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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银。僧灵罗犹记得那日,会仙楼中,弹得一手好琵琶的雪肤女子。 “本住浣溪城中,世代为书香门第;可惜年幼时,家中父母双亡,奴家与meimei雪藏梅被分卖入妓家,自此分散。” 娇鹂之音,犹在耳畔,僧灵罗心想,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世上会有第二个雪藏梅,又恰好是差不多的年纪。僧灵罗心道,这雪藏梅活泼娇俏,在男子面前落落大方,绝非如那小厮所说,是寻常小家碧玉,若是伎子出身,便说得过去。 谁料雪藏梅摇了摇头,露出一脸疑惑表情,挑起纤纤秀眉,问道: “雪里银?那是谁?” 僧灵罗一愣。 雪藏梅拈了拈腮边两绺发丝,眨眨眼睛,更加迷惑不解: “妾身自幼长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认识什么雪里银。端木先生问起此人,可有什么缘故吗?” 僧灵罗心想,本不欲告知你jiejie的惨事,不过不拿出来激一激,料你不会说出实情,便道: “那雪里银是个卖唱歌女,前些日子在乌夜城遭了恶人毒手,已然亡故了。” 他想了想,加了句: “身无完尸,死状惨极。” 雪藏梅瞪着两只杏眼看他,瞬间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僧灵罗的语气里便又多了几分逼迫: “雪姨娘既然不识得,为何要伤心呢?” 雪藏梅惨然一笑,道: “天下女子一般薄命。妾身虽然不识得这位雪里银,却也想必是位为人端方的姑娘。春花零落,秋蝶凋逝,但凡有心的人,谁会不感到伤心?” 她从石阶上走下来,缓缓道: “这样的好姑娘殁了,自是她的不幸;死而身首异处,更是不幸上的不幸。但天下却又更加不幸的事情,先生可知道是什么吗?” 僧灵罗自是不知。雪藏梅却已经收起了眼泪,笑道: “便是抱着一腔痴梦,自己去寻死的人。” 她走到杜寒江面前,伸出食指,在他胸前轻轻一点,扬起下巴微微一笑: “大少爷,你熟读李义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若这世间有一只蝴蝶,为你香消玉殒,魂断巫山,你可会为她流一滴眼泪?” 望着雪藏梅的背影,僧灵罗问杜家大少: “这雪姨太,不知怎么的,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听闻雪姨太是落魄秀才之女,不知大少爷可晓得,她家原本住在何处?” 杜寒江只道他也是狮子楼中常客,苦笑了一下,喃喃道: “像,真像花落梅,不是吗?” 杜寒江又蹙了眉头,自言自语: “当日我也教她读李义山,她也是喜欢这般仰着下巴朝我笑……她这几年为了我,在狮子楼中深居简出,识得她相貌的人极少……若不是她出身良家,眉间又有那一朵从胎里带来的九瓣梅花,我真要以为是花落梅死而——” 杜寒江说了半个字,却猛然打住话头。僧灵罗穷追不舍: “怎么,难不成,花落梅已经死了?” 杜寒江面色一变,慌乱道: “什么?谁说花落梅死了?不,我说,似是而非,对,我说的是,似是而非。花落梅已经嫁人了,远离了浣溪城,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杜寒江转过身去,仿佛确认自己说的话一般,点点头道: “花落梅已经嫁人了。她答应要等我的,她说过要非君不嫁的。是她不对。” 僧灵罗虽不通男女爱慕之情,却也知道此刻杜寒江情态错乱,必有隐瞒。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杜寒江的背,道: “杜少爷,我看你眼睛下面寒气重得很,怕是晚上睡得不好吧?” 杜寒江慢慢镇定下来,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道: “是啊,这段日子发生太多事情。我夫人亡故,父亲又重病,弟弟犯了疯症。唉,我梦里老是有个红衣女鬼,叫得声嘶力竭,十分恐怖,我每每要喝得烂醉才能入睡。对了,端木先生既然懂得医术,不知可否替我开一副宁神安眠的药,令我得一夜安睡?” 僧灵罗微微一笑,顺手将一枚镇魂针插在杜寒江袖子上: “有何不可?助眠良方,在下明日自当一并奉上。” 僧灵罗从杜府出来,心想,这些有钱人家,各个都藏着秘密和古怪。又要佛祖菩萨救苦救难,又要孤行险道死不悔改。他想起逍遥灵寺山门前的那副祖师爷手写楹联:“如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若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也许世间之人,烧香只是图个心安。至于大慈大悲,他们压根就不稀罕。 僧灵罗走了几条街,见路边有挎着篮子卖香菇萝卜糕的疤脸跛足妇人,便打算买些给那狐狸带回去。不料僧灵罗怀中只有整银,没有零钱,而那妇人从早晨起,没卖出去几块萝卜糕,又无钱可找。僧灵罗只道妇人可怜,要免了她找还银钱,那妇人却百般不肯,非要将整篮子的萝卜糕塞给僧灵罗。僧灵罗哪里要得那么许多,连连摆手说不要,两人便僵持不下。僧灵罗心想,在大街上与妇人拉拉扯扯,太不好看,便与那妇人商议,随她回家去取碎银。 僧灵罗跟着那妇人穿街走巷,却不想那妇人家住得偏僻,足足走了一刻功夫,两人方才来到一所大院前。僧灵罗远远便听见院内女子泼水调笑之声,年纪老幼不一,竟仿佛有十数人之多。那烂脸妇人令僧灵罗在院门外稍候,自己推门入内。 只听里面一片嘻嘻哈哈,有人嘶声道: “十三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你那萝卜糕卖不完,今晚可没你的晚饭!” 另一个泼辣老成的女子笑道: “你不给她做晚饭,自有七娘给她开小灶。七娘手艺好,就算皇帝老子想吃都吃不到。” 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柔柔叹气道: “手艺哪里好了,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罢了。” 之前那泼辣老成的女子笑道: “瞧,七娘又自谦了。狮子楼当年一等一心灵手巧的佳人儿,多少王孙公子富商财主,排队等着,也就为了尝一口七娘的手艺。如今咱们矢志不嫁,又不肯做姑子,自己拿钱赎身出来,又划烂了脸毁了身子,才讨到一个清清静静。否则,凭七娘的一双巧手,诸位jiejiemeimei的相貌才智,开一家酒楼,别说什么狮子楼,只怕连御厨都赛得过的。” 先前卖糕那女子也笑了: “六姐这话就差了。放着狮子楼现成这鸨姐儿,我们这群得人恩惠的人,还想着跟狮子楼竞争——我看你们个个都得把这张烂脸,重新拿去撕烂一回。” 僧灵罗只听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轻铃铃笑道: “我难得出来看你们一回,你们就拿我打趣。得了,我再不回去,狮子楼里那帮丫头们,又该和客人把天翻过来了。我给你们拿的这些银子,你们小心用着,若再有流氓刺头子来找你们麻烦,找个机会通知我,别自作主张,知道吗?” 那嘶哑声音的女子道: “阿瑶,你照顾了我们这么多年——” 只听那阿瑶笑骂道: “什么这么多年?嫌我老是吗?” 那女子哑声道: “怎么会呢?阿瑶你在狮子楼这么些年,仿佛就不会变老一样……” 僧灵罗只听一个人轻轻地走过来,拉开大门,迈步朝外。他和那人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 “是你?” “是你?” 只见狮子楼那老鸨瑶姨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水红色轻纱襦裙,一手叉着腰,挑着一双眉毛看僧灵罗,不知是喜是怒。僧灵罗灵犀一动,立刻心下了然,却不知怎的,被她那双眼睛看得不太自然,垂下眼睛道: “三十三天无人走,十八地狱有人行。我之前果然没有看错,姑娘身在恶道,心怀慈念,何不寻求正途,以结善缘?” 那瑶姨挑了挑嘴角,戏谑道: “善缘?什么善缘?我们烟花巷陌,管嫁个良人叫做结善缘。莫非你这和尚动了凡心,要来娶我?” 僧灵罗见她执迷,叹了口气,还要再劝,却见那瑶姨浑身红光一闪,即刻要消失不见。僧灵罗也不顾背后那取钱出来的疤脸女子招手叫唤,只追着那瑶姨身影而去。 瑶姨身形虽快,僧灵罗动作却更快,两人移形换影,顷刻间便追出十数条巷道去。那瑶姨在墙头跺一跺脚,怒道: “你这无赖和尚,昨夜的罚酒还没吃够是不是?” 僧灵罗想起昨夜那只妖蝶,便有无数的疑惑要问,抓住瑶姨的袖子: “卿本佳人,奈何做蝶?风月神将,那狮子楼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瑶姨一回头,两道柳眉倒竖,便现出原本风月神将的面目来,一身水红色的轻纱绽裂成无数银丝,直扑向僧灵罗腰腹咽喉,狞笑道: “和尚,你口中常说,十八地狱有人行。你又何曾尝过十八地狱的滋味?如今,我让你亲自到十八地狱历练一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