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浮现
“你以为你是谁?” 奚明咄咄逼人:“你在逃避我的问题。你是那种我看不起的男人吗?” 梅荀表情变得冷冽而严肃。激将法对他毫无作用,他所厌恶的是对方的逾越:“别在这里指手划脚,我男朋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宁愿发火也不肯正面回答我。”在梅荀以为奚明还要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时,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口气突然间弱下来:“我只是问你快不快乐。” 梅荀也心平气和下来,他说:“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他给了我太多,我很珍惜他。” 至于快乐与否,多么愚蠢的问题。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快乐不快乐。 “你很珍惜他?你很珍惜他。”奚明喃喃重复着,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难看,“那我呢?你有没有珍惜过我一秒钟?” 这个问题让梅荀很尴尬。他拒绝让奚明开车送他一程,于是奚明只好陪他沿着人行道走下去。正午时分,从石板路上反射的强烈日光刺着人眼,两人一边走一边流了很多汗。这真不是一个倾吐衷肠的好时机。 “我能找到比你好一百倍的人,可我还是想找回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奚明的眼睛含着泪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甘心,因为我恨你。我想要你忏悔,要你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少痛苦。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当时怎么伤害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是自己不够讨人喜欢,不够好,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冷漠,这么残忍!” “你的想法太极端,我不记得我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梅荀表情茫然,他轻轻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那些恋爱中的细节,最终一无所获。 “你当然不记得。”处于优势的人总是理所当然地看不见很多东西,奚明说。 当初是方涧林咸吃萝卜淡cao心,使劲撮合他们。奚明家庭条件优越,性格却非常骄纵。在梅荀的记忆里,自己才是被使唤的那个。梅荀觉得可笑:“我对你有什么优势?” 奚明想,你当然有。你的优势就是不爱我,一丝一毫都不。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着一个情绪失控的omega,梅荀还是选择低头认错,就像曾经他们恋爱时一样——天哪,梅荀这时候想,和奚明恋爱简直像一场噩梦——“如果你想听的话,好吧,对不起。” “我没办法立刻原谅你。” 梅荀说:“你太幼稚了,你要学会从往事里走出来。” “少教训我,你又不是我爸爸。” 梅荀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他决定再也不开口了。 两人走到公交站牌,奚明已经冷静许多,可是说话的嗓音仍然嘶哑:“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方涧林是你理想中的恋人。没想到你会爱上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上一辆车把等候的乘客全部接走了,现在整个站台空荡荡的。梅荀要等的那一趟车总是不来,他在一条长椅上坐下,凝望着车来的方向,完全放空了思绪。 “你把他看得太高了。”奚明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方涧林不是什么有原则的人,你去追他,说不定就会有收获。” “你只了解表面,你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你自己一叶障目,活在幻想里。”奚明弯下腰,嘴唇轻轻贴在梅荀的耳朵上,“人如其名,他就是个贱人,没有人是他不想搞的。” 太阳xue下的血管突突跳动,怒意在梅荀的头脑里蓄积升腾:“你说这些就为了激怒我?” “我年少无知的时候追求过他,他对我有应必求,后来我才发现他同时跟别人睡来睡去。你很意外,对吗?他优先选择搞女人,也很享受男人追捧他,你以为他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很清白?方大少爷会放过任何一条寻欢作乐的途径吗?” 梅荀自然不听信他的一面之辞,斥责道:“你对方涧林有什么意见,我叫他过来,大家当面说明白了,省得你在背后诋毁他。” 奚明没想到梅荀会这么大反应,“既然你无条件维护他,我无话可说。” “你在嫉妒他。”梅荀一字一顿地说。 俗话说疏不间亲,奚明这时候才想起这个道理。他彻底泄气了,脸撇到一边:“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两人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临分别时,梅荀突然一改强硬的态度,很真诚地说:“他没有坏心眼,他总是不假思索就对人好,造成不好的后果不是他想的。如果他伤害过你,我也替他跟你道歉。” 梅荀失魂落魄地坐公交回家,一路上,他脑子里像是卡带了,来来回回都是奚明那句“他优先选择搞女人,也很享受男人追捧他”。 他坐车忘记投币,又差点坐过站,可他还是去了一趟水果店。他买了芒果、橙子和猕猴桃,给许裕园榨果汁。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他精心挑选了每一个水果的品相。接着,他失魂落魄地穿过烈日炎炎的马路,行尸走rou一样地走回了家。 推开这扇门,就会得到一个吻。梅荀提着药和水果站在门背后,开始想和许裕园有关的一切,努力酝酿着对他的爱意。 许裕园很瘦,低头的时候后颈的第七节颈椎骨会凸起来,骨头把薄薄的肌肤撑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再往上是腺体的位置,梅荀喜欢把手掌覆上去,轻轻发力捏他的脖子。许裕园在他的掌心下挣扎时,梅荀总是格外兴奋。 梅荀还想到许裕园背上的三颗浅痣,一颗长在肩胛骨上,两颗长在右后肋骨,梅荀总是不厌其烦地亲吻它们,许裕园趴在床单上喘息,从来不知道梅荀在亲什么。 每个工作日,许裕园都六点钟起床,轻手轻脚地掀开蚊帐下床洗漱,赶首班车去上学——那时候梅荀睡得正熟,距离起床时间还有两个钟。 许裕园一天三顿都在学校吃,直到晚上十点,学校图书馆闭馆了,他才坐公交回家。梅荀出门夜跑结束,正好去公交站接他。他们总是忍着,走到路灯坏掉的小径才开始接吻。不知名的鸟儿在黑乎乎的草丛里叫,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接吻,有时候吻到一半两人都禁不住傻笑出来。 许裕园长年累月坚持这种作息——梅荀认为极端枯燥、难以忍受。你应该放轻松一点,梅荀对他说。梅荀相信,就算许裕园懒散一些,也能拿到同样的好成绩。可是许裕园说:“我不去学校,我也没有别的事干。” 梅荀很想让许裕园理解:你把我带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每天早出晚归,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这样不公平。——梅荀从未把这些话说出口。他心有不满的时候,总是找更体面的理由来发火。 许裕园花钱很节俭,只有一笔大得和他的消费水平不符的开支,那就是回家探亲的路费。他和家人在感情上谈不上亲密,连通电话都很少,可是他每个月——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都会回家探望在疗养院里奄奄一息的外婆。 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和meimei们带礼物。他和她们见面的时候很冷淡,回来却喋喋不休地谈论她们。他说起“我的mama”,“我的meimei”时的口气太亲热了,梅荀或多或少有些吃醋,嘲笑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如此渴望母爱是很变态的。 许裕园很错愕,几乎是立刻就哭出来了,他坐在厨房旁边的小桌子上无声饮泣,不断地用格子毛巾擦眼泪——他一旦开始哭,就没完没了。梅荀视若无睹,一整个晚上都抱着笔记本电脑写剧本,他咬文嚼字,切割着语言,好不容易写出来一大段,又删掉了更多。他一个字也没有安慰许裕园。事后他们冷战了整整三天,打破了他们同居以来的冷战时长记录。 梅荀想过要对许裕园好一点,可是每当他看见许裕园流露出那种畏缩懦弱的表情,他就无法自控。“不是我的错,”梅荀想,“有些时候,他的模样就像自愿挨一巴掌,就像在求别人去欺负他一样。”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和许裕园有关的一切塞满了梅荀的脑袋。这让梅荀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认真构想过和方涧林在一起的生活。他只是偶尔会想,在某一个平行时空里,自己推开这扇门以后,会不会看到他少年时梦想的那个人。 他知道方涧林轻浮、顽劣,可是他根本不在乎。他一想到自己因为优柔寡断而错过了一切,他就痛苦至极,活像有人用针筒往他的心脏注射空气——这种强烈而短暂的痛苦每次发作过后,梅荀就能获得长时间的平静。可是这种痛苦从不真正消逝,它潜伏在生活的阴影中张牙舞爪,伺机而动。 门响了,许裕园看见梅荀提着购物袋大步走进来。他脸色发青,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像是刚从湖底爬起来的溺水之人。 “是不是中暑了?”许裕园去厨房倒了一杯盐水递给他。他靠近梅荀,把鼻尖贴近他的脸颊嗅闻。梅荀早晨没有刮胡子,刚冒出来青胡茬扎得许裕园生疼,许裕园在他身上闻到了陌生的omega信息素。 是烧烤摊的味道。许裕园的嗅觉非常敏锐,他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梅荀刚才和前男友在一起。 “你去见他了?” “在医院遇到他。” “哦。他生什么病?”许裕园的口气,就像尽管确认了是谎言,还是想听对方编下去。 “不知道,没问。”梅荀在沙发坐下,头往后仰,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照进他的眼睛里。 许裕园跪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个偷情后回到家的男人会像梅荀这样忧心忡忡吗?许裕园拿不准,毕竟梅荀有点喜怒无常。不过,偷情这种事一点都不符合梅荀的行事风格。“你会骗我吗?”许裕园问。 梅荀根本懒得提奚明,他尽力解释:“我们只是闲聊了几句,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我有一点好奇你们聊了什么。” “普通朋友的聊天。”尽管许裕园小心翼翼,梅荀还是感觉对方在审问他。他讨厌被审问,于是转移话题、化守为攻:“许裕园,你碰我手机了?就是你把人家删了?” “我,”许裕园说话已经无大碍,可是这会儿他又结巴起来,“对不起,我一时冲动,没有下次,我那天晚上疯了……” 他满脸涨红,难堪极了,几乎整个人都在发抖。梅荀捏了捏眉心,感到自己不得不哄哄他。他张开手臂抱住许裕园,轻轻拍他的背,无可奈何道:“好了我不提,你不要激动,我真是怕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