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在线阅读 - 第五章 梅花

第五章 梅花

    “鸣野,鸣野!蔺、昂!”

    周彦学快步跟到马厩,在他解拴上马时一把揽住缰绳。

    “你跑什么?!”

    “……我怕扰了二位的兴,先走一步。”

    周彦学控着绳不给他,抬头问道:“你在生气么?”

    蔺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不回答,逆光下看不清表情。

    周彦学继续道:“为什么生气?”

    接着索性明晃晃地问:“你觉得我没有据实相告待你不诚?”

    “……不是。”

    “还是你觉得我钗帻不拒令人作呕?”

    “……”

    一双眸子灼灼紧紧盯着自己,蔺昂心里陌生的情绪实在难以分辨,他从不会编谎,只能诚实回道:“……我不知道,我没想好。”

    周彦学听到这个回答反倒松了口气,他把缰绳递到他手里:“等你想好了一定要告诉我,万不要……“

    万不要像早年那样,说断就断了。

    这话听着就怨气冲天,周彦学及时咽回去,转过话头说道:“之前你说过,我要找你不必寻什么由头,还作不作数?”

    蔺昂认真点点头。

    “好,我等你。”

    周彦学潇洒放手让他离去。

    蔺昂回到将军府时宁乐一家还在与父亲吃饭,小女儿在身边玩闹。

    安定侯疑惑问他:“不是说赴宴么,怎么这么快回来?”

    蔺昂回道:“我不能饮酒所以吃得快,他……另有要事,便散了。”

    “哦,那行,那你带着璋儿去玩吧。”

    小女孩小跑着扑到他身上连声叫他:“舅舅!舅舅一起抓虫子!”

    “好,璋儿等我换身衣服好不好?”

    女孩子奶声奶气:“好!”

    回房更衣时看到周彦学之前送还的斗篷已经被下人放进了衣橱,他看了片刻牵起衣角闻了闻,清冷的梅香若隐若现。

    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晚上手臂揽着周彦学时他回身朝自己笑的情形,以及余光瞥见的,在他耳后柔嫩隐秘处的一颗鲜艳红痣。

    回眸一笑胜星华。

    外面小女孩自己找到他院子,推开房门“舅舅舅舅”地喊着,他连忙回神将斗篷叠好。

    “璋儿稍等我一会儿。”

    小女孩眼珠亮晶晶的,手足并用爬到他床上趴着笑:“我在这里等舅舅!”说罢小手往脸上一呼,“我不看,你不要害羞。”

    蔺昂笑着摇摇头,拿着替换的家常外衣转到屏风后,顺势将怀里扇子拿出来放在桌上。

    星璋好奇,趁着舅舅在屏风后面换衣服,小腿蹬着蹭下床,将扇子拿在手里。阳光下扇骨光亮油润,展开里面是连绵桃花,洒金的扇面有轻微的皱痕,明显不是新物。小女孩将扇子摊在桌子上,手指头没轻没重,一点一点地数花朵。

    “璋儿?”

    “舅舅,这里有十六个花呢!”

    蔺昂将扇子合拢,郑重跟她说:“这个是舅舅很重要的东西,以后不能随便乱动。”

    女孩子撇撇嘴小声答应:“好,这个很贵么?”

    蔺昂摩挲了一下道:“嗯。”

    到底,还是没送出去。

    虽然蔺昂答应的好,可周彦学去找他还是被面慈的杨伯礼貌地拒回来。

    “周侍郎好啊。”

    “哦小将军呐,小将军他不在。”

    “哎呦,这我可不知道,主人家去哪儿我们不好管的。”

    “好好,等小将军回来,我一定把话带到。”

    一次两次这样,周彦学已然知道是蔺昂是回避之意。蔺昂是驻外武将,偶尔应卯之后也是匆匆打马而过,根本拦不住人。可好不容易捂暖的关系乍然又回到最冷的时候,周彦学攒了一腔的解释没处放,十分郁郁。

    郭兰森知道后隐约觉出来自己那日说错了话,加上被父亲解禁后也听了些传闻,以为蔺昂有所误会,便背着周彦学给将军府递了拜帖。见了蔺昂好心好意地替好友辩说:“那日兰森说错了话,害你跟彦学不欢而散,特地来赔个不是,其实彦学没什么龙阳之癖,只是去吃茶赏舞解个闷儿,从不宿在那儿的。”

    “……嗯,是我离京日久眼光拙劣,不会欣赏如此雅趣,那日扫了二公子的兴致。”

    “没事儿没事儿,只要你不是嫌弃我们不入流就行,”他以为蔺昂是怕也传出什么好须眉的传闻,赶紧摆摆手兴冲冲道,“你放心,咱们下次去秦楼就是了,那里面都是姑娘,我跟彦学一样也是常去的。”

    郭兰森并不知道自己默默又给好友加了一道锁,被蔺昂礼貌送出来还怡然自得,觉得看人果然不能只看面相,蔺将军明明是个面冷知礼的好人,十分值得一交嘛。

    郭兰森扭头就去找周彦学邀功。

    周彦学唰地站起来:“你跟他说什么?”

    “我跟他解释你不好龙阳啊,”郭兰森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放心,我还特地跟他说你一般都是去秦楼的,他肯定不会误会了。”

    “……那真是多谢二公子了。”这下周彦学玉面彻底青了。

    第二天他并不去将军府,而是改道往毅国公府去了。世子赵明经正陪夫人用点心,点心馅儿是酸梅的,宁乐怀孕正喜欢,世子咬了一口就感觉后脑勺都颤,看他进来赶紧招呼他尝尝,见他也被酸得皱眉心中十分宽慰。

    “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快重阳了,想着过来看看国公爷,他身子骨怎么样?”

    “哎,年纪大了,昨日御医又来看过,照旧只是让将养着。”言下之意是无可奈何了。

    周彦学去内宅看望毅国公,出来不禁叹了口气。他十五六岁游览鹳雀楼时有感而发随口吟了两句,被毅国公称赞不亚王之涣,当时毅国公已是快知天命的年岁,但身子健硕,粗布斗笠也遮不住天生的贵气。周彦学与之结友伴游一月,被邀请到京城小住,一住就是三年。世子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但脾性相投,也如亲兄弟一样。

    才过去几年啊,当初走遍万里山河的健硕汉子,如今正如那大厦将倾,奄奄被困在几尺的床榻上。周彦学站在院子里,心中唏嘘: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忽听身后女子柔声叫他,抬头看是宁乐被侍女搀着,看样子是路过准备往内宅居所去。

    “周侍郎,夫君在书房等你,自去便是。”

    “多谢世子妃。”宁乐点头颔首正要往前走,周彦学又笑道,“对了,前天旧友从江南运了不少新鲜秋果于我,酸甜可口,世子妃可能会喜欢。”

    “周大人心细,我倒不好意思了。”

    “今日忘记捎带,明日我使人送到府上便是,再给鸣野一些。”

    宁乐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外间都说宁乐县主柔美,与蔺将军并不相像;如今近处细看,周彦学突然发现,其实姐弟两人的眼角和侧脸轮廓几乎完全一致。

    宁乐看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鸣野这几日应当不在府中,他听了父亲的话去行营cao练了。”

    周彦学出得国公府,坐在车中笑着摇头。自己瞎转一气,倒把这地儿忘了,蔺昂不在城中,除了去行营还能去哪儿。

    “将军!”戴荣带着周彦学去演武场找蔺昂,老远看见他就喊。

    蔺昂先冲周彦学点点头,一边掸着衣服一边引他往外走。

    “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避着我,所以来问问。”

    蔺昂动作一顿,这话本是调笑之语,可回头看,他嘴角虽然弯着眼底偏偏一片郑重。

    “……我没有避着你,只是……”

    只是什么呢?蔺昂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没了下文,二人一阵沉默,低头信步走着,周彦学抬眼一看,又到了上次那棵桂树下,不过与上次枝头繁茂相比败落了许多。

    周彦学记得在这里看山看水时自己的欣欣然,如今依旧是同样的山水,反倒品出点儿苦来。蔺昂还在想要给他一个什么答案,忽然听周彦学低声叫他。

    “鸣野。”

    他突然执着他的手腕,看着束腕铜边上的纹饰。过了许久,周彦学下定决心盯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我下面说的话,会有些唐突,但我还是要说,你听过就忘了,只当是我的呓语,我不想十年前的事再遭一次。”

    只听他道:“我同你往来,的确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蔺昂听了这话一惊,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大力攥住,“你听我说完!”

    “你不用觉得难堪,该难为情的是我才对。”周彦学见他不再挣动便放松力道,“兰森去找过你吧,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什么,外人说什么我也并不在意,但你为人方正,我最不想让你误会,所以我一定要说清楚。”

    “……”

    “我流连秦楼楚馆是真,只是并非寻花问柳,而是为了去找人。”

    “……”

    “此人算是我的恩人,两年前……”周彦学停了停,“两年前此人曾在双花馆救过我一次,但当时未分辨出相貌,所以只能一直在那条花街周围找人。”

    “你……”

    周彦学见他神色异样,接着说道:“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不着调的借口,我不是逼你信我,只是我想跟你说明白,因为……”

    “…那找到了么?”

    “什么?”

    “那个恩人。”

    “没有,他于我实有大恩,若找到他,定要诚心诚意报答,”周彦学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一说更像是假话了,跟话本似的。”

    蔺昂摇摇头:“我信你,只是为何突然会对我说这一番?”

    周彦学愣了下,随即盯着他的嘴唇轻声叹道:“为何?我刚刚就说了啊,我发了痴。”

    还妄想对你图谋不轨。

    蔺昂耳根迅速变红了,一时像是被噎住了说不出话。周彦学深吸一口气将他手腕放开,后退一步郑重作揖,一派疏朗公子相,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他:“方才所言权当我赋了流水,你要是厌恶,今日之后不会再搅扰你,因此你也不必再躲着我,徒给自己增烦恼。”

    蔺昂摇头道:“我并非躲着你,当时怕言语失当,会让你伤心,这几天忙着cao练,倒忘了去找你。”

    周彦学低头道:“鸣野当真是以诚待人。”

    蔺昂看不了他这种失落模样,有一瞬间想据实相告,嘴唇嚅嗫还是说不出来,只得道:“无妨,我仍当你是难得的好友。”

    周彦学明白他的意思,释怀应道:“好!”

    蔺昂看他模样也莫名开怀,然后便如往常一样,听他絮絮说着话,其中不乏郭二公子的糗事。

    于是蔺昂犹豫问他:“你与郭二公子……”

    “嗯?”周彦学看他神色,恍然大悟道,“你以为我跟他?哈,你这就瞧不起我了。”周彦学正要调侃几句,忽听河岸对面一阵尖叫哭喊,定睛看时,只见一个娃娃落在水里,小脑袋浮浮沉沉。这道河虽然不宽,但水深流急,加上孩童身量轻,几个眨眼的功夫被卷出丈余。

    蔺昂快速解了刀,周彦学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就见他一下子跃入水中。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披短甲的年轻将士,正是给自己带路的戴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周大人。”

    戴荣行了一礼,手脚麻利地爬上一棵树目测了一下距离和河水流速。远处听见声响的兵士逐渐靠近,戴荣跳下来吩咐他们准备绳索衣物等物件。

    远处蔺昂已经接到孩子,单臂逆流往岸边划,速度依旧惊人。

    “将军之前不识水性,有一次因为这个在天山北受了伤,硬是找了个海子自己学会了,不知道喝了多少咸水,如今全军没有一个人憋气能憋过他的。”

    周彦学转身,见戴荣不慌不忙地看着已经爬到岸上的一大一小,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年轻怕不能服众,总是拼命做到最好,苦吃得太多,一丁点甜就觉得稀罕。”

    周彦学隐约感觉戴荣有些意有所指,顺眼看去,蔺昂已经大踏步地从桥那边走过来,身上还沥沥滴着水。旁边戴荣迎上去说:“将军,快回屋换身衣裳吧。”

    蔺昂点点头,看了周彦学一眼,想到刚刚没问明白的郭兰森之事,于是招呼道:“彦学,你过来等我一下。”

    虽说是京城外的行营驻地,整体还是一切从简。周彦学在他房里坐着,四下除了床铺桌椅半点装饰也无,更衣都是在墙角的帐幔里。蔺昂着急把黏在身上的湿衣脱掉,帐帘随便一扯,留了道缝,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又开了寸许。他面对着墙壁看不到,周彦学倒是注意到他影影倬倬的蜜色肩背,上边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疤。

    等周彦学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默念三遍非礼勿视,瞥了最后一眼准备转过头去,心头骤然大震。

    帐幔内蔺昂已将脊背的水渍拭净,罩上了一件轻薄内衫。虽然一闪而过但周彦学看得分明,在他劲瘦的后腰赫然有一小块红斑胎记,形若绽开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