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追龙记(藕饼,千里寻夫,边生孩子边扛雷劫)
小爷今日偏要在这东海里洗澡! 你…你…你…不许! 哈哈哈,你是什么大宝贝,连骂人都不会? 我…我叫敖丙… 敖丙!一起踢毽子! 好! 原来你是同北海水君一起长大的,我吃醋了。 你莫同我开这种玩笑。 敖丙,我想要你… 哪吒!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啊! 你里面好热…好暖…好舒服… 哪吒…慢些… 敖丙…对不起…对不起… 哪吒…… “乖徒儿,你若想修行,为师再送你几样法宝你慢慢练就行了,何苦非要到人间去嘞。”太乙苦着一张脸,怀里抱着风火轮,火尖枪和混天绫,唯有乾坤圈是哪吒的本命法器,仍套在他手腕上,发出嗡嗡的铮鸣声。 “我做了错事。”哪吒垂着头,眼睛里映出的是一口上通九重天下达十八层炼狱的轮回井,此井乃孟婆汤之源,洗尽凡尘,得入轮回。 “做了啥子错事!你告诉为师!为师………诶!诶!你莫跳!你莫跳!” 哪吒闭上眼纵身跳入井中,能躲一世是一世。 待敖丙骑了逼水兽赶到,只远远看到轮回井中升起火光冲天,盘旋起一条数十丈长的火龙,那巨龙见到他,竟然一下偃旗息鼓,又缩回了井中,火光渐熄,敖丙知哪吒已散了法力,投身到凡间了,只来得及呼喊一声,便两眼一翻,从半空中直直坠了下去。 转眼天上已过了四个月,人间斗转星移,已是一百多年。 “盆子……快点…呕……呕…”敖丙一手抓着床沿,一手隔着被子反复推揉着小瓜似的肚子,蓝色的头发从他颤抖着的脊背上滑下来垂到两侧。 他压着喉咙呕了许久,先是哇哇地将一碗安胎药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后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是捧着胸口干呕。 “找到人了吗?…”敖丙偏着头瘫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两条泪印,五指放在腹部一下有一下无地顺着肚子。 碧水,即敖丙的坐骑逼水兽所化,一黑发黑衣的年轻男子,将铜盆端至一旁,又跪到床边,“回主人,还没有。” “起来吧。”敖丙一时喑哑,那日他与哪吒一晌贪欢,回龙宫后不久便被龙王发现怀了身孕。 龙王以敖丙天劫将至为由逼他落了胎儿,他不愿,便被关了三个月,甫一逃出来就看到哪吒跳入了轮回道,如今又四个月过去,他的腹部已然隆起,人间已过百年,哪吒怕是为了躲他,又转世投胎了一回。 敖丙胸口闷得难受,刚让碧水先出去,却见他衣襟泛着血色,立马撑起身子厉声叫住他,“站住。” “主人,要不,我们过两个月再来吧…”碧水扶着敖丙,从方才进村开始敖丙就不停地打着旋揉压着腹部,脸色已十分难看,走一段路,便要拧着眉头歇好一阵,碧水越劝他,他越死忍着,直到走到一片藕花田,才深喘了几口,撑着碧水的手臂直起腰来。 其实碧水也才找到哪吒不久,他为了把哪吒带回去见敖丙,同哪吒打了一架,哪吒法力全失,乾坤圈却护主,他打不过,反而受了伤。 敖丙深吸一口气,将兜帽往下一拉,就要绕过一片翠色的藕花田,藕花田掩映之处,有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门前的院落,忽然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声,“阿爹!我要骑牛牛!抱!抱!” 敖丙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三花尽失,腿一软,就往地上跪。碧水一把扶住他肩,见他脸上毫无血色,陡然睁大的眼睛里只是流泪,半张着朱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来之前,碧水一直拦着他,后来拦不住,才又同敖丙说了数次,去了大概会见到什么场景,让敖丙心里有个准备,即使见到了,也不要相信,不过恍然一梦,都不是真的。 待碧水终于扶着敖丙绕过了藕花田,方才嬉闹的垂髫小儿已躺在他阿爹怀里睡熟了,眉宇扬扬,同哪吒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敖丙站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描摹着青年的眉眼,终是叹了一口气,不过黄粱一梦。 “两位站在我家门口,有事吗?” 不知何时,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窜到了敖丙和碧水身后,脚上未穿鞋,裤脚半挽,沾了些污泥,手上提着七八节新鲜的莲藕,面相与院中所坐男子有十分想象。 敖丙低头看到他手上挂着的金色铁环,终于没忍住,掩了面别过头去,啜泣了两声后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日,敖丙便同碧水一起搬到了离藕花田不远的地方,设下了结界,凡间日月长,可凡人的一生在敖丙身上不过是几个月的痕迹。 六十年,弹指而过。 哪吒一生未娶妻,唯一知己竟只有寥寥几封书信往来。八十六岁,须发斑白的哪吒,怀中揣着敖丙给他写的信,享足而喜乐地闭上了眼睛。所谓寿终正寝,倒真像是睡了一觉,等他醒来,一身轻松,黑白无常正拘着手在床边等他多时了:“拜见三太子。” 哪吒一愣,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再是他与敖丙相识相知相别离的一幕幕,而是那一日,梧桐树下,敖丙婆娑着泪眼对他说:“我等你。” 完了!哪吒只觉得心尖大恸,跳下床去就往外飞奔,黑白无常还来不及说一声恭送,哪吒已经跑得没了影。 完蛋了,完求了,完犊子了。 他记得有一年敖丙生辰,邀他去,还送了他一颗避水珠,他在家里梳妆打扮误了时辰,敖丙嘴上不说,却足有三日没同他踢毽子。六十年,敖丙怕是得几千年不理他,等他俩身死道消的时候,才轻飘飘地同他说一句:我原谅你啦。 哪吒法力尚未恢复,只得驱使了乾坤圈带路,没想到绕着村子气都不带喘地跑了一圈,又回到了藕花田旁,哪吒正要发作,乾坤圈叮地一声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往前滚,哪吒迈了两步捉住它,已然跨过了敖丙设下的结界。 他一抬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接天的翠绿色荷花池就在他脚边,池水已漫过他的脚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池子中央巧立了一座小舍,玉屏蓝烟,清雅非凡。 微风习习,又有水声阵阵,哪吒走近了,却见敖丙披了一件白色曳地长袍,靠在栏杆旁,正一边轻轻拍着盖在肚子上的薄被,一边用映得翠蓝色的龙尾慢悠悠地拨水。 “敖…”哪吒正想再走近些,却有一黑袍男子走了出来,跪在敖丙身侧,将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一旁,又细心地为敖丙揉捏起腰肢来,虽是隔着一床被子。哪吒一下醋海翻腾,又因着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敢太嚣张,只能踏着水走过去,一双眼睛愤愤然地盯着两人相触之处。 “你下去吧。”敖丙瞥见哪吒那副被抢了糖吃的泄气模样,身上顿时爽利了许多,兀自端起药碗敛着眉头喝了。 等碧水走了,哪吒才一下跳上去,半跪半坐在敖丙身边,拾拾掇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错了。 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几百年,敖丙便回他,知道了。 敖丙哪里知他此时怨哪吒不开窍,多年后却无比怀念这个情窦初开的哪吒。 “敖丙…”哪吒耷拉着眉眼,若是他也有尾巴,此时怕也是垂头丧气的。哪吒从未觉得自己嘴笨,降妖伏魔之时,总要先同那些妖怪对骂上三百个回合。 哪吒见敖丙偏过头不理他,又跳到水里去,抱过敖丙冰凉水滑的龙尾,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委委屈屈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气我…我…我就是一时冲动…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失去你…” 一时冲动?朋友?敖丙被他气得不轻,甩了甩尾巴想挣开哪吒,“放手。” “我不!”哪吒扁着嘴,红着一双大眼睛不撒手,敖丙干脆将龙尾化成了双腿,缩回了被子里。 哪吒抱了个空,一屁股坐到了池子里,水只及腰,他垂着头沉默了几息,竟抽抽搭搭地落起泪珠子来。 敖丙扶额,这气性,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吒,你哭什么?”敖丙坐起身子来,又扯了薄被将肚子盖严实,这孩子随了哪吒,贪热怕凉,稍微吹吹风都要闹一阵,偏敖丙身上常年温寒,水族又离不开水,这两月来可把他磨得够呛。 “我没有…哼……哼………”哪吒哭得打嗝,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扬起头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不理我了…呜呜呜…” 敖丙想象中他与哪吒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场景一下破灭了。 哪吒刚恢复神识,又没有法力,哭着哭着就在池子里躺下睡着了,敖丙怕淹着他,又让逼水兽将他驼上小舍,就把他放在门口晾着。 哪吒就在门口住下了,每天都扒着柱子眼巴巴地等敖丙出来见他,逼水兽有时给他送吃的,送完了还不走,非要拉着哪吒唠一唠,“我家主人是四海最漂亮的龙。”“只有三头六臂的战神才配得上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最讨厌爱哭鬼了。”…… 哪吒听得心烦意乱,这日正百无聊赖地剥莲子,就见天边黑云压顶,不一会就下起瓢泼大雨,水帘幕天席地地盖了下来,哪吒还没忘了这是在敖丙的结界里,心里发慌,趁着日光昏暗摸进了小舍里。 转到敖丙卧房,却见大门敞开,卧房里只点了一粒微烛,被风吹得狂跳,敖丙抱着肚子斜靠在床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逼水兽也不知去了哪里。 像是早知道哪吒会进来,敖丙张口便是,“哪吒,你若还想同我做朋友,就快走。” 他雷劫将至,只能拼死护住腹中这个,哪吒神魂未齐,只会添乱。 “乾坤圈。”哪吒话音刚落,手腕上的乾坤圈骤然放大数倍,飞出去将整座小舍罩了起来,一下子风停雨歇,桌上的烛火却摇摇晃晃地灭了。 “该来的,躲不过。”敖丙并指如剑,化出一条手腕粗的冰龙,将哪吒缠了起来,谁知不过一息之间,那冰龙就碎成一堆冰渣,砸在地上。 敖丙拧紧了眉头,咬着下唇不吱声,藏在被子里的五指成拳揉着发硬的肚子,他余痛未消,哪吒已两步跨到床边,隔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 “啊!…别…”腹中孩子似与哪吒有感应,张牙舞爪地急着出去,敖丙忍不住叫了一声,一只手无力地将哪吒推开半步。 敖丙今日醒来便觉得心神震荡不安,腹中接连紧痛数回,他觉自己怕是临盆在即,便遣了逼水兽去寻一个产婆回来。谁知,孩子未落,天劫先至。 “敖丙……”哪吒心念大动,脑中百转千回,敖丙腹中的孩子却不等他,经刚才一番刺激,发了狠似的往下坠,敖丙倾着身子痛哼了几声,瘫回床上,再没有力气管他是去是留。 “让让。”碧水拖着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进了门,把哪吒挤到一边,哪吒回了神,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倚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敖丙忍痛。 “产婆呢?”敖丙痛过一阵,才发现给他揉腹的是个老翁,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老翁按在腹侧的双手若有似无地使了一下劲,敖丙顿时疼得冷汗直冒,攥着被子不敢乱说话了。 碧水摇了摇头,哪吒忙接话,“李大夫很灵的。” “小伙子,你认识老朽?”老翁手上帮敖丙顺着胎,抬起头来。哪吒心想,能不认识吗,没少在小爷这里蹭酒喝。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哪吒一番恭维。 “肚子疼了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 “小伙子,挺能忍的…” “嗯…嘶…别按了…好疼…” “好好好,先别使劲,我看一下。” “哈…呼……呼…疼死我了…还有多久…” “啧,你羊水破了多久了?” “呼…什么…什么羊水…?” “诶,你身下湿了你没感觉到吗?” “那就是方才…嗯…嗯…呃……它!它在往下走…呃啊……” “别激动,别激动。头一胎总要吃些苦头,多生两个就好了,好…好…吐气…再等一会就能用力了…” 哪吒被赶了出来,眼巴巴地趴在门上听动静。碧水把大夫拽过来就化了原形跑了,哪吒见他对敖丙也算忠心,怕是想法子搬救兵去了。 天边黑云翻滚,不时亮出一道闪电,哪吒就坐在小舍门前为敖丙护法,房里敖丙痛得正紧,最开始时不时泄出的呻吟几乎已没了间歇。 “好了!可以用力了!” “啊——!啊——!” 随着敖丙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罩在小舍上方的乾坤圈嗡嗡作响,哪吒捂住胸口闷哼一声,一丝血线从他嘴角溢出来,与此同时,乾坤圈噼啪裂开一条长缝,呜地一声缩成镯子大小,套回了哪吒手上,金色光华渐暗。 “真没用。”哪吒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血,不知是说乾坤圈还是说自己。 乾坤圈裂,唯一一层屏障已失。烈烈张风裹挟着雷霆雨瀑,一张巨网逡巡而下,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卷起千层水浪,就要将这小舍连同小舍中的三人一并吞没。上下左右,南北东西已逃无可逃。 “啊!妖…妖!”房里突然想起一声惊惧的叫声。 哪吒连忙一脚踹了门,那老翁已被吓得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敖丙上半身趴在床边,身上只搭了一件外衫,雪白浑圆的肚子坠在身前,腹侧凹陷,他嘴里咬的一块软木已染了血色,仍失了神志一般按压推搡着自己的肚子。 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龙尾。 尾尖绷得死紧,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血将他的尾巴染了半边红。 “敖丙!”哪吒心疼至极,大叫一声,跪在敖丙身边,才见他腹下一臂处,鳞片下遮着一丝被胎水渗得发白的rou缝,正哗啦啦地淌着血,只开了一个指节宽的产口中间,黑色的胎发若隐若现,随着敖丙的推挤要出不出,看着便觉得rou疼。 “帮我…帮我…啊啊啊!”敖丙将哪吒的手放在自己的尾巴上,还没来得及咬住软木,便歪倒在哪吒怀里挺身叫了起来,见他产痛又至正用力推挤,哪吒连忙用手指撑着他翻开的粉色xuerou,一股血水往外涌,胎头往外探了两下,敖丙忽然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推着自己的肚子,引颈长叫了一声,胎头挤出了半截,终于卡在了最大的地方,不再往回缩。 敖丙浑身都在发抖,疼得不敢再用力,只好抱着肚子哈赤哈赤地喘气,不一会又失声痛叫着往哪吒身上倒,哪吒见他已到最后关头,在敖丙温凉的龙角上落下一串吻,“快了,快了。”心里已骂了自己千遍。 敖丙闭着气又推挤了几回,彻底没了力气,抱着肚子蜷在哪吒怀里,咬牙切齿地说,:“你…离我远些…免得天雷劈错了人…” 哪吒全当没听到,扯了敖丙落在地上的裤子,将露出半截的胎头擦了擦,“快出来了,来,再试试。” “哪吒!啊——嗯……哈……不要!啊——”敖丙脸上汗泪齐下,绷着身子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只觉得一股吸力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要出来了…要出来…哈…要出来了!呜啊——!”还不忘慌忙地去摸自己的xue口,确定哪吒是不是接着孩子。 “我在,我在!用力…”哪吒不敢去碰敖丙硬邦邦的肚子,只能用手指帮他扒着xue口。一大股胎水混着血水喷在了哪吒手上,胎头被冲了出来,哪吒松了一口气,“马上就好了…” “嗯…嗯…”敖丙正准备憋气用力,突然愣住了,推开哪吒就要站起来,“别乱动!”哪吒钳住他,敖丙却疯了似的化出双腿来,在哪吒怀里扭动踢蹬起来,也不管xue口还夹着一颗湿漉漉的胎头,“哪吒!你听见了吗!你听见…啊——呼……呃…让我出去…” 哪吒听见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有一声哀切的龙吟声。 哪吒拦不住以死相拼的敖丙,刚扶他走到门口,敖丙忽然抱着肚子脸色大变,呼呼呼呼地急喘了几声,再一个挺腰屈膝,孩子就从他肚子里掉了出来,哪吒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血水泉涌似的淌了一地,脱了力的敖丙如落叶一般往地上栽。 守在雷霆之中的白龙发出一声深沉嘹亮的龙吟声。 雨过天晴,敖丙醒来的时候哪吒正睡眼惺忪地跪坐在床边,逼水兽蜷成一团倒是睡得正香。 敖丙嗓子都喊哑了,只能推了推哪吒,哪吒一下就醒了过来,见敖丙睁着眼睛看着他,眼眶里眼泪又开始打转。 我家主人最讨厌爱哭鬼。 哪吒又把眼泪憋了回去,“你醒了。” 敖丙点点头,轻声说:“孩子呢…” “龙王守了一天了,你要看吗?我…”哪吒正要起来,却觉得腿麻了,试了两次都没站起来,敖丙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摇了摇头。龙王当初不让敖丙留下孩子,还说要扒了他的龙筋,最后竟替敖丙挡了天劫,失了rou身,只剩一缕精魂。 敖丙继任东海龙王,与哪吒生生不息,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