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一)
“说得轻巧,你可知眼下有多少异族等着看我趁你虚弱之际,取你性命?”凤桐轻挑眉尾,哼了一声,“你这里把幼崽托付给我,转眼就成了别人眼中你被我威逼着交过来充作人质。” “什么?!”九公子面色惨淡,哀声道:“现在的小辈都怎么想的!居然想看你殴打一个司祝!”兴许是装疯卖傻习惯了,当即以袖捂面嘤嘤哭了起来。 “……”苍泽看着眼前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九公子,别扭的转过头去。 凤桐懒得理戏精上身的九公子,拉着苍泽就回了梧桐树中,九公子见凤桐不理自己,只好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一手一个抓着两个小金龙跟着进去了。 九公子不再哭哭啼啼地,凤桐的耳根终于清静了,他在神座上落座后,拉着苍泽坐于身侧,才终于理会了九公子。“你这具面容,也该换了吧。” “诶,很难看吗?”九公子随手招出水镜,对镜自赏,“让人一见就舍不得下手往脸上打,对付我那些精虫上脑的哥哥们很有效用的。” “再说,照影如今不在了,我就算用一张俊美勾人的容貌又有什么效用?他事后想起,必然会觉得是我去招惹旁人了。”九公子似怨非怨的瞥了凤桐一眼,“你也该是明白我的,黎……咳,身死后,你就有心情梳洗打扮了么?” 两条小龙自破壳后第一次听闻父亲说起生父,一时间心中满是好奇,当即就想不顾一切的追问。龙族亲缘单薄,落到九公子这里也懒得对亲生子有什么优待,化出两团甜蜜的水团堵上了儿子们的嘴。 “总之,放在我这里是不可能的,谁知道你这一路上落进了多少有心人的眼睛,到时候传出了风声,我是无妨,凰梧觉得麻烦又该来找苍泽的不是了,”凤桐自谷雨一行后,对这种事敏感异常,能影响到两人感情的能避则避。“龙宫已经万无一失了,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大哥曾与我父神的夫人育有一带着几片金鳞的子嗣,”九公子不愿让幼子知道曾经不堪的往事,给两个幼龙屏蔽了声音,“就在我接受了神位,回归本体的那一天,我发现这个孩子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我的父神抢走了他的母亲,也让他的父亲变得堕落,他在我生前就对龙族仇恨入骨,要不是因为实力悬殊,早就对我的父神动手,”九公子作为龙神最小的孩子,曾经与这位年岁比他大上不少的小辈见过几面,那双眼中饱含的仇恨和怒火,让他至今无法忘记。“龙宫,他也居住了很多年,甚至许多地方比我这个不能到处走动的怪物还要熟悉。” 凤桐和龙神第三子的年纪差不多大,对这些事隐约有个印象,心中明白如九公子所言的那样,这个遗种真的是个麻烦。只是…… 正在凤桐犹豫不决时,苍泽说:“可以把这两个孩子放进你送我的那个小千世界。” 这个凤桐是想过的,可他既然把这个东西送给了苍泽就没了随意处置的权利,如今苍泽自愿提出,他顺着应承下来。 于是在旁人眼里,新的龙神带着两只幼龙见了凤君后,又把幼子们全须全尾的带了回去。至于几日后,苍泽入海把两条幼龙装进小千世界中,就不为旁人所知了。 又几日,龙神去了终年飘雪的昆仑山,从中带出了已经合道无情无欲的“七绝灵君”,硬生生拉扯着合道后的“灵君”到天帝面前理论。这时众人才知道原来之前龙宫广发请帖后又不了了之的原因,才广为人知。照影从用龌龊手段偷偷飞升的小人一跃成为在小世界奋发图强、自创功法飞升的绝世天才,而且照影本该是可以吸收大世界的灵气的,完全是因为敖景一时胡闹,毁了他的前途,又因为敖景的一个赌约,被硬逼着雌伏。 而为了追回才继承神位的龙神,仍不依不饶,非要修得正果的无情道同他回去,还口口声声说两人情意相投。好一个情意相投!在场众人都被龙神的无耻嘴脸气的倒仰。 九公子这般作为,不止是凤桐没能反应过来,就连无情道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它从照影转世的记忆中没有找到此事的应对方法,偏生九公子如今已是神位,不能再像对待敖景般随意。许是龙神见无情道态度坚决,这才退而求其次,要求与他进行十世情缘,若是有一世善终,则无情道必须跟他回去。 十世情缘,只要一世善终……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让围观者瞠目结舌。 无情道拒绝多次,好不容易见这难缠至极的龙神提出了个要求,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龙神就仿佛是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孩儿一样,前脚无情道答应了要求,后脚就带着他去了幽冥世界,一口混黄汤药咽下,跳了轮回井。 “九公子cao之过急了,”凤桐揉了揉额角,为苍泽解释:“无情道之前把东皇太一转为司春之神,这是我们看见的,背地里我们看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所以,九公子,唔,或许用敖景更让你熟悉,所以敖景就加快了动作,想要尽快摸清无情道的路数,投身轮回是为了亲身去感受无情道到底能表现出多少,熟悉无情道投影的方式,方便他搜寻。” “而之前那一出,则是他对照影的承诺,”凤桐划开空间取来张树叶,手指滑过叶片,深色的纹路隐隐浮现,他慢慢在上面画着法阵。“这个他和你说过的。” “这就是,他所谓的诱惑,只要合道不管之前受了多大的冤屈,都可以洗涮干净,”苍泽想到之前他从人间发现照影时,听到其他灵君旁若无人的议论,就知道多半在那之前照影就和敖景商议好了对策。 “好了,”凤桐收回手指,把叶片拎起,吹了口气,叶片瞬间自燃,冒出的白烟落到地上化出了人间的景象。“他们的转世不会干扰大世界,而且转世无法修炼,所以这里应该是某处小世界的俗世。” 此界皇族可与地脉沟通,使用超乎寻常人的异能,为了不让大权旁落外戚,钦天监会在皇子皇女诞生之日算出天命之人,把其抱入宫中随皇室一同教养。 眉眼温和,五官俊朗的少年走在回廊上,他嘴角带着抹温和的笑意,即便是见到最为卑贱的宫人仍不失风度。在内他对自小抱到皇后身边教养的太子妃体贴宠爱,在外他是优秀的帝国帝国继承人,胞弟眼中可靠的兄长,太傅们口中天赋异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剑法也十分优秀。 “……是照影吗?”苍泽看着小世界中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如玉少年。 凡人的半生在凤桐这里不过一弹指,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看到了少年的太子。凤桐轻声道:“求全,无情道不知道该如何把持身份,为了周全所有人的心意,就成了一个全人,这些在小世界的凡人眼中很难的事,对于规则来说并不困难。” 裴聿是大梁太子,封号建安。建安太子从小就有贤名,和天命之人情投意合,对脾气顽劣的嫡亲弟弟也宠爱有加。 时间转瞬即过,满城戴红,意气风发的建安太子骑在马上从宫外的府邸接过了自己的妻子,后一年太子妃产一女。远在他省的太子妃母族听闻太子对自家女儿万般宠爱,就起了旁的心思,连发十几封书信,信中说:老夫人始终思念幼年被带离家中的太子妃,如今重病,唯一心愿便是再看一眼女儿。 这个要求不过分,之前许多皇室也都会答应,于是建安太子点头答应了太子妃省亲,甚至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亲自把妻女送出了城。 几日后,蝗灾突起,数日后,流民暴动。建安太子心系妻女,当即就要领兵去平乱,把妻女接回来,熟料竟被皇帝制止。 直到太子妃和女儿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建安太子心痛到近乎死去。可是,他万分疼爱的嫡亲弟弟告诉他,原来就在他大婚不久之后,钦天监发现太子的天命之人另有其人,所以皇帝才会不让他去救援,为的就是娶真正的天命之人,与太子妃只差了一个时辰的meimei。 建安太子悲痛至极,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用一柄小刀把小腹中与灵脉沟通的晶核剜出。“既如此,那我这太子不做也罢!”二皇子一惊,刚想阻拦,被裴聿打晕。裴聿一路直奔太子府,翻身上了快马,跑出了皇城。 太子下落不明,朝野震动。 “这个……”苍泽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从无情道之前的表现看,不是这种会枉顾百姓肆意妄为的人,按理说为了保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无情道也确实该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顺着所有人的意愿另娶他人。 “无情道更信任自己,或者说更信任照影转世中记忆的选择,”凤桐眉头微皱,“在照影的转世中应该是见过丧偶之后,就自暴自弃的,所以无情道也选择了同样的应对。”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从照影这一世找到的范本,丧失妻儿后失去了求生意志的狼妖,和如今颓废堕落的建安太子如出一辙。 江南一个武林世家的公子,在大半年后从路边的小酒肆捡回了一个形容肮脏的乞丐。那公子把乞丐安置好后,说:“太子殿下……” “嗤!什么太子?这里可没有太子,我劝你想好了在和我说话,”乞丐说。“我要酒。给我酒。” “在下,曾从武殿中以少年之身取得头名,”公子小声说:“还是殿下赐给我现今的佩剑呢。” “哈哈哈哈,你这人当真无趣,不给酒就算了,我自己出去找!”乞丐说着就要挣扎着出去。 裴聿精神恍惚了大半年,直到那公子的meimei看不下自己的兄长以门客之礼供奉着一个醉鬼。那公子的meimei没见过裴聿,虽然对他的俊美面容有些心动,却十分唾弃他自暴自弃。裴聿痛失爱妻爱女,心如死灰,也只是想糊弄着这个小姑娘,并无心动。 直到,裴聿被公子的meimei告知,她们世家是对朝廷忠心耿耿,而公子被不肯归顺于朝廷的散人组织点名要去比武,多半是有去无回。就这样,裴聿就被公子的meimei塞进公子的侍卫里。后来,公子比武胜了,散人组织却临阵反悔一拥而上,对公子痛下杀手。裴聿的肩上也受了伤。 裴聿捂着伤口,静静地看着血滴到了地上,皇室血脉与灵脉相同,即便他剜去灵核也断绝不了血液和灵脉的沟通。 几乎是片刻之后,属于皇室的影卫赶到,解决了叛党,纷纷跪下高呼太子殿下。 “……”裴聿苦笑,“还是被找到了。” “你,可愿随本宫回宫,”裴聿指着公子说。公子自然欣然同意,即使裴聿要求他以刀圭之术把自己的脸换成裴聿的脸。 裴聿回宫后,皇后抱着自己沧桑了不少的长子痛哭流涕。裴聿知道了妻女遇险的真相,是自己那嫡亲的弟弟竟然对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联合着太子妃的母族演了这一出戏,葬送了太子妃和小公主的性命,换上在家族中长大对家族忠心的太子妃之妹。 为了拖延时间,让接受刀圭之术的公子恢复伤口,他接受了重新娶妻。再度红烛之夜,裴聿却笑不出来。当天晚上,建安太子杀了太子府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续弦妻子。他一把火烧了东宫,拎着沾着鲜血的银白长剑,一步一个血印,带着成功改换容貌的公子离开了皇宫。 裴聿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成魔了,他已然不再是那个会温和笑着的建安太子,丧妻之痛的真相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带着成为自己剑侍的公子,走遍四野把镇国的宝物取了出来,血祭之后寻到了自己的妻女。裴聿抱着那具在密林中找到的小小尸体泣不成声,却又转头发现爱妻未死只是失忆了嫁给农户为妻。被自己娇惯养大的、手指如玉般莹润的妻子,穿着粗布衣裳从破旧的农户中走出,腹部高耸,手边还牵着一个幼子,满面笑容的和扛着锄头的粗布汉子道别。 苍泽起身,脸色铁青的离开,方才那一幕实在万分眼熟,让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幻境中的所见,心中恨意翻涌,罪魁已然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他恨都不知该去恨谁了。 凤桐顾不得再看,追了出去。他小心翼翼的从后靠近坐在桐青树干外的苍泽,靠着坐下来,手慢慢的抚上苍泽青筋隆起关节发白的拳上。 裴聿心情悲凉之下,转身跳入密林中的寒潭,不多时就被一同跳下的剑侍捞了起来。裴聿用了自己的精血去寻找妻女,自然就又被找了回去,然而他犯下大错不能在成为太子。于是建安太子就成了废太子,没几年就被封了燕王。 燕王殿下不喜欢住在自己奢靡的宫殿,也不喜欢打理事物,反而带着自己的剑侍在山上隐居。人进中年,还捡了一个孩子给剑侍做徒弟。剑侍的徒弟知道自己师父的心思,偶尔会打趣的叫燕王师娘。燕王不以为意,只当是童言无忌。剑侍却明白自己的心思被徒弟发现了,昔日少年太子的赐剑一面早就让他动了心。 燕王至此一生都没有在踏入皇城一步,就算是弟弟继位前夜连发十二道圣旨都不为所动,临死之前,燕王命令剑侍把自己的尸体和他的互换。果不其然,继承皇位的二皇子派人把“燕王”的尸体下葬到自己的墓中。 裴聿没料到,他们居然会把剑侍的尸体用来祭剑。裴聿生前执念成魔,死后化为剑灵,后来大梁破灭,吸足人气,有了实体。 多年之后,古墓中的宝剑被盗掘,辗转几家之手,落入将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