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耽美小说 - 颠倒梦想在线阅读 - 56 凋零

56 凋零

    “三年前,我跟你大姐在西北合作一个钢厂项目,她说你在巴黎玩野了心不肯回来。”方涧林坐在病床边的蓝色折叠椅上,交叠的手指不自觉地摸着手上的素戒。他扬起眼皮,打量着床上的病人:“陈六,以前我们要好的时候,你说假如有一天我想拍电影就去找你,你给我安排一切……这几年我过得很没意思,什么故事都没有。”

    “没用的,警察一打开行车记录仪就会听见他说:哈哈,我弄死你。天皇老子来了他也要给我坐牢,除非警察局是你家开的。”汽车坠桥后,与水泥地面撞击的是驾驶位,坐在副驾的陈信旭伤得略轻一点,也在ICU住了一周才转到普通病房。

    方涧林轻轻摇头,口气仿佛惋惜:“没有行车记录仪,什么都没有。”陈信旭呆愣片刻,说:“所以……”方涧林打断他,态度很坚决:“所以我打算用钱塞满你的嘴巴,让你闭嘴。”

    陈信旭指着病房门口说:“让姓梅的给我cao两年,我会考虑原谅他。”

    “你都瘫在床上了,用你的上半身思考一次吧!”方涧林俯身凑上前说,“我给你新联航空集团3%的股份,你配合我们做口供,放弃起诉权。具体条款我让律师跟你谈。”

    “你以为花几个烂钱就能摆平杀人案?”陈信旭怒极反笑,攥住方涧林的领口说,车祸看的是他妈的痕迹鉴定,不是谁一张嘴就能颠倒是非。

    ”我自然有办法把每个关节都打点好。”方涧林压低了声音,“你最好接受,否则我们法庭见。到时候你除了败诉什么都没有。”

    陈信旭难以置信:“你是在威胁我?”

    “你们陈家当然显赫,可是你的家只能当你的避风港,不会为你赴汤蹈火,我说得对吗?”方涧林脸上八风不动,语调很平地说下去,“我知道私生子是很难的,尤其是你的哥姐都那么争气。你本来打算在巴黎寻欢作乐一辈子,最后你还是回来了。你不想让他们吞掉本来属于你的东西,你想干翻他们,可惜你势单力薄……”言尽于此,方涧林俯身给他盖好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起身离开,“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当我的朋友比较划算。”

    方涧林走到门口的时候,病床上的人说:“我从来不当你是朋友”。方涧林的脚步没有停顿,推开门直接走出去了。门一合上,陈信旭就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捶床骂道:“贱人!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

    梅荀昨天就已经从ICU转出来,转入了带会客厅的豪华病房。

    隔着一整面透亮的玻璃墙,方涧林坐在客厅沙发里就能看见身上插满了管子、躺在一堆医用设备里的病人。有很多事情方涧林还没有忘记,只是很少想起,一回想就像失忆之人重拾往事,恍惚又伤神。

    十五年前的梅荀刚好十五岁,有一天他没有去上学,方涧林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他租的公寓就在学校对门,方涧林是跑过去的。第一刀割得不深,血流了一段时间就凝固了。方涧林踹门的时候,梅荀正要割第二刀。

    几个月后,梅荀就把抗抑郁药冲进了马桶里,对方涧林说:我不会再做蠢事了,你没有看到我正在好起来吗?

    一起打游戏的时候,方涧林看到梅荀手腕上的rou红色疤痕,就像看到一个完美的瓷器摔出了裂痕,没由来的心惊rou跳。激光去疤一共做了四次,每一次都是方涧林坚持让他去,把汽车停在梅荀的公寓楼下,反复按喇叭催他下楼。

    他们穿过医院长廊的时候,梅荀总是慢吞吞地跟在他背后,不和他并排走。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在医院走廊里飘散四溢,就像弥漫在森冷海港的浓雾

    那时候方涧林就知道,你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的人,我永远不害怕你背叛我,把刀子从我背后捅进来。

    “麦克,你去过酒店了吗?孩子们应该还没起床,妮娜在照顾他们。”梅梦云推开会客室的门,看到坐在沙发上沉思的男人,吓了一跳。她揽住身边硬朗高瘦、满头银发的男人的肩膀介绍:“这是我先生,尼尔逊医生。这是我的童年好友方涧林,亲爱的,他来参加过我们的婚礼,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我对方先生印象很深。”尼尔逊医生大步走过来,方涧林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跟他握手。从这个至少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男人脸上,方涧林能直观地看出梅梦云那两个孩子的蓝眼睛的出处。

    “他是全世界最有名的精神医生之一,在活人里。”梅梦云和丈夫在茶几对面的另一条沙发上坐下,“我把许裕园觉得怪的视频发给他看了,他说在接触到病人之前,他没办法做出诊断。”

    尼尔逊医生点头:“等他醒来,我会观察他的情况。”

    方涧林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又放开,问梅梦云:“你怎么看?”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梅梦云拧上了保温杯盖子,握住丈夫的手,看着方涧林说:“我没成年就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了。十五年前我托关系进入x行,我升职很快,但是精神崩溃得更快……那段时间麦克刚好旅居香港,一个朋友把他介绍给我。全靠麦克不离不弃地照顾我,我才有今天。”

    方涧林举着香烟,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我跟梅荀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精神病通过空气传染超过基因传染……”

    “也许是。”方涧林微微出神地望向窗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了什么事,“你能好起来,说明他也会好起来的。”

    *

    梅荀不是第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却是第一次头脑清醒、口齿清晰地说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差一点就死翘翘了。”方涧林的小表情很多,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挑眉。和往日总是熠熠生辉的形象不同,方涧林今天的着装很随意,没有打理头发,神情也略显疲惫。梅荀哑着嗓子,艰难地出声:“发生了什么事?张铃呢?我的经纪人在哪里?”

    方涧林抓住他没有挂点滴的右手:“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一样。”

    梅荀甩开他,用掌根抵住太阳xue:“我的头好痛……什么都不记得了……”

    梅荀最后的记忆是地铁站那场将下未下的雪、NG后女演员递过来的热咖啡,还有剧本台词下面的划线。地铁站是一个真正的地铁站,导演大费周章才弄到了拍摄许可证,不论如何都应该回去拍完这场戏……

    方涧林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你在平安夜开车坠桥了,副驾坐着陈信旭。今天是一月四号,你已经在C市中心医院躺了十天。”

    梅荀的脑子缓慢地转动着,抓住了关键词“C市”,他急切地问:“许裕园知不知道?他有没有来看我?”

    “警察很快就会来找你做笔录。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那就说你不记得了。”方涧林压低声音,郑重地交代:“假如你记起来了,你也要告诉别人:你本来想踩刹车,但是你太紧张了,你不知道自己踩了什么,接着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梅荀哈了一声,“出了什么事?我杀人了还是撞死人了?”

    方涧林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一边回信息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答:“我相信你是自杀为主,搞死别人只是顺手,可是在法律上就构成了……你懂吧……”方涧林放下手机,眼神重新回到梅荀脸上:“刚刚律师告诉我,陈信旭已经同意配合。交警那边我也找人打点过了。现在的事实就是:你和陈信旭开车去医院见你老爸,一路上没有发生争吵,也没有……”

    梅荀隐约记起了昏迷时做的怪梦,打断他问:“我爸怎么了?”

    方涧林噢了一声,“这件事我们以后……”

    梅荀看着方涧林的凝重脸色,低骂了一声cao,“方涧林,你在骗我!每句话都是你编的,我不相信你!”一觉醒来变成废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梅荀根本无法接受,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发出了一种类似动物叫声的哀嚎。“只有你来看我吗?其他人呢?是不是你一直待在这里,他不想来?他看到你就讨厌……”

    方涧林的眼神里翻涌滚着一种宽容的温柔,他安抚地摸了摸梅荀的额头,“就是他把我从米兰叫回来。”

    *

    信息提示音把许裕园唤醒了。趴在办公桌上午睡容易胃胀打嗝,买一把折叠椅放在办公室里怎么样?许裕园揉着酸痛的后颈想。墙上的电子钟上显示13: 50,今天比平时少睡了十分钟。

    是方涧林发过来的信息。许裕园咬着笔头思考了一会,回复道:“我下班以后就过去。”

    一整个下午许裕园都神游千里之外,花了三个小时也没看完一篇论文。下午五点整,许裕园就已经把东西收进了手提包里,关掉了台式电脑。他完全可以提前下班,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办公室,可是他用意念的绳子捆住自己,强迫自己坐到了五点四十分,就像往常一样,等所有同事离开以后,许裕园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走掉。

    “没关系,你叫醒他吧。”方涧林推开会客厅的玻璃门,对病房里的许裕园说。

    许裕园摇头,说自己只要和病人待几分钟就好。

    “他醒来要是知道你来过,他会气死的。”方涧林双手撑着往两边分开的玻璃门,“我怕他为了不错过你,再也不肯睡觉了。”

    许裕园“呵”了一声,他搓了搓冰冷的手掌,站起身向方涧林走过去,“那就别告诉他我来过。”

    隔天许裕园来探病的时候,梅荀正在病床上吃晚餐。一看是许裕园来了,梅荀忙挥手让护工把粥端走,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把椅子拉近到贴住床沿,招呼道:“你坐在这里。”

    “感觉怎么样?”许裕园把包放在椅子上,把椅子往后拉了一点。

    这个周身都被阴霾笼罩的男人勉强打起精神来调侃:“虽然我受了很重的伤,可是我心里伤得更重。”

    许裕园皱了皱鼻子,嘀咕了一声别这样。“我过来是想跟你道歉。对不起,那一天我明知道你很困难,却没有陪你。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了,是吗?”

    “我们非得这样客套吗?”梅荀心里想:虚伪,真虚伪。在所有的事里,他最受不了虚伪。

    车祸没有伤到梅荀的大脑和脸蛋,只有眉角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可是梅荀整个人都瘦脱相了,成了一具皮包骨,以前像蜜糖的肤色也成了腊一般的惨黄。许裕园不忍心盯着他的脸看,眼神一直都落在床脚下的地板上。

    “你现在还想自杀吗?”谈论自杀不会增加自杀概率,忽视才会,许裕园默默想到。

    “不管怎样,我不是在用死威胁你。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很爱你,我不会这样对你的。”说到动情处,梅荀激动得连身体都发颤,要不是双腿刚动完手术,他恨不得跪在地上祈求。“园园,我后悔了,我好后悔没有跟你一起出国。大学毕业那一次也是,你提分手的时候也是。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受不了的事就是你跟别人在一起,比任何事都受不了。”

    许裕园想起小时候得到半罐水果糖,放在抽屉里太久了,等到他舍得吃的时候,糖果都融在了糖纸上。他吃得很狼狈,劣质香精在他的唇舌间绽放,融化的糖果沾得满手都是。后来他再也不吃这种亮晶晶的水果糖。

    许裕园皱眉问:“你很沉迷这种苦恋的角色吗?”还是赶紧治好病,回到片场上去演戏吧,许裕园想。“你不要总是想追回昨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怀念他,我走了你又怀念我。”

    “我早就把钱还给他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欠他的。”生怕对方不满意似的,梅荀补充:“以后我也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许裕园说你马上就要欠他更大的人情。梅荀意气说道:“我宁愿去坐牢……”

    许裕园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他注视着梅荀的脸,心里想问题就是我再也不爱你了,我的心脏也不再为你跳动了。他曾经在梅荀这里输得太惨烈,现在他已经彻底丢失了自信和勇气。“我已经不再喜欢冒险了。”

    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怎么能把跟我在一起说成冒险?梅荀大失所望:“你完全变了,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许裕园也承认。曾经你是我的天和地,如今四面八方都取代你。跟你恋爱一场像做梦又像生病,现在我已经彻底清醒、彻底愈合,怎么敢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也许,红玫瑰和白玫瑰你都失去了,许裕园说,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还会有很多人不顾一切地爱你。孤芳自赏的人总是惹人怜爱,自视甚高的人自然就有人呵护。“你的生命中一定会出现第三个全心全意的爱人,比方涧林好得多,也比我也好得多。”

    “我不需要爱人,我只需要你。”梅荀苦涩地问:“他对你比我对你好很多是不是?”

    不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带给我这样一段感情,如此如此深刻,几乎耗尽我所有的生命力,把我的整个灵魂都吞噬。许裕园沉默了一会说,“凑合吧。”

    梅荀央求他:“不要凑合,去找一个你真正喜欢的,让我输得心甘情愿好不好?”

    你还没输得心甘情愿吗?我可是很久以前就输得心甘情愿了呢。许裕园突然觉得嗓子眼发痒,他站起身,想去阳台抽烟。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看过的电影吗?”许裕园轻轻嗯了一声,让梅荀说下去。梅荀哽咽道:“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爱的凋零。”

    许裕园把掏出的烟盒塞回口袋,回过身握住梅荀冰冷又干燥的大手,“我知道人有时候会很难过,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你相信我,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你熬过现在,总有一天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他看着梅荀的眼睛,坚定地说:“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