祥和。 他向象竹虚影深深合十,口念道:“多谢大师点化。” 象竹亦向他深揖一礼。刹那间,十方炼狱大放光明,黑炎业海化为无上愿力,金色佛光如湖心涟漪,从地下一波一波温柔漾开。 我沐浴其中,只觉整个身躯空灵洁净,一股欢喜慈悲之意汇入四肢百骸,生生不息。金丹门户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延深、生长,丹体饱满如坠,竟初步幻化出一枚混沌婴灵。 再看四下里,道宗、佛宗及一众魔宗弟子,凡之相触者,皆面露讶色。满目尸山血海,方才的你死我活,一瞬间竟寂然无声。 冷千锋全身血气横流,牙关格格道:“老东西……便来一百个,也是无用!” 那魔种已脱壳而出,被佛光一压,显然极为不适,红光向内紧敛了几下,以冷千锋浑身血气为轴心,凭借他上古血魂之力,斗然向外喷发! 只见天边两道身影乘无上愿力而来,其中一人青袍半旧,一剑萧然而出,山移云破,天地失色。冷千锋一身血魂尚未凝结,已被一柄中空透明的长剑从心口穿透。 我喜极叫道:“师尊!” 那青袍人正是青霄真人。他这一剑汇聚天覆地载、万物死生之功,竟将修为远胜于他的上古邪魔一剑碎魂! 另一人却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胡须根根上翘,长相颇为诙谐,手头却半点不慢。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白棋盘骤然伸出,灵潮如漩涡涌现,将那魔种一举吸入。 他这棋盘也玄妙无伦,水落之处,黑棋与白棋一步步自行对弈,终成“万劫不复”之局。那魔种被镇压其中,红光渐次衰微,终于消隐不见。 那老者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道人。见大功告成,才哈哈一笑,擦了擦两道白眉上的汗:“怎么,瞧不起老东西?咱们打架虽不如年轻人生猛,跟在后头捡便宜可是最在行的。你看,这不就捡着了吗?” 尹灵心见情势急转直下,座下巨蜥一连变幻七八种颜色,脸色愈发难看,咬牙道:“姓白的,你好一番谋划算计,到头来连狗屎也不如!还不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过来,回去从长计议!”一声戾叫,一人一蜥已窜爬到山门之外。群魔无首,立刻溃不成军。再胡乱厮杀一阵,或尸横就地,或束手就擒。 合寺上下数百名弟子,见这一场艰苦之极的战役打到最后,竟然大获全胜。面面相觑之下,忽然欢呼震天,拥抱在一起。天边晨光熹微,照见的全是流泪欢笑的面孔。 我先前与尹灵心对答之际,已抱有必死之心。谁曾想片刻之间,形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只见金身碎块之中,血魔尸横就地,师尊执剑在手,面色端肃,正以大乘法力不断压灭他残余血魂。棋盘真人却在储物戒中翻找寻觅,忽然取了一个破烂背篓来,在封镇魔种的棋盘上比了一比,似要兴致勃勃地将之纳入。忽然大殿外一阵动荡,却是叶疏背着昏迷的兴云法师,从地下法阵中盈盈升起,安然落地。 我一见那雪白身影,只觉鼻子一酸,踉跄几步,直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哽咽不能成言。 叶疏皮肤上、眉目间皆有金光流转,在那愿力加持之下,一身白衣焕然如新,身上冷息如玉山霜凝。被我这么莽莽撞撞一拉,袖上顿时激起好几蓬细小雪雾。他将兴云法师交给一名大易宫弟子,又告知谢长老正在地下助其他人出阵,这才垂眸向我道:“没事了。” 我这一夜过得心惊rou跳,险象环生,右臂更是痛楚难当。此时见他无恙归来,激动之下,两眼泪水模糊,便想让他抱着我,安慰我,给我抚摸一下伤处。 却见无我大师与无相方丈搀扶而出,停在我二人身前。叶疏深施一礼,肃然道:“无性长老已于片刻之前圆寂了。” 二位老僧向那阵中望去,神色俱有些复杂,似是惋惜愧疚,又似爱怜敬重。无相方丈喃喃道:“无性师弟一念入魔,使千年大阵朽败,十方炼狱重现,佛心尽毁,连累无辜;一旦悔悟,又身化愿力,普济众生。虽不能抵罪过之万一,幸而孽海回头,未以大恶之身陨落。此局之解,全靠江道长一片悲悯心肠。如非道长替亡者补衣,一念至善,象竹亦不能现身说法,点化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谨代全寺上下,感激道长大德。” 叶疏跌入业海之时,我对这位无性长老犹有怨嗔。此时想到他为爱徒惨死,心碎成魔,虽说罪孽深重,却也称得上一句至情至性。见二位年高德劭、垂垂老矣的高僧向我深深行礼,急忙上前扶起。 此时那“萝卜”也已不再吸血,只空自呈现一个虫巢模样。虫丝仍蠕蠕而动,却已法力全无,原本吸附其上的人纷纷脱身。江雨晴身在半空,一双杏眼充满血丝,一跃起身,将胸口那条巨大虫丝愤恨地一拔,将右手高高对准了它,哭道:“……小白,我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回报于我。从今往后,永永远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只见她嘴唇上下一动,吐出四字法诀。也不见有何法术释出,只见她与那“萝卜”之间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她便一屁股跌落在地上。那虫丝犹自往她身上扫去,rou白尾肢穿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竟如穿过虚空一般。那虫丝似乎不敢相信,又挥动好几条长须,七手八脚向她身上各处钻去。江雨晴既不躲避,也不畏惧,任凭那虫丝在她立足之处空空扫荡,仿佛这丑陋无情的妖物,已彻底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永不相见。 我识得这是江家血脉之术,不想威力一至于斯。见她手捂胸口,一张俊俏脸蛋上全是血痕,忽然想起一事,举目向真武血阳阵中望去,心想:“丽丽去哪儿了?……不对,她是孟还天座下心魔,诡计多端,害人性命。我怎能再叫她丽丽?” 便在这一转念间,只觉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颤的低语:“……他要解体了,快走!” 我一生愚钝蠢笨,从凡尘到修真界,只觉人人都比我聪明。但就在这一霎之间,仿佛灵光乍破,身在意先,一霎雨已从右臂中骤然挥出,一招“天清地宁”,带动全身灵息以天河决堤之势,尽数向血魔尸身涌去。 这是先天九炁剑法中的第五式,我连剑招雏形也未习得,更毋论在实战中使用。恍惚之间,似乎并非我施展了这一剑,而是这一剑选择了我! 只见一道惨碧光芒从我剑上湃然而出,笼扣在大雄宝殿门前。便在同时,冷千锋血魂也已彻底消丧在师尊无心剑下。只听喀然一声,他本该只剩一具干壳的尸体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尸血碎rou,四处喷溅! 师尊亲手将他诛杀,此刻首当其冲,身形只晃得一晃,已被尸血溅了满身。棋盘真人离他稍远,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那棋盘抵挡。除他二人外,其他人尽在我剑力荫护之下,如同瓢泼大雨中,我一力撑开了一把青竹滴翠的巨伞。只有江雨晴一个人离得太远,隐隐见几滴尸血溅上她的红衣,却也瞧不分明。 我出剑之时,便已抢上几步,挡在众人之前。这天魔解体之力惊天震地,我只觉脚下地面不断摇撼、垮塌,灵核突突直跳,全身灵脉如火烧针刺,手臂更如被人在断处反复碾压一般。那腥臭无比的尸血,也无可避免地喷到了我手上、身上。所沾到之处,肌理、皮rou、骨血、魂灵,皆成一片焦土。我体质与他相克,尚有抵御之力。但那离魂破体之痛,亦非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忍不住张口惨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天魔解体只在瞬息之间,冷千锋躯壳一爆即亡,漫天碎尸纷纷坠地,鲜血染红了半座山头。我一身灵息也已涓滴不剩,再无半分力气,强撑着一霎雨,跌跪在地上。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叶疏已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到师尊身边。他身法原本就快极,但这一掠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竟使我眼前出现了若干重影。 我身上痛得几欲晕去,眼中也有些瞧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见叶疏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恐惧之色,双手已经触到了师尊焦黑一片的青袍上,却颤抖得无法再向前一步。 棋盘真人才从棋盘后露出头来,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见师尊倒地不起,慌慌张张去拉他手臂,直叫道:“这如何了得,如何了得!”又抖抖索索在怀中掏出传音石来,颤声道:“葫芦,快来,快来!”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白无霜忙请灵素谷医修过来,替我们几人救治,谢明台经过时拍了拍我肩头,夸了我一句:“好孩子!”无相方丈、无我大师也来到我身边致谢,这才一一布置人手,清点伤亡人数。 只听背后脚步声起,一个人已来到我身边,哑声道:“你没事罢?” 我鼻腔一酸,望着萧越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哽咽道:“师尊……怎样了?” 萧越脸色也有几分沉重,道:“我现在过去探视,你在这里等我。” 我噙着泪水,连点了几下头。萧越起身往大殿中一掠而去,片刻即回,安抚道:“壶山葫芦真人神念已至,正指点灵素谷医士全力施救。师尊替天行道,不应有损命数,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说着,便将我僵握在一霎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地拿了下来,低声问:“这只手还能动么?痛得厉害么?” 我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听了这两句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江风吟此时也已将受伤的江雨晴打横抱起,在一众师辈同门护拥下,匆匆向外走去。见我坐在地上,脚下一顿,走近几步,低声向我道:“……多谢你救她。” 说罢,也不等我回应,抱着江雨晴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转身去了。 我被灵素谷医士扶起时,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旭日初升,愿力流转,照得四下一片辉煌。但这光明之中,又间杂了许多死别之苦、恸哭之声。 师尊伤及灵魄,须回青霄门医治。谢明台、白无霜、蒋陵光等经历一夜奋战,均有损伤,便由叶疏护送,一并驾乘法器回山。我遥遥望见师尊平躺在法器中央,本想将自己苏生之力传送给他,一动丹田,只觉一阵生痛,原来灵核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当下也别无他法,见蒋陵光匆匆经过,忙道:“蒋长老,如有用得着我之处,烦请一定告诉我。” 蒋陵光先前被苏陨星撕去的一块皮rou还未长出,此时深深看我一眼,面色难以言喻,只微微一点头,便登法器而去。 我目送那法器升空远去,只觉心中一阵剧烈失落,如同踩空梯级,浑身都不着力。一步步捱下山来,见长春堂弟子正在收拾丹鼎等物,一名白衣玄鹤的弟子却远离人群,仰头望着那已经烟消火熄的巨大鼎炉,面上虽无悲戚之色,却有种骇人的平静。 我记起玉清子道长临终之托,心头一痛,在他面前一瘸一拐地停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一双平淡的眼睛对准了我,道:“我叫符冠英。” 我不知如何措辞,讷讷半天,才道:“令师曾说,万一他不幸罹难,让你……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剑道心法,一无所长,对你毫无……裨益,何况我……我也不习惯有人……” 符冠英语气无半点波动,开口道:“我知道,你成家了。” 我喉咙突然一窒,张了张口,才道:“……是。我见你炼石之术颇为精湛,如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向朔月堂举荐。只是我……平时和他们不大打交道……” 符冠英道:“嗯。能不能进去,全靠自己。” 我见他如此灵慧,不由还愣怔了一下,才应道:“……话是如此,你如不愿意……” 符冠英道:“我愿意的。” 我看他面容文秀,比青霄门中最小的弟子也大不了多少,不想心性如此坚韧,头脑又如此灵透。想来入门之后,必定大有作为。当下向他一颔首,便在灵素谷医士搀扶下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终以血魔伏诛、魔种封印胜利收尾。只是佛、道百家宗门,为此一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车队来时,浩浩荡荡三四百众,去时却寥落了不少。好在年轻人并不似我这般善于感伤,刚从释迦寺下山时,犹自有些哀痛呜咽。不过五六日,便饮酒踏歌,尽显豪情。原本众人分散各地,平时相见,也是开坛论法、擂台论剑,无不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生怕失了师门的礼仪风度。如今共历生死,彼此心照,一路南下的篝火边、酒坛旁,不知结交了多少好友知己。我前几日自伤心事,只在马车中静卧养伤。谢明台已随师尊回山,如今便由萧越主持大局,每日派人来煎茶换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并不过来。这一日我昏昏沉沉之中,鼻中闻见一股奇异香气,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碗平日我不爱喝的汤药。端起碗来,见边沿沾着一滴鲜妍之色,低头一嗅,果然有些玫瑰香味。 送药来的小弟子道:“大师兄怕你嫌苦,特意找百花门的师姐讨了一瓶天香玫瑰露。说每次在碗里加这么一勺,你便吃得下了。” 我低头尝了一口,苦涩之中确有一丝甘甜。想到他这样细心待我,于情于理,都该亲口向他道个谢。当下问明他所在,便将外衣披在身上,信步下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