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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哭

    杨炎芳蔼没想到杨炎幼清要回去找那个疯乞丐,她哪里还记得路,只能迷迷糊糊的挨个摊位找,好一顿吃力才找到那个卖灯的店家,在顺着店家往墙根底下看,一无所获。

    “是在这吗?”杨炎幼清问。

    “我记得是……”杨炎芳蔼也不能肯定。

    “找那疯乞丐做什么?”杨炎成顷不解;“咱们这样乱走,蝉予可还寻得到咱们?”

    杨炎幼清不语,他拿着两个小花灯独自寻找,寻不到就问人,可这样热闹欢乐的夜晚,谁会记得一个疯乞丐呢?

    成顷与芳蔼只能跟在后头,不明就里。

    “幼清,幼清!!你找个乞丐做什么?快些回去吧,现在不担心蝉予被牙人抓了去?”杨炎成顷唤道。

    杨炎幼清抿着嘴,也知找不到了,只能作罢,三人往马车的方向去。

    待到三人回到马车上,撩开帘子,正看见蝉予背对外面躺在舆中,竟是睡着了。

    “呵,幼清你可是多心了,瞧你义子睡的好不安稳啊,”杨炎成顷打趣道。

    杨炎幼清闻言登上马车,一脚把蝉予踢醒。

    “嗯嗯……!?”蝉予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看见三位前辈都望着他,赶紧收拾仪容跪坐好。

    “累了?”杨炎成顷笑问。

    “有点……”蝉予不好意思笑笑。

    杨炎幼清坐在他旁边,一脸审慎的盯着他,蝉予被看的不自在,也看着他。

    杨炎芳蔼瞧这俩人不对劲儿,直觉告诉她与那个疯乞丐有关。

    “我刚从小解完,回去发现你们不在了,一顿好找,也不见踪影……就擅自回车上了,”蝉予小心翼翼道。

    “不打紧,”杨炎成顷说罢,冲杨炎幼清一指;“是他不知犯什么病,非要找一个疯乞丐,拉着我们瞎跑,最终也没找到。”

    蝉予听罢,似乎并无特别的意外;“为何找一个疯乞丐?”

    “就是咱们买灯的时候碰到的那个,”杨炎芳蔼说。

    杨炎幼清一语不发,从上车就一直狠盯着蝉予,听芳蔼说到这里,他开了口;“你可认识他?”

    蝉予垂下头,低声道;“认识……”

    “啊!?”杨炎成顷惊讶。

    “你真认识他?那他叫的盼杨是何人,不会是你吧?”杨炎芳蔼问。

    “……是我,”蝉予似是觉得瞒不住了,便点了下头。

    “那他骂你忘恩负义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跟他认识?”

    “我……来常州之前,在白梁山寨中苟活,当了……当了几年山匪……他也是山匪……后来官兵来缴费,烧了山寨,我趁乱逃脱……也许在他看来,我这行为便是不忠不义吧……”蝉予低声闷闷地说,满是惭愧。

    三人听完,无人谴责,也无话可说,他这段旧事成顷与芳蔼第一次听,多少有些意外,不过看他态度谦逊,也挑不出错处,只是说出去不大体面。

    杨炎幼清听的却心理不适,蝉予曾对他隐瞒过当山匪的事情,又在年龄上存疑,现下他对这疯乞丐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在杨炎幼清听来没有说服力。

    杨炎幼清回过头不再看他,想着等回去再说。

    一行人回到府邸,因时候太晚,也没吃茶就各自回去歇息了。

    蝉予怀了心事,回去死活睡不着,想去找杨炎幼清,可想起车上的眼神,他又不敢。

    蝉予拥着柔软的被褥,心里有些担忧,却也有限。

    担忧自然是担忧杨炎幼清讨厌自己,怕他不信马车上的那套说辞;有限是因为,他不信也没辙,因为已经没有证据了……

    蝉予走到窗前,看看自己的手,干燥充盈,还有几处薄茧,看着不厚,其实很有力气,交握起来,能掐断人的脖子。

    蝉予面无表情的看着,心里的波澜逐渐平复。

    对,杨炎幼清找不到证据,找到了又何妨?自己在那山寨里面受尽屈辱,哪怕是大诺认自己做干儿子,也不过是图自己给他养老,并不是处于爱护怜悯,他除了教自己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施与怎样的恩情,何来白眼狼之说?

    一个五毒俱全的山匪窝子,还怕烧?蝉予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只后悔当时自己年少胆怯,看到上山剿匪的官兵也有被自己所放大火误伤的,就没敢去领报官的赏钱,现在想想,当初若是带着丰厚赏钱上路,也不至于一副乞丐模样的叫门,兴许衣冠楚楚的,就能被请进太子府……

    也不尽然。

    蝉予甩甩头,将不可能的妄念甩开,若是自己真的衣冠楚楚,那岂不跟杨炎幼清走岔了?自己也无法住进杨炎府,由此看来,凡事皆有利弊。

    翌日清晨,庞平起了个绝早,他衣着整齐步出杨炎幼清的院落,腰背挺直,神清气爽,迈着八字步往后房去,叫了几个趁手机灵的家丁,往昨夜灯会的地方去。

    自从蝉予来了,庞平仿佛在杨炎幼清那里失宠,庞平怨恨不已,总想找机会与杨炎幼清说几句,可之后事情不断,不是府邸遭夜袭就是来贵客,一直忙个不停,待到这几日才算稳定下来,昨夜杨炎幼清少见的叫了自己去,庞平心潮跌宕起伏,本拟着对他甩一甩脸的,可见了杨炎幼清那张俏脸,心软的一句话狠话也说不出。

    他也知道杨炎幼清了解自己秉性,才如此忽冷忽热,毕竟庞平父亲是杨炎家的相室,庞平是个家养的,与杨炎幼清算是青梅竹马,庞平不敢轻易揣摩杨炎幼清的心事,可杨炎幼清却把他摸的透透的。

    来到那条大街后,几人地毯式的搜寻,找了一上午没找到人,却是得到了几句风言风语。

    有小乞丐对那疯乞丐有印象,说又丑又疯还凶,不是本地人,常被几个体壮的乞丐欺负,具体他什么来头,不知道,又有别的乞丐说,昨晚上在宁河边上似乎见到了那个疯乞丐,没看清脸,就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在叫,走过去看,像是被人按着打,那乞丐怕惹事就走了。

    因着商贩走了半数,庞平也没找到有印象的店家,偶尔有几人说好像的确听到宁河边上有人喊,可昨晚上宁河边有人放水灯,只以为是打架,就没在意。

    庞平带人去宁河边搜查,发现几处草地被倾轧的痕迹,辨不出哪处是那疯乞丐留下的,一行人便沿着宁河往下找,一路找的快出城了,还真被他给寻着了。

    那疯乞丐的尸体就面朝下趴在宁河的浅滩上。

    庞平带的人都是胆大心细,上前把他反过来,只见他双眼泛白,脑袋歪在肩膀上,死不瞑目。

    庞平蹲下检查,看他半身都是烧伤,脖子上有淤青,肚子大如蛤蟆,死状凄惨,怀疑是被人掐晕以后溺死的。

    “什么人会对个疯乞丐这么大仇?”庞平喃喃道。

    “乞丐命贱如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一个家丁答;“平哥有所不知,这乞丐讨饭也分地盘的,若是外来乞丐去了别人地盘讨饭也会被打,兴许这外地乞丐就是不懂规矩……”

    杨炎幼清没细说要他找乞丐的缘由,庞平只知道寻一个半身烧伤的外地疯乞丐,这下找到了,又觉得家丁所言有理,便没报官,直接往回走。

    傍晚时,杨炎幼清很遗憾的知道了结果,乞丐的命不算命,他并不感慨,只是这乞丐不是一般人,所说的话让他无法不在意,他还想细问深究,却再不能够了。

    那疯乞丐带着一肚子秘密死在了河滩上。

    杨炎幼清想了想,默不作声的静等,待到杨炎成顷与芳蔼踏上归途,才把蝉予叫到书房问话。

    临走前,杨炎成顷语重心长的对杨炎幼清说,还是觉得尹国好,若没什么特别的,便别去炎国吃苦,他和芳蔼已经习惯,不忍心再让杨炎幼清经历,至于那个蝉予,他觉得还算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杨炎幼清铁了心不肯延续血脉,就好好培养他,也算有个伴儿陪伴,自己就放心了。

    这一席话没什么特别之处,却说的杨炎幼清眼圈儿发红,炎国是大犀朝的关隘要冲之一,是守护中原的大门,杨炎成顷与芳蔼身兼重任,一开战他们便冲在最前面,说得不吉利了,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最后一次会面。

    杨炎幼清在他们临走前,送了三幅佛珠给他们保平安,这佛珠是虚尘大师亲自开光赠予杨炎幼清的,整念了七天七夜的经。

    傍晚,蝉予用过膳,被叫到书房。

    杨炎幼清已经在这里等了,他跪坐在书案前,单手执一书卷,懒散的读。

    “公子唤我?”蝉予进屋,反手关上门。

    杨炎幼清没理他,示意他坐下。

    蝉予很自觉走到他对面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屋内一时安静,没人说话。

    正在蝉予不知该如何时,杨炎幼清开了口。

    “那乞丐救活了。”

    “啊……?”蝉予一愣,随即想到了大诺,他活了!?

    “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杨炎幼清随手扔了书,冷眼冷面的望着蝉予。

    蝉予看他生气了,赶紧跪正,做出惶恐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他说的话,同你说的可不一样!你又蒙骗我什么!”杨炎幼清站起来,厉声道。

    蝉予瞧瞧抬头看,没找到明似月,心里稍稍缓口气。

    “不同也属正常,我在山寨里面整日被骂被指使,做的都是最下等的活儿,他瞧不起我,现如今见我锦衣玉食自然心里不忿!说我坏话也是意料之内的,公子莫要着了他的道!”蝉予跪着急急的辩解,同时露出胳膊,指着上面几道浅色长疤说;“那大诺作恶多端,没有儿孙,也不知怎么就认我做义子,可依旧天天打骂我,公子你看……这都是他留下的!他们还逼我杀人表忠心,我不肯……就把我关在茅厕里不给吃喝,让我吃那些秽物……”

    说到此处,蝉予泪如雨下,杨炎幼清转过身,表情复杂的望着他。

    本想诈他一诈,谁知竟诈出这些不堪往事。

    “我待不下去……要不是官兵上山剿匪……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可……可官兵上来,他们连我也要杀……”蝉予提起往事悲伤不已,哀哀哭着;“大诺给我刀要我自刎保全尸……我不肯……装死逃了去……我……我也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还逃到了这里……”

    “哦?所以你就去杀他?”杨炎幼清强压惊骇,故作镇静。

    “我没杀他!”蝉予放声大哭,似是冤屈至极;“公子早就知我当过山匪,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杀他作甚?公子为何信他不信我?就因为我没自刎,他便说我不忠不义白眼狼……可他作为四当家不也苟活吗!他怎的不一头撞死,非要我死……我没杀他!公子你明鉴!!”

    杨炎幼清看他哭成这样,捏着两条袖子胡乱的擦泪,心里不由得打起鼓,回想杨炎芳蔼说的话,除了白眼狼之外……还有说杀他们全寨人?

    想他蝉予刚见面时,那样细瘦枯瘪,也不像能动手杀死全寨人的……

    哎,人已经死了,这些事情再想也是无妄,没有意义。

    杨炎幼清不善断案,瞧着蝉予哭成这样,心下烦躁不堪,便坐回到原位;“行了行了,堂堂一男儿,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公子……公子不信我……”蝉予呜呜哭着,用大袖捂着脸;“我长这么大……只有在公子这里才过上好日子……公子待我不薄还收我做义子……蝉予感激不尽,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

    “是了是了,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杨炎幼清抢了他的话;“我就逗你一逗,谁知你这样不识趣,快别哭了,再哭就把我这书房给淹了。”

    蝉予擦眼泪吸鼻涕,丑态百出,杨炎幼清瞧他这样悲伤,不像装的,连累他自己心中也有诸多不快,只觉得今日这一遭真是无事生事,平添烦恼。

    待到蝉予心神稳定,眼泪流干,凄凄切切道;“公子怀疑我……也能理解,毕竟我远从息州来,也无任何字据自证,还当过土匪,若是公子赶我出去,蝉予也不会有所怨言……这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够我回味余生了,只希望公子以后……莫要一伤情就作贱自己,父亲看不见不心疼,可我……”

    “够了!”杨炎幼清瞧他东拉西扯的,居然还说到了杨铎,原本的怜悯心便被恼怒替代;“说不得几句就蹬鼻子上脸,你倒还教育起我来了!?你才多大?你懂什么!别觉得自己是逃过这一遭了就万事大吉了!”

    蝉予低垂着头,乖乖受训;“我放心不下公子……”

    “你放心不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我喜欢公子,自然放心不下,”蝉予说的直接干脆,杨炎幼清都没听出什么不对。

    “我看得出,公子虽然收留我,但对我仍有诸多不信任,我不怪公子……只怪自己不争气,出身太低……若是公子赶我走,我立刻就走,只是日后看不见公子了……”

    杨炎幼清看他越说越凄哀,而且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不义境地,赶紧摆手制止他;“谁说要赶你走了!你莫要诬陷我!你这人可真没意思,我好吃好喝的待你,又请先生教你课业,却落得个要赶你走的恶名,我图什么!?”

    蝉予看杨炎幼清真生气了,赶紧膝行过去劝慰,杨炎幼清拂袖不理,蝉予好一顿讨好服低,才把杨炎幼清的脸色劝缓和。

    今日这一顿诈,杨炎幼清只觉得自讨没趣,悻悻之下,再不提此事。

    蝉予是松口气,自觉这一关算是彻底闯过,先前说起伤心事哭泣,并非全是做戏,他身上还有几道深疤没给杨炎幼清看,都是山寨里留下的。

    他也庆幸杨炎幼清是一有情有义之人,要是换做旁人,恐怕也不会给他诉说的机会。

    这样一想,蝉予越发的理解杨铎,为何这么多年都与他余情未了,不说他,自己与他相处未满一年,就已魂牵梦绕,刚才那些泪水,也混杂了万一离开无法相见的惶恐。

    好在眼泪不是白流,他大可以放心的住下去了。

    离别不能相见的惶惑不止在蝉予心中,也存于高骨心中,他将那花球交予虞望后,没敢多停留便走了,当晚快马加鞭,于三日后凌晨抵达延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