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他一瞬间知道了什么叫百念皆灰。
他这样不给面子,语声中又是轻鄙又是嘲弄,程久居然也不生气,只神情有一瞬怪异,像是竭力忍下了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很平和地说: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有性命,恐怕还不能交付予你。” 霜迟撇开头:“那也不必再说了。” 程久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捏了他的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道: “我以为你会问我要点别的东西,譬如说,自由。” 霜迟并不上当:“难道你会给……手放开!”伸手就拍开他玩自己头发的手。 程久有些心不在焉地:“唔,那倒是不会。” 手指轻微刺痛,他低头,看到指根处被割了一道细细的口子,冒了几缕血丝。 他又去看霜迟的头发,这人一身骨头极硬,似乎连发丝都要比别人的来得粗硬,哪怕被他拿捏在掌心,也决不肯叫他快活。 但他偏偏就是无法生气。 霜迟叫他真身来见的时候,他甚至只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说好。 那一刹那冒出的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诞,他竟然觉得,倘若能让霜迟高兴起来,那他舍弃这一条性命也没什么。 这实在是不可理喻,他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如此合适的身体,如此恰当的时机,又恰好是在这么一个道法没落许多的时代,他好不容易才复活,还能活得无比恣意,怎能因为这人区区一句话就去死? 霜迟不知他心里是如何的矛盾,只当他是本性难移,又来拿自己消遣。他心中愤怒,却不肯因他一句话就失态,口吻愈发的冷淡: “没什么事就滚出去吧。” 程久回过神,凝望着他的目光愈发复杂难解,慢声道: “你不想看到我,我不在你跟前碍眼便是,只有一点,不许再做蠢事。” 霜迟不屑地冷笑一声,并不答应。 程久简直已习惯了他的冷待,自顾自地道:“我不想把你锁起来,不要逼我,知道吗?” 霜迟闭上眼,已连一个字都不肯施予他。 程久又看了他好一会,才有些不舍地捡起地上的刀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微微侧过脸,却不看霜迟冷漠的脸庞,低声道: “不论你信或不信,那日即便是没有我,他也是活不成的。”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 他的眼睛黯淡了一瞬,终于不再停留。 一直到了门口,才听到男人淡淡道:“我宁可他那日就死了。” 程久身体一晃,血腥气涌上喉间,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嘴角,手掌立刻红了一片。 人类的身体,果然还是太脆弱了。情爱也好,刀枪也罢,作为天魔时视之等闲的,这时却能轻易地中伤他。 * 看守霜迟的人又换了一批,这回程久长了记性,换上来的人再没有一个敢近霜迟三尺之内的;便是如此,程久也不放心,隔一两天就要过来看他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他看得太严,一连半个月,霜迟都没有再“寻死”。程久并不信他如此容易屈服,但见他确实安分,转念一想,这种事损人而不利己,他似乎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 他略微放松了点,看望霜迟的频率改为了四五天一次——倒不是他不愿意看霜迟的冷脸,只是他那天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杀人太多,留下了些许后患。魔修虽大多数残暴狠毒,但那只是针对别人,对于自个的性命,还是很看重的,如今见他这个魔主一言不合就将魔界的好手屠戮大半,如何能不肝胆俱颤,人人自危。 魔修哪有什么忠诚义气可言,他杀了前任魔君上位,自然也有的是野心勃勃之辈想把握住这个机会,让自己也当当这魔道的主人。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魔道不可避免地动荡起来,每天死的人都比从前多了。 程久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也不能对这种挑衅坐视不理,更不能直接把人都杀了,仙道那帮老东西可时时盯着这边。一时不免焦头烂额,能抽出时间去看霜迟,已是极为不易。 他忙的时候,霜迟也没有闲着。 他曾在游历时得到过一门秘术,极其严苛残忍,需要自毁心脉、以心头血为引方可催动,除此之外还需大量至精至纯的灵气;但回报也是丰厚的,据闻一旦练成,便能立即将修为恢复到鼎盛时期。 魔界天地之气贫瘠且驳杂,若不是那天程久输给他的灵气那样精纯,他只怕还想不起这魔功一般的禁术。 而他既然意外地看到了一线希望,便绝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像他这样的高阶修士,哪怕修为被封印了,想要自残也是轻而易举。于是,未过多时,程久又一次见到了他浑身是血的样子。 他特意挑了程久离开魔宫的时间,等程久回来时,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一眼看过去竟瞧不出哪里才是伤口,只看到鲜血一滴滴地淌到地上,形成一汪深色的血泊。 他站在这片血泊中,看着程久心急如焚地冲进来,任程久如何惊痛愤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微微冷笑。 程久恨得咬牙,一张美若好女的隽秀面容都生生扭曲,阴寒似地狱罗刹,切齿道:“你笑什么?!” 霜迟不慌不忙道:“自然是笑你。” 笑他枉为天魔,却要自掘坟墓。一个连血都是冷的魔物,只不过夺舍了一具人类的身体,居然就真的把自己当人了,还对他产生了那样畸形的爱慕。 当真可笑。 程久见他站都站不稳,竟还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得更为愤怒,一把掐住他下巴,喝道: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我让你不许再做蠢事,你现在是干什么?!” 他显然情绪十分激动,手指越捏越紧,像是恨不得生生把他捏死,紧盯着霜迟毫无波澜的面容,眸中渐渐流露出杀意,寒声道: “你这么想死,我是不是应该成全你?嗯?” 他越是失控暴怒,霜迟就越是镇定,倍感可笑之余,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畅快,轻描淡写道: “不过是闲来无事试一试罢了,你何必这样生气?” 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若是不愿意,不救也无妨。” “你!”程久简直怒不可遏,魔性都被激发,抬手就要扇他一耳光,霜迟却在这时咳嗽了几声,一皱眉,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神情又是一慌,抬起的手生生滞在空中,一腔怒火渐渐被无以复加的心痛取代。 他知道这个人就是要折磨他,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一瞬间程久有些茫然,扪心自问,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他试图回想是何时对这人起了别样的心思,但竟回想不起,仿佛自他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人便已经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但这又怎么可能? 霜迟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也听到了他有些不稳的气息,心里没有丝毫触动,只觉快意。 笑过之后,又是万般悲凉。 他向来克己磊落,双手虽染血无数,却从来干脆利落,再是罪大恶极之徒,也只是一剑诛之。 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以折磨某个人为乐。 他这次伤情更加严重,程久只觉他的经脉像是干枯的沙漠,他分明已将自身大半魔气都转为灵气,却像雨滴落在荒漠中,竟然起不到丝毫作用。 他渐渐感到不对劲,强行忍耐着浑身剧痛,质问道: “你又做了什么?” 霜迟神情微妙,淡淡瞥他一眼:“我做了什么,你不是瞧得一清二楚?” 程久又要对他发火,却觉一股力道打在自己手上,他手臂一震,竟被震得松了手。 他这才猛地醒悟,翻手就是一掌拍出,欲抓住霜迟手臂。 霜迟浑然不惧,虽手中无剑,却仍抬手向他迎来,二人手掌重重地拍在一处,俱是身体一震,程久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霜迟亦是微微后仰。 这绝不该是霜迟此时应有的力量。 程久眼眸微眯,神色稍稍警戒,两人视线交接,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下一刻便又打作一团。 这屋子虽然敞亮,对于两个修士而言却毕竟施展不开。程久不肯叫旁人插进来,霜迟同样有自己的考量,因此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弃了法术,只用拳脚较量。 他两个转瞬间就博了几十个回合,直把不小的屋子弄得净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家具摆设碎了一地。 霜迟毕竟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动过武,何况又才流了那么多的血,交锋不多时,却是程久抢得一线先机,五指直刺他的眼睛。 只是他手还没碰到霜迟脸庞,动作便出现了一丝停顿。这停顿极为短暂,对于霜迟来说却已是致命的漏洞。他倏地抬腿,一脚踹在程久心口,把人踹得倒飞出去,摔倒在床上,紧接着又飞扑过去,不等程久起身,便把他双臂反折,面孔朝下牢牢按住。 他受霜迟牵连在先,又不顾自身安危为其疗伤,伤势比起霜迟只重不轻,这时终于力有不支,闷哼一声,嘴角洇出血迹,气喘吁吁道: “你是何时恢复的功力?” 霜迟同样气促,语气却平静:“就在方才。” “你……”程久到这时如何还想不通其中关窍,猛地扭过头来,难以置信道,“你利用我?” 霜迟平复了一下呼吸,淡淡道:“你夺舍我弟子身躯,又将我囚禁折辱,我为何不能利用你?” “何况,”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不是乐意得很吗?” 程久脸色白了白,只觉他眼神锋锐如刀,像是能把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都看得透彻,一瞬间竟有些失语。 他确是有一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思。 他见霜迟屡次三番自残自毁,心痛愤怒固然是有,但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些……暗暗的庆幸。 霜迟恨他厌他,他一不能放他走二不能自寻死路。但若霜迟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救他,心里总该有一丝触动。 毕竟……这个人的心肠那么软。 直到现在他才知,那竟然都是妄念。 他一瞬竟不敢直视霜迟过于明亮的眼睛,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口中却仍下意识地问道: “所以你便冷眼看着?你…你看到我为你疗伤,难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又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话说到一半,才陡然反应过来这话何其愚蠢,立刻闭了嘴。 霜迟却已微笑起来:“难道什么?难道不会心软?” “魔主不顾自身性命,确是叫人感动,可我看到了,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盯着程久双眼,再压制不住心头恨意,浑身寒气逼人,一字一句,慢慢地吐出自己这辈子最恶毒的话语,“你若真的丢了性命,那才叫好事。” ——他不顾性命为他疗伤,他却一心盼着他真的没了性命。 程久心脏巨痛,一瞬间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绞”,什么叫“百念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