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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塔下驻足半晌,温别庄掸了掸袖子,朝僧寮行去。 却刚走出几步,他便见几个年轻僧人伸头缩脑、掩口而笑,不由得哼了一声。年轻僧人见躲不过,只得走出来赔笑: “俱如师叔,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歇下?” 温别庄心知这几个年轻弟子毫无修为,认不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来,便也不慌不忙,嘻嘻笑道: “你们几个师侄也好心情,睡得这么晚哪。” 那几个年轻僧人素来知道俱如前倨后恭不是善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接茬道: “弟子们几个见义净古里古怪,不分昼夜只知在藏经阁念经,故而出来想要在夜间偷偷吓他一吓——” 旁边的和尚拉了拉那人的袖子,又咳了咳,示意他不要再说。温别庄心想,原来是这几个年轻和尚不安分,自己不守寺规不说,还要欺侮同僚。不过他素来不关心身外事,只当耳边风挺过来,朝藏经阁的方向看了一眼,故意淡淡提起寂然的话题: “你们夜半这般胡闹,也不怕惊扰到了方丈。” 却不想几个年轻和尚一脸愕然,又面面相觑了半晌。温别庄心知其中大有古怪,故意装作不知: “怎么了?该不是我下了山一趟,方丈又责罚你们了吧?” 那个胆大的和尚小心翼翼道: “俱如师叔,您老人家可别戏弄我们了。方丈他老人家可不是三年都没有现身了?俱空师伯不许我们在人前提起和方丈有关的半个字来,大家都偷偷说怕不是方丈已经归——” 旁边的和尚用力捅了那人一下,那胆大的哎哟了一声,方才意识过来,再掩口不提。温别庄冷笑一声: “我平时在你们师父面前说什么?你们几个,鬼头鬼脑,正事做不了,背后嚼舌根子的倒不少——今天我稍稍这么一试就漏了馅不是?赶紧回去打坐睡觉!平时少往丈室那边去。今天你们在丈室听到看到了什么,最好给我小心点,别让我在背后听到半个字!” 那群年轻和尚被温别庄一吓,立刻屁滚尿流飞也似逃了。温别庄绕过回廊,方走出十数步,却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悠悠念诵道: “吾涅盘后,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魔作沙门,坏乱吾道,着俗衣裳,乐好袈裟,五色之服,饮酒啖rou,杀生贪味,无有慈心,更相憎嫉。 “或避县官,依倚吾道,求作沙门,不修戒律。月半、月尽,虽名诵戒,厌倦懈怠,不欲听闻。抄略前后,不肯尽说,经不诵习,设有读者,不识字句,为强言是,不谘明者。贡高求名,虚显雅步,以为荣冀,望人供养。 “法将殄没,当尔之时,诸天泣泪,水旱不调,五谷不熟,疫气流行,死亡者众,人民勤苦,县官计尅,不顺道理,皆思乐乱。恶人转多,如海中沙。善者甚少,若一若二。” 那人且诵且叹,连连将“吾法灭时譬如油灯,临欲灭时光更明盛”吟诵了数遍,声音极为愤怨悲切。温别庄通晓各家经典,知道这是。他素来厌恶僧道,又在魔道浸润数十年,心思早已偏激乖戾。此时温别庄心知这是那个什么义净了,心想,难怪寺中僧人要欺侮他,原来是个书呆子。佛门中人四大皆空,佛斋和娼寮本来就应没什么两样,既然没什么两样,那么法灭不灭、尽不尽又有什么区别,又何必担忧“魔作沙门,坏乱吾道”?若是不能四大皆空,有心正本清源回溯正道,枯坐在藏经阁大发牢sao又有什么用? 温别庄心中想着,却不发一语,轻轻沿着回廊来到一所别院。但见院外匾额题着“沉思斋”三字,又左右各书“门外红尘世界,心中无限清凉”楹联,古朴沉雅之中又隐隐带着气象万千,便知是方丈居室所在了。 温别庄心中一喜,暗想,方丈居室离其他居所甚远,万一动起手来,寺中僧众不容易来援。只是他眼珠一转,又见方才在经堂听到的哀切女子声息,到了这边,却再无一丝一毫,不由得想,看来这寂然老和尚功倒真是个正人君子,只怕普通的说辞不能轻易打动他,不好应付。 正仔细盘算着,温别庄忽听原本悄无声息的方丈居室里忽然传出一声叹息。他心道不好,莫非自己没有收敛好身上的邪气,让这寂然老和尚发觉了踪迹?他悄悄伸手进袖子,正要取出紫玉梳,却听室内传出一阵急切的喘咳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俱空,你来啦?” 温别庄不由得一愣。 他本以为这沉思斋是寂然方丈的丈室。温别庄虽然从未与寂然交过手,却知树百年来含光寺传承不衰,全凭历任方丈的一身大相狮子吼精纯功夫独步江湖。此刻他隐匿行迹化身俱如,只恐被高手窥破行藏,识得自己残阳神功的邪劲,但被错认作俱空,未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以为你不回来见为师了……为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温别庄听得奇怪。能对俱空口称“为师”的,自然只有寂然一人。可是俱空与寂然法力一脉相承,怎会轻易错认自己? “三年了……三年来你都不曾来面对为师,为师几乎已经不敢认出你身上的邪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俱空,含光寺传承树百年的基业,为师不知如何到地下面对诸位故人先师…… “就算你魔功大成,终于能修成大相狮子吼……你又教为师,—— “如何面对你?” ** 牡丹阁,凤凰台。 酒是西域进贡的美酒,棋是古书布局的珍珑局。白衣僧人和布衣书生对坐饮酒对弈,相顾无言。 良久,僧人拈起一枚白子落入局中,定下乾坤。布衣书生大口饮下杯中美酒,仰天长叹。 俱空兄,棋逢敌手,酒逢知己。我齐雁臣到了这临江城,遇到了你这位平生知己,再无平生之憾。 只可惜,过了今夜,你我终将成为仇敌。 白衣僧人眉眼间微微笑。哦,雁臣兄,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 崔公公是离妃在我身边布下的手眼。如今离妃与南宫家势同水火,自然需要依靠民间财力来维持自己的势力。而俱空兄也见到了,雁臣一介书生,又是京官外放,在临江城只担得一个虚名,实则无权无势。只恐到了明日,那崔公公就要借我的名头,对含光寺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届时不要说至交情谊了,只恐怕,你我会因此事,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 白衣僧人却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棋盘。来来去去都是为了一个含光寺。好一个“高塔佛鼓震临江,繁华梦里做道场”。 布衣书生有些疑惑。俱空兄,你如此波澜不惊,莫非是想到了什么对策不成? 雁臣兄,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从前有一个小和尚,一心敬慕佛门。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身处天下最有名望的寺庙,有最睿智强大的师父,有最和善可亲的师兄弟。 他一心钻研佛法,日夜在藏经阁研读,远离红尘。可是他虽然于佛法上精通,却在武道之上一窍不通。偏偏九州战乱,灾祸频仍,含光寺也未能独善其身。 起初,师父带着他的大师兄四处平息祸乱,与妖兽争斗。可是有一天,师父从外回来,却只独身一人。小和尚不理解,可是师兄们告诉他,大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 接着,二师兄跟着师父一起出门,替贫苦灾民祈福消灾平息祸害。小和尚记得很清楚,二师兄离寺的时候摸着他的头,说平息了黄河水患,就给他带鲤跃龙门的年画回来。可是那年秋季的枫叶很红,红得像血。他在枫树下等到雪落满头,听着经堂内师父和诸位师兄的超度,心中知道,二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师兄。三师兄是怎么走的呢?他们说师父受了重伤,所以三师兄替师父挡了怨鬼的那一掌。 四师兄。小和尚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将总是笑嘻嘻的四师兄名字刻在木鱼上。 …… 终于,有一天,小和尚被师父唤到面前,听师父无奈地叹了口气。若在十年前,寺中你师兄弟众多,为师必然不会苛求于你。而如今俱如的佛心已废,日夜沉醉声色酒气之中,无可救药。含光寺中僧众虽多,却怪为师多年来只顾降妖除魔,却疏于教诲。如今寺中唯有你堪承大任,为师的大相狮子吼,唯有靠你来传承下去。 小和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能从大师兄再没回来的那一天,也可能从他将四师兄的名字刻上木鱼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责任所在。可是为时已晚,他只怪自己曾经在藏经阁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从没有好好习武练功。 他没有时间了。他的师父正在方丈居室里吐血。 小和尚日练夜练,却没有半分进展,更何况大相狮子吼的修习,需要极为精纯的功力。若师父一朝辞世,含光寺赖以屹立不倒的神功便要随之淹没,届时不要说济世救人,只怕含光寺上下数百名的僧众,也要被倾轧在这混浊俗世里。 雁臣兄,你说,佛法之中的相,究竟是什么呢? 相?按雁臣所见,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除相。无色为相,五味为相,五音为相,就算是佛经也是相。除去了相,方见空,方见本性,方得自在。 雁臣兄差矣。佛祖在菩提树下坐化,连一国一家都可以舍弃,自然可以舍弃相。可是作为一个人来说,含光寺倾覆与否,真的没有不同?大相狮子吼就此失传与否,真的没有不同?若是没有相,便没有执着;若是没有执着,那对活着的人和为此牺牲的人,又如何对得起他们? 俱空兄,你的意思是—— 白衣僧人抬起头,眼眸中燃烧着某种光,唇角勾起一抹震慑人心的微笑。 雁臣兄,若我告诉你,只要你认真去看,去理解万物的相。 那么,世间存在一种方法,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