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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姻缘

    第七章、姻缘

    洛阳大雨后的重逢,是韩临找过来的。

    也不算找过来,只是两个门派部署抓人,正好重合了一部分。很凑巧,挽明月和韩临就在那一块地方。

    挽明月那时候的处境依旧不见起色,带挽明月去过洛阳共商剿灭红嵬教后,白瑛甚至干脆扔他到长安,从最底层做起。

    他最常干的是装作算命出摊盯梢。

    说来好笑,他小些时候不喜欢的阴阳学说,这一年,先是用这个供着他们的小门派大家能有顿饭吃不至于饿死,骗钱、保命,到如今用这个掩人耳目,着实有了大用处,甚至都打响了名头。这几月来出摊,总有从前看过的人来找他,捧着他的手笑着说先生算得真准啊。

    为了视线不被遮,摊位摆在没有树影的位置。九月秋老虎仍在叫嚣,太阳当顶,一上午下来,他一身道袍汗湿得能拧出水,头也晕,还要不时抹汗,赔笑应付来算命的迷信百姓。

    他刚送走一个大哥,喘息了一下,便发觉身前又有了人,脸上重挂起笑,抬头问算财运还是算姻缘,怕是中暑了,眼前发晕,对方逆着光,还没看清脸,就见一碗冰团冷元子递过来。

    “姻缘吧。”熟悉的声音含笑,又听得:“你黑了不少啊。”

    “天天太阳底下熬,哪能像以前一样。”挽明月吃了一口,一条给小鬼勾起的命终于回来半条,凝神再看,端详了一番韩临的相貌:“你怎么也跑长安来了。”

    “和你一样啊,过来历练。”韩临顺势坐到他对面去。

    “江水烟舍得啊?他简直拿你当宝贝,捧着怕摔咯。”

    八百里秦川,长安处在关中四塞之地,是东西同行的要紧口隘,自然也少不了争斗。这些年时局动荡,长安距京城远,土地丰饶,商贾盛行,各个帮派都在此处立有分门。

    早几年为了一单生意,动不动真刀真枪交手,地上流的肠子直缠人脚,其中就无蝉门与残灯暗雨楼不对付得最严重的,双方均有副楼主折在这里的前例。近些年沆瀣一气共御红嵬教,往日旧仇暂时抛至脑后,关系才稍有缓和。

    但由于前些年的动乱,不少亡命徒如同老鼠,日日混迹在长安的窄巷中。这地方锻炼人,考验人,却也又苦又累,一日不得安宁。

    在长安一般是两种人,一种是犯了大错,又不舍得废去武功,于是被从门派下放,再也接触不得帮派中心的旧人,一种是耐力好资质好的新人,但敢往长安丢,也算不得资质最好的。早有名目,被视作接班人的年轻人一向不舍得往长安放,都留在帮派当地磨砺。

    “哪有舍不舍得的。”韩临从后腰抽出扇子,往他脸上扇风:“倒是你,你们门主也太狠了吧,这都多久了,你一个小道士,扛得住整天这么熬吗?”

    挽明月这次没纠正韩临小道士这个称呼,仰着脸吹他扇出的凉风,只道:“扛不住也得抗,总得有人干。你们在哪儿盯梢啊?”

    韩临拿给他扇风的扇子指向不远处的一所酒楼二层:“哝。”

    嫉妒啊。

    “你摸我手干嘛?”韩临给他指过盯梢岗后疑惑地问。

    “你不是要算姻缘吗?”挽明月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缩回去,“别慌呀,算你便宜点,和吃你的这碗冷饮刚刚好抵了。”

    “行行行,算,你算。”韩临也不收了,任由他摸了半天,犯嘀咕:“你摸够没有?你这水平出来摆摊不怕露馅?”

    挽明月啧了一声,瞎诌:“算姻缘耗时久,那是你感情太复杂,我得理清楚,知道吗?”

    韩临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把手拽出来:“复杂个屁,你别咒我。”

    “说不准此行长安就复杂起来了呢。”挽明月有意逗他:“说不准就坐在你对面。”

    “咦——”韩临眉毛皱了起来,“别恶心我了。”

    正好有人在远处唤韩临,兴许是要换岗了,韩临把那把扇子丢给他,拿了吃干净的碗就摇手走了,说有空了我去找你,你带我熟熟长安。

    照理说,同是残灯暗雨楼的,他们不该由挽明月这个外人来介绍。

    只是花剪夏、易梧桐这些人都常年在长安雨楼,并不多回洛阳灯楼,韩临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挽明月在长安呆了快一年,自然要帮衬着他些。往常这是上官阙的活,只是去年九月初金陵上官家出了事,他南下料理后事去了。

    酒宴办在醉花柳街的最大的酒楼,一楼拥挤,摆了三十多桌,一众喽啰们吆五喝六发酒疯,二楼则是残灯暗雨楼和无蝉门中有些身份人就坐的地方,宽绰许多。

    挽明月被白瑛丢在底下熬,平常就算来,也只在一楼挤着,这次能上二楼还是沾了韩临的光,这酒宴本就是残灯暗雨楼欢迎这波初到的新人的。

    韩临看了这场面,倒很惊喜:“楼里待我们还不错啊。”

    “什么啊,他们就是找机会喝酒。”挽明月无情的拆破,拿眼搂了一圈,挑眉:“今天人来得还挺齐。不过我也来得不多。”

    “你不常来?”韩临有些出奇,挽明月分明是喜欢热闹的人。

    “这些人日日喝得脑子里只剩下灌别人酒,我不喝酒,来这里干什么。看。”挽明月伸出自己的手,他向来爱惜这双手,十指修长白皙,甲床干净饱满,白玉雕成似的。

    “我们这种甩暗器的,手是吃饭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抖。”

    相处这么些年,挽明月是个很自律的人,这韩临清楚,可也没想到他自律到这种程度,心中暗暗钦佩。

    韩临来当真只是为了吃饭,听着挽明月低声为他介绍人,不时抬眼看看,其余时候,埋头一直吃,吃到七成饱,抬眼的时候瞧见同桌一个人筷子只动了几下,便坐在桌上发呆。

    韩临问挽明月:“那人怎么了?”

    “多半是嫌菜难吃。”挽明月说:“宋悬,你们楼的,武功一般,人倒很热络。饭烧得好,整个长安怕是没几个厨子能比过他,我们天天搭帮结伙去他那里蹭饭,下次带你去尝尝味道。”

    韩临正想着这桌菜也不难吃啊,便见挽明月朝邻桌抬抬下巴:“瞧见那个光头没有。”

    没有特地找,韩临便看到那个扎眼的光头,裸露的头皮上有道两寸的疤,头骨有两处明显的凹陷,此刻似乎感觉到这边有人在看,他转过半边脸,也朝韩临看过来。

    挽明月低声警告:“把头扭回来。”

    此时副楼主敬酒敬到临近的一桌,一阵喧闹,韩临没有听清他说的。

    不像韩临预想的,那个光头有张非常不错的正脸,长眉修眼,鼻梁骨直,外加肤色白,竟给人一种yin僧的错觉。看了一眼韩临后,他回头,侧过脸去,对身边一个身形稍瘦,短发锦衣的人附耳讲话。

    挽明月喝了半口茶,介绍道:“姚黄和魏紫,都不是本名,以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了。两个都是洛阳人,自幼无父无母,一起长大,姚黄年少手误杀人为官府通缉,魏紫就带他投奔了残灯暗雨楼。

    金刚铁指姚黄凶残,头脑简单,练出的铁砂掌和破刚爪足以断金裂石,稍一用力,就能把人头骨捏碎,背了少说二十多条命债。玉面笑客魏紫心机,笑面虎,心里算盘打得清楚,好诬陷给旁人,姚黄杀人多都是他的安排指使。这两人你都不要走得太近。”

    他刚说完,便见那短发锦衣的人也转过脸,望向韩临和挽明月这面。

    短发锦衣的人一副公子相貌,齐眉勒着条一指宽的黑抹额,短发稍卷,瞳色黑黝黝的,很显乖。

    韩临回过眼来:“这魏紫生得确实让人想接近。”

    挽明月笑了一笑:“短头发的不是玉面笑客魏紫,是金刚铁指姚黄。”

    韩临吃惊的瞪大了眼,见挽明月含着笑,狐疑的说你可别骗我吧,又转过头去,想着再看一看,结果刚一扭过头,便见方才他逐一注视过的两个人立在了他的跟前。

    短发的人很好奇地问:“你就是去年龙门会上的韩临?”

    韩临点了点头。

    “真的是他啊,没想到他来了长安。”短发的人很兴奋地朝身边的光头说着,笑着伸出手来:“我是姚黄。”

    挽明月眉一跳,桌下的脚踩向韩临,去拦他。谁承想,韩临没多想,手就自然的和人家握上,这时转过脸朝挽明月微歪头,像是在问怎么了。

    但也不必挽明月多说,韩临很快便感觉到这人的手非同一般,掌心粗糙宛如砂纸,指节粗大简直像钢结,一合紧,几乎要将他的手掌捏得粉碎。

    韩临疼得简直要掉下冷汗来,但还是咬紧牙关,忍着没叫出来。

    对面这短发锦衣的人望了他一会儿,忽得松开了手,开心地道:“魏紫,第一次有人知道了我是谁,还敢同我握手。”

    玉面的光头嘴唇一扬,笑了开来,对韩临道:“姚黄不懂事,得罪少侠,还请见谅。”

    说完不等韩临反应,便带着姚黄重回了隔壁席上。

    “下马威。”挽明月看着龇牙咧嘴揉着自己手的韩临,支着下巴,夹了一筷头菜喂过去,道:“你这两天右手别想用了,啊——张嘴。”

    韩临叫苦不迭,却听这边挽明月话音刚落,另一隔壁桌就响起一声骤响,接着是碗筷噼噼啪啪破碎的声。

    掀桌的女子怒气冲冲朝楼梯处走,路过时侧过眼看了一下韩临。

    女子腰间插着一柄翠玉箫,她算不得漂亮,细眉淡眼,鼻子略长,面目神情显得不高兴,很是忧郁。

    “催命笑箫易梧桐。”挽明月说道,“她的箫音很邪,别惹她。”

    那席间文质彬彬的瘦高男子不断地对同桌人致歉,说告诉酒家,今天这桌我赔,说完,忙追向女子。

    韩临认得那个男子,他这些天去找挽明月时,曾见过他在挽明月旁边的摊上卖书画:“这人不是你们无蝉门的吗?是叫邵兰亭吧。”

    “对,我们无蝉门的阎王判官邵兰亭,点xue功夫很好。”挽明月给他喂了块rou,扯了扯嘴角:“他俩好上了,这一阵在吵架。”

    邵兰亭祖上三代的大状师,嘴皮子灵,两人嘴上官司胜负向来好分。前阵子,兴许是回去复盘越想越气,易梧桐孤身一人闯进长安无蝉门,也不多说,伸手就上,和邵兰亭大打出手。

    邵兰亭是无蝉门自己人,在无蝉门这公共场所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但她那根碧绿的洞箫可不仅仅是抽情郎的脸又狠又准。

    易梧桐杀人,挽明月有幸见识过两次。

    兴许是面貌上五官分布的缘故,易梧桐无论做什么,神情总是忧伤的。她的箫声更凄怆如老叟恸哭,可听得箫声的人却无一不目眦欲裂地大笑,笑得脖颈青筋爆起,笑得脸红如煮熟的虾,笑得腹腔抽筋九肠缠结,再直不起身体,最终倒在地上绝气而死。

    她仍是一脸忧伤的看人死,一脸忧伤的收箫离开。

    易梧桐闹无蝉门那天,挽明月当时站在远处塔顶看热闹,见洞箫一竖,上前劝和的人倒了一地,又哭又笑的,大喊姑奶奶饶命。

    接着又着重介绍了好些人,介绍的时候,挽明月无非是告诉韩临这些人都很有能力,不过都不是多正常的人。他们这种能力强的,能被放在长安,总有考量。

    脾气不古怪的,如同易梧桐,呆在长安已有四年之久。都猜是因她那邪怪的箫,这种功夫与当年红嵬教同源,放出去会招致很多争议。

    兜转着,敬酒终于到了他们这一桌,副楼主目光扫过来,落到韩临身上便不动了,审视了片刻,大笑着说:“英雄出少年啊,改天我要和你比试比试,可要手下留情啊。”

    韩临忙说不敢不敢,起身同副楼主敬酒。

    接着轮到副楼主敬这一桌,残灯暗雨楼这位副楼主出身齐鲁,好酒,也爱灌酒。对象如此,免不得要应酬喝一杯,免得驳了人家的面子。挽明月倒了一满杯,刚要喝,杯被人从手中夺走。

    韩临干脆的喝掉自己那杯后,仰脸替挽明月干了。

    副楼主看着他,眼睛发亮,问说:“小兄弟酒量很好?”

    说着,便叫韩临出来,随他一同去继续下一轮。

    等敬了一圈酒回来,韩临步子都发虚了,到处找原来的位置在哪里。挽明月把他扶过来坐下,给他递了杯茶,说:“一杯酒而已,我喝了没事。”

    韩临把茶喝了,摆摆手没说话。

    “你们赵副楼主最喜欢找人喝酒,你别在他面前显得能喝,别再下次拉你去酒局狠灌。”

    韩临听话地点点头,撑着头闭眼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姚黄魏紫那桌,刚来那个meimei是我们楼的?”

    挽明月扫了一眼,转过头来笑得意义不明:“你小子眼真尖,牧人鞭花剪夏。不过你得管她叫jiejie。”

    “你别乱想。刚才我头昏,她扶了我一下。”

    在长安,花剪夏漂亮得足够出名,高挑修长,雪肌玉貌,一张素面艳丽明亮,前胸很可观。她比韩临大两岁,是西北大漠的汉人,自小替父牧马,一手鞭,挥得柔转千肠,封喉裂骨。

    当然,在长安,美人都是出名的。但从没有哪个美人比她更出名。由她遭辱,由而报复的江陵灭口案,似乎至今都仍压在刑部的案头上。

    除非与她打过交道,一般人单通过形貌,不可能将花剪夏与性格阴沉联系起来。

    挽明月同韩临讲了,韩临又转头去看了看隔壁桌坐着的那个明艳干练的姑娘,皱眉摇摇头,说我不信,你一定在逗我玩。

    “总之你不要惹到她和易梧桐,这两个女孩子厉害得很,不要小瞧。”

    其实挽明月对这些女孩子的介绍词林林总总,最后总要告诫一句厉害,不要小瞧,别惹。韩临觑眼看他,脸上透出淡淡的无奈。

    挽明月轻着劲掐着他的脸颊,向他倾囊相授:“我长这么大,安身立命的法门就是,别惹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