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师父在线阅读 - 07

07

    “哥哥!”

    须发斑白的道人沉浸在深深的梦魇里,眼前的场景不断地飞快转换。

    纤纤盈盈的少女似乎在黄昏的光芒里倚门而笑,身影却渐渐消失不见。下一刻,脸色阴沉的少女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却仿佛对自己视而不见。年迈道人听见那个年轻版本的自己低声怒斥:

    “没大没小!见了兄长还不请安?你这几日都跑到哪里去了?众弟子说这些日子你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整日和厨房新来的小子厮混。昆仑山上下你还没玩够?别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儿,早就懂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等着嫁人的娇小姐。你倒好,和疯猴子似的——”

    少女转过脸来,被太阳晒得黝黑光滑的肌肤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瞪着眼睛:

    “别人家可没这样的兄长,动不动一走就是大半年,丢我一个人在昆仑山。我不和阿晏玩,难道和你手下那帮古板无趣的昆仑弟子玩?”

    道人端坐高堂,对少女的顽劣性子愈发不耐:

    “英儿,你是我昆仑三思的meimei,天下多少英雄少年等着向你求亲。你就算不喜欢本派弟子,千岁宫和昆仑是世交,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青年,就算不是俗家子弟,你看中了哪个,我和心空道人打个招呼令其还俗便是……就算千岁宫的你也看不上,京城达官贵富王侯将相任你挑选——不好,还是与道门中人联姻来得让人放心。如今南海势力渐渐做大,曲连环的野心不容小觑,寒潭幽堡又素来摇摆不定……若我昆仑能与千岁宫结成姻亲,必能压过南海的气焰……”

    少女气得转身便走,道人厉声呵斥:

    “来人,将秋若英带下去,关在房里,除了一日两餐谁也不许见!”

    须发斑白的道人沉浸在幻觉中,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头颅微微颤抖着,轻轻道:

    “英儿!”

    门外的天色突然变得漆黑。瓢泼大雨冲刷着台阶,狂暴的冷风吹开木门,将桌上红底嵌金的庚帖吹乱。被暴雨浇得蓬头垢面的少女冲进房中,将凤冠霞帔往地上一摔,声音嘶哑得不可思议:

    “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嫁给谁?你再说一遍?”

    从打坐中缓缓收功的道人睁开眼睛,充满耐心地解释:

    “生辰八字为兄已替你算好,与千岁宫心空道人的弟子白尘乃是天作之合锦绣良缘。嫁衣嫁妆这些事情你就不用cao心了,昆仑上下自然有人为你cao办,你就乖乖待在房中——”

    “你怎么能把我许配给白尘那种人!你知不知道为人心胸狭隘,自己却管教弟子不力,门下弟子一个比一个荒唐——白尘是他们中间最无耻的一个,每个月都要换便装下山去青楼——”

    “够了!”

    高座上的道人厉声呵斥,却也觉得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便和缓了语气道:

    “少年儿郎,谁没有个浮躁好玩的年纪?等成家立业,自然便收了心,何况你又是我昆仑三思的meimei,他自然会好好待你——”

    少女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不嫁——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根本不关心我——”

    少女抽出随身佩剑,将地上的凤冠霞帔一斩两段,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室中脚步匆匆,人来人往。

    “报告师兄,有人看见小师妹往后山去了,和后厨那小子在一起——”

    “报告师兄,今夜雨这么大,纵然派出弟子搜山,也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小师妹的踪迹,何况你吩咐过,这件事不宜闹大——”

    “报告师兄,刚收到消息,寒潭幽堡已定下苍兰与南海连环的婚事,如今送亲的队伍已经上路——”

    “什么?”

    原本尚好整以暇的道人立即从座上站起:

    “幽堡居然要与南海联姻,我必然不能让曲连环如愿以偿,下山!”

    “可是小师妹——”

    “找到那疯丫头,就把她关在房里。等日子到了,我自然会回来处理她和白尘的婚事,其余的不用管她!出发!”

    须发斑白的道人猛地睁开眼睛,从混乱的梦魇中惊醒过来,仍然分不清面前的场景是真是幻。黄昏的阳光从窗棱里斜斜射进来,百里临江捧着盛了饭食的托盘站在门口,毕恭毕敬:

    “师父,您醒了?”

    百里临江看着室中打坐的三思道人,见他眼神浑浊似又有疯癫之兆,想起昨夜昆仑弟子说他头痛,青年心中不免又惭又愧。神仙饮已尽数掺在了饭菜之中,青年自己又提前尝过,的确无色无味且无毒性,仅仅令人昏睡而已,然而即便如此,青年心中仍充满了愧疚,为自己欺骗这样一位半疯癫的老人而不安。

    “江儿,是你啊……你白天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在昆仑山满山乱转了?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似的,你又不肯练昆仑剑法,要练你自创的那招月下雪莲?哥哥好久没有见到你——”

    三思道人猛地收声,意识到面前说话的对象并非秋若英。百里临江十分摸不着头脑:

    “师父,您何时教过徒儿那招月下雪莲?”

    三思道人摇了摇头:

    “弄错了……为师老了,犯糊涂了。”

    三思道人正要将一筷子米饭递进嘴里,百里临江却大叫一声:

    “不可——”

    三思道人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百里临江挠了挠头,他想着饭中掺的神仙饮多些,怕吃多了终究对身体有碍,便一时口快出言阻止,却又不能在三思道人面前露出半分口风来,便百般寻找借口:

    “徒儿听说昨夜师父头痛,怕是这些日子消耗的元气多了些,还是多吃些菜比较补。何况那米饭是大锅煮出来的,今儿放得水少了些,十分生硬——等徒儿重新开小灶再去煮一份来。”

    三思道人挥挥手:

    “不必了,江儿有这份孝心便足。为师从昨夜便头痛发作未能入睡,今天没什么胃口,米饭不吃也罢。”

    三思道人夹了一筷子菜尝了尝,又将筷子放下:

    “算了,为师实在没什么胃口——”

    百里临江见三思道人不肯动筷子,心中又是宽慰又是着急,宽慰的是不必用神仙饮来欺骗师父,焦急的是三思道人身体虚弱却不思水米,且若要盗听霜剑,非要过了三思道人这一关不可。他想了又想,若三思道人精神不济,未必需要用神仙饮,也许回头施个咒诀就能令其安然入睡。青年想到这可能是自己今生伺候师父最后一顿饭了,心下难过得很,不由得红了眼眶:

    “师父水米不进,徒儿心里难过得很。可是师兄做的菜不对师父的胃口?师父有其他想吃的东西吗?江儿立刻去做了来。”

    三思道人想了想:

    “昔日为师的meimei若英活着时,爱做个糕儿饼儿,芋头糕、桂花糕之类的。为师以往不太爱吃这等甜物,如今却有些想念了。”

    百里临江心下大喜,便端着饭菜出去,又重新做了未下任何神仙饮的芋头糕端进来,看着三思道人吃了些,又伺候师父歇息。青年在三思道人住处周围布了昏睡诀,听见房中三思道人的鼾声渐渐响起,方才潜入后院密室,将听霜剑盗了出来。

    青年抬头看了看天空。春暮临近夏夜的天空,幽蓝无云的空旷中挂着一轮明月。青年恍惚觉得有些不真实。短短数日之内,他从无人知晓的毛头小子,变成三思道人的关门弟子、昆仑派高手的师叔祖,如今却要抛弃这一切,跟那人去过浪迹天涯的生活。

    百里临江低下头,看着手中听霜剑,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一切都值得,为了活着的人,为了温笑。

    百里临江正要依昨夜如法炮制,却见青简早已在案头呼呼大睡,不免有些惊异。青年为了安全起见,又在青简身上加了一层昏睡诀,令其完全沉沉睡去。他取下钥匙,打开铁笼,正要用手中听霜剑斩断大禹神索,忽听背后熟悉的脚步声响。

    “江儿,你怎么如此胡闹,把为师的听霜剑拿出来了?”

    百里临江心下大惊,见三思道人推门而入,浑浊的老眼中血丝遍布,仿佛在强行抑制自己陷入癫狂。三思道人手掌微微抬起,显然已灌注了全部真气,只要百里临江稍有异动,便要出手攻击。青年此刻进退不得,虽然有心要立刻斩断大禹神索,保护温别庄逃走,却对着三思道人那双狂怒的眼眸,心中涌出百般痛苦,只觉得自己对不起从小便极为信赖仰慕的师父。

    “江儿,为师知道你在晚饭中下了药,却终究良心未泯,没有给为师服下。如今为师再给你一个机会——”

    三思道人说着,踏上前一步,脸颊微微颤抖着,嘴唇不住无声地一张一合,身体却不动了。

    百里临江心中骇异,只怕三思道人一时狂怒,走火入魔。他刚想上前查看,却听见身后铁索“咔啦”一响。青年回过头,不禁张大了嘴巴,那妖人锁骨中穿的大禹神索,竟被心猿锁猛地绞断。那人施施然站起身,脸上的伤疤迅速愈合,又浑然如羊脂美玉一般。

    那人的手掌搭上百里临江的肩膀,青年便再也动弹不得,连喉头也像是被猛地捏住,说不出半个字来,手中听霜剑“当”地坠地。

    那人一手拾起听霜剑,一手搂在百里临江腰间,对满脸怒火的三思道人微微笑:

    “三思道人,本座这好徒儿替本座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