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他真漂亮》在线阅读 - 年深日久

年深日久

    04.

    年关将近,江淮市的权贵圈里开始活络起来,大大小小宴邀的请帖送进西山别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各大高定店最忙的时候,各家的先生太太们要提前订下礼服,以应对年前年后不同场合的酒宴。

    而每年这个时候,也是赵太太最兴奋的时候。

    她一手包揽了三个孩子全身上下的衣服首饰,跟赵蕖尔打扮她的洋娃娃一样狂热,雪花一样的衣饰订单送到沈放mama的手里时,饶是沈太太一向温婉合宜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龟裂。

    学校恰好放假,三个人就被徐宛押到店里去选饰品。顾寒潭一向对这些酒会不热衷,但顾万钧今年刚刚任职江淮市委副书记,宴帖从十月份开始就接连不断地送到顾家,想也知道年后那些无聊的场合少不了。

    量体师量完了尺寸,导购带着顾寒潭去三楼珠宝区。陈列柜里琳琅满目的装饰品晃得他眼睛疼,导购在旁边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一个又一个展柜。

    直到看见某个展柜角落里的一枚胸针,他散漫的目光忽然凝住,朝那边走过去。

    是一枚很别致的胸针,通体用深邃蓝色和月光白的细小宝石镶嵌,勾勒出一轮弯月上伏着一只垂着尾巴的猫,在璀璨闪耀的宝石散发的华光之中,又有一种慵懒的俏皮感。

    导购看他有兴趣,便介绍道:“这款胸针也是很有名的珠宝系列,用的是蒙大拿蓝宝石和月光石,但由于设计太过独特,没有合适的佩戴场所,所以一直没能被订出去。”

    顾寒潭不知怎么,从看到它时就想起露台上的那位小公主,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的柔软的蓝色毛衣,和比月光更好看些的脸颊。

    他想了想,转头对导购说:“我可以预订它吗?”

    小年的傍晚,顾寒潭照例来到了露台外面。

    上次来的时候,林疏竹告诉他自己要回家过年,他算了算日期,这次应该是年前最后一面。他到现在也仍然不了解这家的男女主人是怎样的一对父母,林疏竹没怎么提过他们,他也不会多问,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外面的行为实在很不负责任,但林疏竹跟他说起要回家时,眼里的开心又那么明显。

    没有人不向往一个圆满的家庭,就连他自己,明明已经不再抱有期待,当看见沈先生与沈太太牵着沈放的手散步时,偶尔也会驻足凝望。

    露台上原本有两盏落地灯,今天不知为何只亮了一盏,小小的一团灯光照不亮整个露台,被初升的夜色笼罩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顾寒潭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喊了好几遍林疏竹的名字,角落里的影子才慢慢的动了一下,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从臂弯里抬起来,失焦地看过来。

    “林疏竹?”

    他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他,只是很机械地说:“....mama说她怀孕了”“....他们要有新的孩子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林疏竹在碎碎念一般的低声重复里这样想。

    明明他期待了很久很久想要回家,明明昨天晚上治疗的时候,因为一想到可以回去见到父亲和母亲,还有郑姨姨,身上都不那么疼了,明明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时,他都还以为是要告诉他回程的日期。

    可电话接通,他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我要什么时候收拾行李呢?他就听到母亲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笑,能够让人想象出来她好看的笑容

    她说:“阿竹,mama怀孕了,你要有弟弟meimei了。”

    他一下子失了声,脑海中一片茫然。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想了好久,想了一天一夜。在他们这样庞大的家族里,在他这样不可告人的出生上,在父亲那样被多少人盯着的位置上,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从小就明白的吗?

    ——他被放弃了。

    微凉的手掌忽然抚上他的额头,而后略带强硬地捧起他的脸颊,他迷茫地试图聚焦目光,在一遍遍的呼喊声里,终于看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

    “林疏竹!看看我!你在发烧知道吗?”

    “照顾你的人呢?医生呢?”

    他恍惚间好像想了起来:“哦,对,我发烧了”

    “铃铛...我拉铃铛了,昨天,她们说,是心理作用,睡觉,就好了...”

    他说的断断续续,不知道烧了多久的声音沙哑。顾寒潭紧紧皱着眉头,牵起掉在地上的毯子将他裹住,掖的严严实实:“去床上躺着,等着我。”

    他跳下露台,从后院绕到前面门廊,敲开了林家的正门。

    其实第一次来这栋房子里拜访时他就有一种不适感,不单单是冷清,顾万钧一年回不了一次家,他家也很冷清,不同的是,这里隐隐约约有种令人窒息的禁锢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哪怕后来多少次来找林疏竹,也只是把小小的露台当成一方天地。

    打开门,佣人看见他时以为他和赵蕖尔之前一样,是来邀请林疏竹去玩的,她正要摆出抱歉的姿态婉拒,顾寒潭已经不耐与她说话,径直走进大厅。

    “哎?等等,您不能....”

    或许是听见了动静,那位看似比较有话语权的年长女佣站在二楼楼梯口,拦住了他的去路:“少爷还在休息,您这是要做什么?”

    顾寒潭声音微冷:“他发烧了,你们不知道吗?马上叫医生”

    “您不能进去,先生太太叮嘱过,为了保证少爷的安全,不能与外人接触,”她寸步不移,冷冰冰的说出这样荒谬的规矩,而后微微躬身,十分恭敬道:“我们也正在联系家庭医生,她赶过来需要....”

    “需要一天一夜吗?!”

    顾寒潭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他的情绪似乎从小就要比常人淡薄许多,喜怒哀乐在他心中带不起太大的波澜。可此刻,他看着眼前笑容一丝不苟的女人,从心底翻涌的怒火骤然滔天,滋生的戾气让冰冷的眼眸黑沉一片,林疏竹还是个孩子,她们能这样无动于衷,是多么麻木的一群人,简直讥讽荒谬至极。

    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凛冽的目光与她直直相对,鸦黑的眼瞳里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分明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陡然间却生出让人噤若寒蝉的气场。

    “他姓林,是这里唯一的主人,而你们受雇于林家,在这里,就是受雇于他,明白吗?”

    “叫医生,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家庭医生匆匆赶到的时候,林疏竹已经烧的开始说起了胡话。原本只是低烧,但持续的低烧得不到医治,只会越来越严重。

    佣人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个面色极差,浑身紧绷地站在房间门口。

    女医生是顾寒潭见过两面的那位,她看着烧的脸颊通红的林疏竹眉头紧皱,想要询问佣人从昨天注射药物以后是否有特殊情况,以便排除药物引起低烧的可能,才能确认能不能打退烧针,但由于顾寒潭在场,她暂时压下疑虑,还是让人准备最保守的物理退烧。

    佣人端来兑好酒精的温水,拧干毛巾,递给医生。她拿着毛巾靠近林疏竹,还没挨上他的脖子,他有所察觉,忽然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小竹?小竹?你身上太烫了,我们擦一擦,很快就退热了,好不好?”

    在理智最脆弱的时候,一些特定的声音或者气味,最容易引起人内心的抵抗与恐惧。林疏竹听到了张医生的声音,还有难以忽视的酒精味道,就像每次治疗时,酒精棉球擦在手臂上,她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会与他闲聊。

    往往下一秒,就是针头刺入皮肤的冰冷触感。

    他没有被安抚,反而产生了更剧烈的排斥感,小小的一团身子拼命向后缩,不停地摇头,整个人都快掉到地上。顾寒潭连忙握住他的手,他已经烧的手腕都热,握在掌心的guntang,让他有一瞬间的心悸

    “林疏竹,我是顾寒潭,你抬头,看看我”

    他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试图使他安心,拇指划过一片热意,划到耳垂,轻轻地捏了一下。林疏竹终于慢慢地平息下来,这道声音似乎和赵医生一样让他熟悉,但他并不觉得可怖,持续的发热让他眼前陷入一片昏暗,混沌的脑子里什么都是模糊的,但却在忽然之间,想起了一棵银杏树、一片飘落的金黄树叶、一本彩色的童话书。

    他眨了眨眼睛,用力的,一直眨,眼角通红,熟悉的面容才终于出现在漆黑一片中

    “顾寒潭...?”他看着他,很迟钝的:“今天...顾寒潭会来,我要去...等他,去露台上...”

    顾寒潭愣了一下。烧的什么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这件事吗?

    他双手捧着林疏竹guntang的脸颊,轻轻地跟他抵了一下额头,一遍一遍地回答他:“我来了,我来了”

    “你已经等到我了。”

    医生无法近身,只好把毛巾递给顾寒潭:“擦一下脖子和手臂就好。”

    林疏竹稍稍清醒了一点,可医生和佣人都在屋子里,他还是浑身都紧张着,手指紧紧地攥着顾寒潭的袖子。顾寒潭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脊背,转头说:“先出去吧。”

    医生虽仍然不放心,但发热不能再拖,只好带着佣人一起退了出去。

    卧室门“啪嗒”轻轻关上,怀里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顾寒潭手上没停,抚着脊背,摸摸后颈,捏捏耳垂,直到整个人完全地放松下来,脱力一般倚在他的手臂上。

    “抬头,擦脖子”

    抬头,伸手,听话极了,就是不肯松开他的袖子,仿佛攥在手里就十足的安心。顾寒潭就由他捉着,单手将毛巾扔回水盆里,拿来准备好的冰袋,用一条薄薄的干毛巾包住。

    还没回头,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了拽,烧的沙哑的声音小小的,不细听就要漏掉

    “....她们害怕我,她们都讨厌我。”

    他手上一顿,回头看向乖乖躺着的人,侧对着他的方向,眼睛低垂,像是在梦呓

    “我有一个秘密,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顾寒潭...他也会讨厌我的”

    发着烧的人说出的到底是胡话,还是在极度脆弱时依赖感的自然流露?

    但好像都不是。林疏竹慢慢地抬起眸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水雾已然散开,其中展露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都要复杂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你也不能怕我,就算...就算害怕,也要悄悄的走,别告诉我”

    “...你走了,我会很难过的”

    顾寒潭忽然想起那天,他站在林家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转过身,看见缓缓阖上的大门那边,林疏竹静静地站在原地。那个时候,他眼里也是这样复杂的感情。

    那时的他看不明白,现在他仍然不明白。

    但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小公主有一个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那他就帮他守好这个秘密。

    他俯下身,一贯浅淡的目光里有了星星点点的柔软,不够治愈一道年长日久的伤疤,却足够化作一个经年不变的回答

    “不会走的,以后都不会走的。会一直喜欢阿竹,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一直一直,喜欢很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