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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小财神金万贯还活着—— 那男躯不能视物,混混沌沌如同陷入迷雾中一样。然而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引发了一阵涟漪,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天真热忱的黄衣少年向自己伸出手—— 聂大哥…… 少年脸上的笑容变得苍白,惊异地朝自己的胸膛看去。插入胸膛里的,是一只带着血的手臂。血液溅在少年腮上,如同最鲜艳芬芳的新荔。少年双眸瞪得极大,满是不解: “聂大哥,为什么——” 浓重的迷雾渐渐散开,少年渐渐失去光华的眼珠变得清晰。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珠里,映出的是男子自己的脸,一张陷入癫狂的脸。 “聂大哥,虽然你隐姓埋名,可是我早就知道你是残阳右使聂不凡……我知道你隐瞒得如此辛苦,是因为想要留在我的身边……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打扰你练功,害你走火入魔至此——” 少年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压抑了十六年的痛苦,忽然从男子心中钻涌而出。那男躯骤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叫喊,两只手插进周身皮肤里,扯出许多血淋淋的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就算我亲手杀死了你,你依然没有恨过我? 那男躯用力睁大两个血淋淋的眼洞,想要看清下方的青年。隐约中,他看见的是当年的黄衣少年,替重伤初愈的自己擦去额头冷汗,微笑着信誓旦旦: “聂大哥,我相信你是好人。只要你跟在我身边,我一定尽全力好好保护你!” 只见那原本是人形的男躯,忽地不断向外膨胀,变成了巨大的一个rou团,rou团表面的血洞里喷溅出成百上千条血淋淋的rou条,在月光下犹如最妖艳的昙花花瓣。下方的rou球仍旧不断地摇晃着,一张大嘴不住地叫嚷: “饿啊——庄主,丑奴好饿——” 百里临江只觉得腥风扑面,便用胳膊护着头部,跪在那妖人面前替他抵挡。只见那rou球变得越来越大,一张沟壑般的大嘴咧开,露出喉咙里卡着的昙心炉来。青年心中一动,暗想莫非是因为昙心炉的存在,令这妖物可以不断吸取天地精华?若是直接摧毁昙心炉,是不是就可以一举除了这妖物? 百里临江呆了片刻,扯下颈间黄金罗盘,塞进那人前襟,将十成功力灌注进听霜剑,祭出残阳神功第三式紫电青霜,便朝那rou球冲了过去。那rou球来者不拒,将青年一口吞下。 百里临江堪堪避过那rou球大嘴内侧的一排利齿,落到那rou球的喉咙里,只觉得阵阵腥风扑鼻。他忍住强烈的恶心,一只手掌的心猿锁弹出,化作一排钩齿挂在那rou球的喉咙里,另一只手挥着听霜剑朝昙心炉砍去。 砍了两下,昙心炉纹丝不动,百里临江心中焦急,眼角却瞥见那rou球的牙根上卡着一根铁杖,正是聂不凡的随身之物。青年便将听霜剑别在腰间,手脚并用爬到那rou球的牙根后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拔出铁杖。 百里临江心想,成与不成在此一击,便闭上眼睛低声念诵: “玄武真君、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六方丁甲神将,保佑小子与这妖物同归于尽!” 百里临江咬紧牙关,将全部功力灌注进手中铁杖,朝昙心炉中用力一捣,但见一从极为耀目的金光从昙心炉中迸出,穿透了rou球的腹部,那rou球发出极为恐怖的尖叫,仿佛有无数的人在青年耳边哭嚎求告。百里临江如处地狱,心中虽然不忍,却明白这是关键时刻,手中愈发用力,一直将昙心炉整个捅穿。只见rou球的内壁瞬间爆发出大量血雾,将青年淹没了进去。 救……救我…… 百里临江被大量血rou掩埋,口不能言鼻不能呼吸,只觉得几乎要窒息。但他又牢牢记挂着,若这妖物不死,不但自己死得毫无意义,连温别庄也不能幸免,便一边闭气,一边抽出听霜剑在那妖物体内全力挥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年只觉得剑锋所及之处,再无成型的物事,那裹着自己疯狂蠕动的rou球也再无声息,便一口气松懈了下来,跌入一团漫无边际的混沌里。 像是一个漫长无际的美梦。 百里临江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像是失去了全部重量,浮在一团柔和冰凉的气体里。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听霜剑仍然握在自己掌心,心想若是带着听霜剑去投胎,这般死法倒也有趣——也不知是要堕入畜生道还是人道,若是生下来还握着听霜剑,老温会顺便去看看襁褓里的自己吗? 这个念头过度离奇,百里临江忍不住笑了出来,睁开眼睛。他见四周一片茫茫的黑色空洞,浮着一些有些眼熟的巨大光球,远方是不能见底的深渊,心中一动,暗想这不是老温所说的“虚空”吗?怎么自己又跑到虚空里来了?青年回忆起温别庄所说,虚空乃是因为道法幻术扭曲了原本世界所制造,心想,莫非是因为昙心锁魔大法吸取了过多的天地精华,以至于昙心炉一破,便又进一步扭曲了现实,故而撕扯出这些空虚? 百里临江心中又惊又奇,却并不十分畏惧,反而心想,只要自己钻入这些光球里,说不定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也就能见到那妖人了——也不知那妖人醒了吗?青年被这念头促使着,便手脚并用想要朝身旁的光球游去,然而不知为何,手脚像是不听使唤一般的一动不动,在半空中漂浮着。 百里临江挣扎了半天,急出了一头的汗,却仍旧在虚空之中悠悠荡荡,不但没能朝那些光球游去,反而被冷风吹拂着,朝不能见底的深渊漂浮了过去。那黑色深渊像是无边无际,又交替着传来灼伤皮肤的热气和冰冷彻骨的寒气,更为可怕的是,那一片幽暗之中,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以及淡淡的血腥气味。 百里临江睁大眼睛,那咔哧咔哧的声音愈发近了……在一片漆黑之中,起初像是浮现两点幽冥鬼火,渐渐那两点鬼火变得越来越大,直到百里临江看清,那两团黑色炭火一般的东西—— 那是两只巨大的眼睛。 巨大而丑陋的头颅,与其说是像某种凶兽,不如说像是某种不曾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那怪物生着巨大的牙齿,黏黏嗒嗒的口水便从牙齿上滴落下来。 而令百里临江屏住了呼吸的,是当他看清那怪兽牙齿上挂着的东西——是早已经不再动弹了的丑陋rou球。 难道这就是——凶兽穷奇? 那怪物见到百里临江,忽地张开大嘴,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百里临江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那怪物口中散发的臭气吹得飞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充斥了他的身体和内心—— 那竟然不是恐惧。 心脏在胸膛里怦怦跳动,像是一只巨鼓在天边疯狂地敲打着。凶兽穷奇的咆哮在青年的血液里引发了一阵战栗,像是某种召唤—— 某种讯号—— 某种暌违已久的东西。 百里临江看见自己一只手执着听霜剑,一只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去。青年睁大眼睛,看见状如泰山的巨兽扬起羽翼,收起两只前爪,仿佛跪伏状,伸出鼻子轻轻触碰自己的手指。 百里临江感觉到自己的下巴一张一合,不属于自己的嗓音从喉咙里发出: “本座与你许久未见了,穷奇。” 眼前闪过耀目的白光,百里临江睁开眼时,自己仍然身处歌夜城中,身边哪有凶兽穷奇和半点虚空的影子?方才过于狂野的幻象尤在眼前,青年浑浑噩噩如同呆了一般,转头看见那妖人睁开美目,从昏迷中醒来,方才打了个激灵,扶起那妖人: “老温,你没事了吧?” 温别庄微微蹙着眉头,看着青年沾满血污、却毫发未损的脸: “聂不凡呢?金丑奴呢?你把他们杀了?” 百里临江摇摇头,心想总不能说自己产生了幻觉,看见穷奇把rou球吃了吧?便说: “我刚才被rou球吞了下去,胡乱捅破了昙心炉,好像什么东西爆炸了——我也是刚刚才苏醒过来。” 温别庄记挂着聂不凡的秘密,目光四下搜索一番,见那半截赤裸男躯躺在不远处,便挣扎着过去,捏了个回照诀,将那男躯弄醒: “聂不凡,你还没告诉本座,如何寻找听霜剑需要的‘三圣器’!” 聂不凡吐出一口黑血,冷笑了半日: “温晏,那小子差点为你送了性命,你却执迷不悟……我想起当日三十三天残阳道口,你前来投奔却无半点根基,一众鬼奴叫嚣要你交出炎阳剑作为投名状,你却死也不肯……我不过是轻轻说了句,要是不交炎阳剑也可以,那你就杀了你身旁的女人……却想不到你毫不犹豫,一剑将那女人穿心,将她的尸体抛进江水里……当年如此,现下你依然如此,你真的要拿这小子祭剑吗?” 温别庄咬牙切齿,见百里临江离得远听不见二人对话,便附在聂不凡耳边道: “你敢对那小子透露半个字……你别以为自己快死了,就能逃出本座的手掌心。你信不信三十三天有的是办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究竟说不说‘三圣器’的下落?” 聂不凡又吐出一口黑血,嘿嘿笑了两声: “我自然是知道你这残阳宗主的手段的……我一心求死,并不想再和你多做纠缠……只是我对你十分厌憎,‘三圣器’的下落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叫那小子过来,我只告诉他一个人听——放心,我不把你肚子里的算盘告诉他就是了。” 温别庄十分狐疑,两只墨黑的眸子将聂不凡打量了几遍,知道这人并非虚诳,方才招手令百里临江过来。 百里临江不知为何,见温别庄恨恨负手走开。聂不凡躺在地上,一双眼眶里只剩了黑色的脓血,显然已是油尽灯枯,不由得心中老大痛惜。 聂不凡听见青年走过来,便问: “我的那只铁手杖可是在你手里?” 百里临江想起自己刚才用手杖捅破昙心炉,四周张望了一圈,见铁手杖插在一片废墟里,便飞快取了过来,想要交给聂不凡。聂不凡却摆了摆手: “这支手杖乃是英山之铁所铸成,名唤极星,虽然不能削金断玉,却极寒极坚,是克制炎阳剑的利器,你自己收好了。” 百里临江莫名所以,不知为何聂不凡要赠自己极星手杖,挠了挠头道: “聂老前辈,这手杖太过贵重,我帮你暂时收着——等他日你治好了伤,再还给你,好不好?” 聂不凡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已是将死之人,要这手杖又有何用?你心性单纯,却不识人心……我有一言你须记好了,这世上最爱你的只有你自己。其他的人不管说多少甜言蜜语,都不可轻信,必要时候宁可取了身边人性命,也不能牺牲自己,明白吗?” 百里临江困惑地挠了挠头: “好端端地为何要取身边人性命?” 聂不凡见青年无可救药,深深叹了口气。百里临江记起温别庄召唤自己过来的吩咐,便问: “聂老前辈,老温他……他对听霜剑记挂得紧,你告诉我‘三圣器’的下落好不好?” 聂不凡强行运功,探明了温别庄并未偷听,便令青年附耳过来,轻声道: “老夫并不知道‘三圣器’的下落,老夫是骗那家伙的……要知‘三圣器’,须上昆……昆……” 聂不凡话音未落,喉头一哽,已然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