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慈
谶族女人没有瞳仁。她们生具天眼通,以命为眼,卜人休咎,命途白茫茫,眼仁也是白茫茫两梭,尖,冷,腥。 飒白的眼仁映出一张容像。容像极媚,红痣作扣,绛唇为环,一圈便是专取情肠的套结。此等姿致,唯殷家阿慈独得…… 理当如此……么? 殷慈神摇意夺,恍恍念起另一张面容。 老妪卜筮,爇起香雾,袅袅嬛嬛,像蒸着端端切片的蛇段。 烟合一字—— ——戾戾戾戾戾戾! “先生!可是阿安他……” 谶女目睛一掀,刺进一根细长异瞳,兜转来去,分如涅石,合似剂刀。 “女郎莫急,”恶声刮耳,不阴不阳,“第一炉烟,所以请鬼神,辨心气,轻省便坏了规矩。若论吉凶祸福,须起第二炉再观。” 殷慈松快片许,紧盯老妪弄香妙手。妙手细白柔滑胜于乳儿,银针一戳,沁出一珠殷红,像嫩白的人衔了一瓣桃花。 一枝花送郎子来。 郎子拈花,掠桩如燕。 殷慈接着他的花,他鬓边沁汗,她暗喜,挽袖拂鬓、拂唇上半寸:“阿安又练这般久,下回我可等不动啦。” “哪个让阿姐多等的,该打!”阿安一拍额心,替她打过了,“保管不让你等了!” 殷慈半嗔半笑:“还下回哪?三叔授的功法,你背熟了?” “谁要背那鬼东西……咳,你看花开得这样好,正所谓美人美景,休负乐事呀。”阿安赧面,又乐滋滋道,“对了,还有桃花糕!我叫人做去!” 他将她的眉她的眼弯出生气盈盈。她垂首碾花。双生的姊弟,是后头那个拟了前头的生相?是后头那个偷得前头的脸容? 不过碾花。 他兴冲冲走她前头,转舌绕着一串零嘴的好滋味,十五郎君的杏黄袂裾一摆一摆,殷慈唇角也跟着一摆一摆。风气匀净,廊腰恰凝花影团团,依稀是卜辞模样—— 吉。大吉。 究竟是空茫无定的烟字,如何教人笃信? 殷慈不由心悸,倚靠廊腰小憩。阿安止住快飞起的步子,回过来陪她。她仰面端详,阿安忧心咬唇,眉目犹然焕焕,比她增十分飒爽与三分骄矜。她想起他送的燕子纸鸢,燕尾屡经弥合,拙滞难飞,始终卧于妆奁绣床,委顿得乖巧可爱。 郁结少散,她柔声道:“就是乏了。裴六娘适才邀我比划,遭裴公子斥了几句,哭得闹心。” “啧,又哭鼻子了?这丫头,说不得,丁点斤两就瞧不起人。” 殷慈一叹:“阿安,来者是客。” “哼,恶客!合该我殷家人伺候她脸色?” “阿安——” “知道啦,气不过说两嘴,我又不讲给外人听。”阿安不爱计较,他心眼错长她身上,倒似比裴六更瞧不起人,“我说阿姐,你跟裴二庚帖都快换了,还公子来公子去的?” “……胡说什么呢,怪没礼数的!” “小节,称呼而已,都是小节。裴郎裴二裴瑱瑱,私下叫他准不恼,指不定还欢喜呢。喏,叫他这个,”阿安翻个手势,清嗓拟一口娩媚侬音,“二郎——” 两字连珠,一音三转,尾巴佹佹上了天。 殷慈忍俊不禁,见他身后冒出一角玄袍,不动声色:“你呀,阅卷三行会周公,市井末技倒是一点就透。” 阿安不以为然:“顶用得很呢,不是逗你笑了?还有啊,方便溜出去沽酒……唉唉唉哪个杀千刀的揪我耳朵——” “你这杀千刀的爹!” 阿爹忍气搡开阿安,阿安不领情,打着怪相佯作列趄。阿爹瞪他一眼,朝裴瑱道:“晗璋,你要试他功夫,不必同他客气。家里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就欠个人杀杀这身恶习气。” 殷、裴系涑洲望族,历世通好。裴瑱素是座上客,来日或是中堂主,这些事是不碍说道的。殷慈羞垂一双笑目,向贵客足下尘见礼:“爹,裴……公子。” 人影微微颔首。 “阿慈。”阿爹唤她,“你与我来。” 殷慈款步从行,裙幅盈盈如鱼尾惊荷,两条人影似被驱作一叠,又似相与招引。风里碎语扎着耳根,是一声憋着郁气不情不愿的“二郎”。她心尖被扎了两扎,花枝贴裙摆摔下,足履砑过,似一匣无人问津久之败坏的乌膏。 “这孽障,嘴上不正经,迟早栽跟头。”阿爹早将两人交谈听得一字不漏,应是寻个由头等她跟上,没留意那支花才好。殷慈匆匆下阶,又听他道:“你却是一肚子闷葫芦,身边也不放个人跟着。” 殷慈婉道:“女儿喜静。”一副持丝鞭酸腕的身骨,不欢喜也没奈何了。莫非是怪她婉拒了裴六娘,要她作陪去?她珠齿暗咬:“那些功法,与女儿无缘,回头便挑几册送给裴六娘子。” 阿爹眉头纹深:“我是说你,关裴六何事?是你娘要见你……” 殷慈白着唇一抿。 殷容氏在深院养疾,自姐弟落草,她通身荏弱文气转成一季一发的病气,两季嬗易,往往喘嗽,素居闺帷诵经。阿爹尚需待客,留她一人将这段路曳得深长。 院随主性,影壁与松柏围起幽深绿墙,从阖府暖春里割下一屏冷清。每经一树,冷清便垒下一沓,不至压垮方寸,半悬着没定处罢了。与殷容氏痼疾了无干系,她发病是每岁逃不脱的落梅风,习见霉湿之物,不值旁人惊怪cao心,只她自己牵记着晦滞与女德,闭户拜她的佛。 母女隔于围屏,内室少入晴光。奇南香方灭一炉,老婢不及续上便被打发出去。 屏内飘出泠泠细音:“你不喜甜,我差庖厨熬了椿芽粥,当合你口味。听你姨母说,你独自见了谶女?这趟可还顺遂?” 谶族自恃奇能,纵令殷氏为上界苍只庇佑,也鲜少施予青眼。谶女只见韶龄女郎,亦看重行止仪度,访客举措不慎则致一姓秽垢。若非事体关紧,清贵的夫人断不肯遣她。她怕极她的病体腌臜殷门声名。 “谶女并未为难女儿。”殷慈匀了匀才道,“卜筮自是称心的。” 屏后索索,似鼠牙挑着心眼上密密匝匝的针脚,隆了又紧,没个端整。天阴下,屏上隐隐扭着一丛鸦灰鬼蜮,九泉扑上抓逃犯的阴兵。殷慈膝胫绷齐,后颈涔涔。 “顺遂便好。今岁是你们姐弟头次拜神,就怕出差错。眼见及笄了,少往阿安那去,他交游杂了,你也不便利。也该着人教你习礼,省得人前失仪。” 殷慈难堪地撑着脸,尽自称是。mama子已指派妥了,粗眉阔鼻勒着两竖深沟,宽掌子吃进黄茧,显是娴于监侍。她便被押回去。 殷家数她住处最巧,草木山石落落有致,杏花望春粉白缀映。铃兰是她强要栽莳的,现今还是几弯惨绿,像张嘴咬人的冷笑。 镜里也是一弯冷笑,铜镜多日未磨,眉眼腻着浮尘。 按殷门成法,双生子年届十五须往神堂求福,以示成立。于及笄女郎,十五更是知事惹红鸾的年纪,瓜子脸葱昽水灵,两笔远山眉下弯,眉间三指宽,红痣隔断,显得窄些,漏不出也夹不死心事。下颔纤巧里收,好似有人并指捉搦,有种宛媚熟妙的烟尘气,像雨日倚门的流暗绾着姑娘鬟装相,一个大户背地传的笑话。 殷慈遮去红痣,撮起眉尾,眯细眼笑,俨然是一个吃了苦的阿安。 吃了苦的怎么是阿安呢? 殷慈推远镜子,捉下燕子纸鸢,恍了神。血从燕尾流到裙上,她拽来镜子,指头一蹭,两撇鲜嫩的红。 开尾燕子钉在镜旁,殷慈吮着指倒进被褥,被薰球硌了硌。她提它起来,圆球摆荡,香屑摇浓,织起一方洞天,从前往后的世态全寄存着,脱不出五指山。 她转着转着犯起迷瞪,眼前散开烟写的吉字,谶女端坐,蜕下的老面皮搁香炉边上,活似吸足阳精。还童老怪素手灵妙,殷慈哀叫,罗帕瘫软,洇透了秘密。 “谶族不能问自己的命!”她尖叫尖笑,“你帮我!帮我!我有本事给你改命!否则你不得好——” 烟空了。香断了。 没说的字等不及挖穿喉咙,喷了漫天血。 血蜡烛血床褥血帐子血霞帔血大枣。 血样热腾的日子。 她等得发寒,抠了一颗枣,舔尖的枣核刁得扎rou。 郎君倾身望她,遮去红痣,撮起眉尾。他不晓得他何故狎昵,她自以为是他溺情宽慰。而世间诸多岔错,不过是“自以为”撞上“不晓得”,圆满在这两端不得着落。 她咬着两个名字醒了。 裴瑱在给她拭汗,怕扰她,帕角只是稍稍点按。她忽然想他狠命按下去,打穿两边额角,谁都不磋磨谁。可怜他竟不明白是谁磋磨他,又是如何磋磨。他真心待她好。十二万分的可厌。鸠占鹊巢的可厌。 她嗽了嗽,裴瑱轻搂住她顺气。她问是她说什么胡话吵来了他,极尽温柔撇去冷嘲热讽。他在她背上的手僵一霎,极尽温柔抚她眉心。 “你且安心养神。阿安……会找着的。” 十二月的夜,地上冻着两条不相干的死影子,一年两年地生分。掰碎余日,没几个一年两年。 她把脸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