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美人寒露
一见这少年的面,镜郎顿然就明白,为何林纾会说“让他妆成侍女也可”。 寻常男子过了十六七岁,大多发身长大,骨架粗壮,线条刚硬,可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宦者,到了二十多岁,身材仍旧纤细,长腿窄腰,轮廓也十分柔和,要换上女装,甚至不用怎么用脂粉遮掩,也并不突兀。 他一身没有分毫纹饰的青布衣裳,发上簪了一支木头簪子,作了个小厮打扮,更衬得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好似个玻璃人。 且不说他五官生得好,瓜子脸,天然的修长好眉毛,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柔媚多情,眉眼之间更氤氲一股难以言说的媚态,眼波流转,便是不笑,也能勾得人心跳都快几分。 只有一双手生得十分粗大,戴了一双薄如蝉翼的白绸手套。 “奴才寒露,见过二公子。” 就连嗓音也是沙沙的,有些阴柔,质感独特,尾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甜,令人很是受用。 饶是镜郎见惯了美人,也不禁多看了他好一会儿,听见这声问候,才颇为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可一想到这样一个绝色,与林纾做了六七年同侪,抬头不见低头见,兴许还有什么亲近的同进同出,抵足夜谈,镜郎心里就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自然了,镜郎也晓得自己容貌出挑,只是他美丽得骄矜自傲,带了锋芒贵重,不比这样温柔小意,妩媚多情,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 “听说,你和林纾……和我哥哥,是旧相识。”镜郎难得说起了场面话,“是我们有事托你,寒露……寒先生客气了。请坐。” “二公子客气了,寒露不过是个服侍人,如何能算得上大公子的‘旧相识’,不过是认识了几年,为公子打过许多下手罢了。”寒露亦是场面中人,并不扭捏,在下首寻了个座儿,闻言对着镜郎微微一笑,他这一笑,就比肃着脸不说话,更多了几分动人媚态,“能为大公子出一份力,也是寒露应尽的本分。” 青竹实在了解镜郎贪花好色的性子,并不肯放他单独与寒露相见,这会儿便寻机,奉了茶备了点心上来。寒露也大大方方地取了一块:“富春花局的杂花式点心,配魁龙珠茶,二公子不像京中来客,倒像是在扬州过了半辈子的老饕。” “怎么,你也喜欢?”镜郎笑道,“我倒觉着甜口点心更配龙井,只是这会儿时气不对,到明前,才得好茶呢。” “大公子近来醉心点心,在扬州各处寻访,寒露沾光,尝了许多名家之作。” “——哦,我倒不知道,林纾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听了镜郎这不冷不热的回话,寒露却噗嗤一笑,婉转道:“大公子虽冷面,却是个热心肠。原是没有这份细巧心思的,可是,为了讨人喜欢,只得顾不得以往的古板做派了。二公子,您觉着呢?” “我不觉着。” 镜郎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青竹就在旁咳了一声,拉了拉他的袖子,代为寒暄起来:“不知道先生是不是从外地赶来,是否要休息片刻……” “看病诊脉,尤其麻烦。”寒露面色一肃,正色道,“听说长公主中毒已深,如要拔除毒素,更非一日之功,二公子方便的话,现下就带我过去吧。” “去看一眼姜夫人在做什么。”镜郎吩咐青竹,“如她不在姨母跟前,咱们就过去。” 寒露眼神闪了闪,低头抿了口茶,并不言语,这边青竹回来,说姜夫人连着姜烈云,一道被姜令望接出去,要去什么庙里,寻一位十分有威望的大师求符算卦,镜郎便领着青竹,带着寒露,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广平公主所住的引静居里从来安静,并无几个侍女,只有黄玉正往八宝莲花炉里添放香料,广平守在窗前,手中把一捧绿枝揪的七零八落,有些魂不守舍,新安捧着小砂钵,亲手为她滤着药汁,絮絮叨叨着:“——他们爱去就去,还给你求什么平安不平安,少被惦记,还能多活几年!快,吃了药就来吃这果子,我让人特意买来的桃子脯,很有齐顺斋的风味……” 广平眉间笼着轻愁,闻言淡淡一笑,正要说话,就见镜郎进来,笑着道:“来得好快。” 这边镜郎带着寒露行礼问好,新安压根坐不住,急忙出声阻拦:“还行什么礼,快来给明瑟看看!”待看清了寒露容貌,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禁不住盯了他一会儿,又轻声道,“……这么年轻,又生得这样好……阿纪,这就是那位先生?” “是拜托林……拜托镇抚司那边寻来的,这位是寒露先生。” 寒露从容地福一福身:“是不是,殿下一试便知。”说着便深深嗅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味一味说出药材,“汤药中,玄参,苦参为君,芫花,封华为臣,主活血化瘀,解热毒,佐用丹参饮,外用乌木油,枫子膏。主治火毒壅络,气滞血凝,疮疡红肿疼痛……若我猜得不错,殿下是为痈疮所扰?” 新安一时喜不自胜,一迭声地喊着让寒露上前来,又急急忙忙放了腕枕,让他来诊脉:“还有这样神医?不必诊脉,就能晓得病症?” “算不上什么神医,不过是见多了中毒的病者,鼻子又比旁人灵敏些……”即使受了这样赞誉,寒露只不卑不亢地微微笑一笑,对广平点了点头,修长微凉的两根指头摁在她的手腕上,对着袖袍下溃烂的疮疤也是十分镇定,“殿下请勿说话,也不必紧张,寻常呼吸就好。” 新安使了个眼色,桃儿便领着一众侍女退出。满室寂静里,两手轮换几次,光诊脉就花了一炷香功夫,寒露沉吟片刻,抬头道:“要冒犯殿下,将患处露出,让我看看。” 寒露取了一枚银针,细细触了血rou,又挑了一小块破溃皮肤细细查看,接着询问广平许多问题,包括日常琐屑的饮食汤药,疼痛红肿是否会因时气变化有好转或恶化。 一席话问完,新安急道:“怎么,难道这药不对症?我就说,这方子来来回回,吃了许多次……” 寒露屈指,轻轻敲了敲桌沿:“药是对症的,若是见效不大,想来是找错了根源。” “殿下未必是热毒缠身,而是外力所致,须知这世上许多毒药,是用不着服下的。”他也未卖关子,直接道出究竟,“我曾随同僚去过湘南一带,那里蛇虫鼠蚁甚多,有些虫蛇不必蜇咬,单从身周爬过,就能引起皮肤红肿溃烂,自然就有人将这些东西搜罗起来,暴晒晾干,研成粉末,成了一味外用毒药。这毒不去,自然痈疮无法痊愈,状况时好时坏,与季节凉热无关,许是由于这毒药未必时时更换,随着时间推移,药效发散,饮食上再注意些,殿下的红肿就会好些,哪日被人惦记起来,换了新毒,溃烂就随之发得更厉害。” “寻常大夫不知究竟,只以为是热毒所致,开化瘀药物,也不能算有错。只活血之药不能久用,殿下行经本就易崩漏,这样下去,病势更重,怕是更难有身。” 新安抽了一口冷气,又蹙眉道:“可是明瑟并不止这些症候……” 寒露道:“那或许,殿下所经受的,不止这一味毒药呢?只是外用之药到底好察觉些,小人不才,只能一一祛除。” “既然是外用的毒药,那自然只能下在我能接触的地方,也就是在这屋子里了。”广平强自镇定,只是紧握的手还在微微的发抖,“先生能否替我一查?” 寒露自若道:“还请殿下将香炉熄灭,香花移走,再让我进内室一看。” 镜郎实在好奇他是如何寻找不妥,便跟着寒露打起檀木香珠帘,进了内室。 广平公主的寝房,不及建昌长公主殿中的处处富贵,却也是清雅非常,一应陈设摆件,都有讲究,光是成套的红酸枝木螺钿家具,已是价值不菲,更多添了许多自成一景的山水盆栽。墙面上挂了几幅花鸟鱼虫的苏绣,窗边软榻上随意摆着一柄象牙颈紫檀琵琶,笼着月白色的月影纱。 这厢镜郎还在欣赏多宝阁上一个舶来的西洋红蓝玻璃花瓶,那边寒露已开了衣橱,在流水般闪光的绸缎中摸索了一阵;镜郎摸了摸架在黄杨木底托上的八仙过海白玉雕,寒露又检查过了香炉,回身直奔着架子床而去。 也不知他从哪儿摸出了一柄寒光如雪的短刀,冲着枕下那节床板,便是果决地一刀斩下。 咔嚓脆响,镜郎循声望去,正看见断木之中,悠悠然落下一只巨大干瘪的蛤蟆。 寒露再拿刀鞘往里捅了捅,旋即带出了一团干皱乌黑的虫蛇尸体,他甚至还能对镜郎淡定地笑一笑,转头又是一刀,划开了榻上那床轻薄柔软的飞花布被。 黑亮的种子状物事,混着许多灰白粉末,从薄薄蓄着的棉花中倾泄而下,流淌成了一条丑陋不堪的溪流。 镜郎顿时感到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都散着寒气,一股酸气涌上喉口,扭头便干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