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醒
莉莉安苏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出声。 眼前应该是一片黑暗才对,如今却是灯火通明。令她感到恐惧的光线刺激着她久不见光的可怜视网膜,眼睛酸涩无比,泪水自动地分泌出来,她在苏醒过来的第一时间竟显得十足狼狈。 恼怒之后,她才想起惊慌和警惕。 入眠之前她确实好好地躺进了地下圣所的棺材,阻绝光线的棺材板呢?况且地下圣所只可能有夜之眷属出入,连地上常见的蜡烛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惊骇之下,她想用手抹去泪水,以便清晰视物,却刚刚在动弹的时候就陷入了绝望——她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在头顶,双腿也一样,牢牢地被固定在身下的坚硬台面上,她根本无法动弹,就算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充其量只能像虫子一样悲惨地扭动身体。 她在惊恐和恼怒中想要使用魔法挣脱束缚,但在她调动魔力的那一刻起,身下的石台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汲取她的魔力,短短十几秒钟便将她的魔力连同气力一起抽得干干净净。 夜之民中再胆大包天的也不会敢这样对待她,再加上这邪门的石板,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她被光明圣堂抓住了。 这种邪门的道具目前也只有人类那边还有几块了,但……但,莉莉安感到困惑——她怎么会,怎么会被抓住呢? 她身为第三十五教区的主教,每一次沉眠,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光明圣堂那群废物的小队只要敢踏入地下一步,等待他们的必然就是被她可爱的仆从们撕成碎片的命运。 “你醒了?”清亮而冷淡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莉莉安的身体僵硬了。从苏醒的那一刻起,她从未感知到周围有任何其他气息,夜之民的感知能力是已知所有物种中最强的,她身为夜之民中的强者,连微尘中有什么都感知得到,怎么可能会对身边的人毫无察觉? “你们这些可恨的猪猡!”莉莉安下意识地尖叫出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对待高贵的夜之民,你们一定会付出你们这些下等生物不可想象的代价!” 安静持续了片刻,冷淡的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用这么害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夜之魔女的信徒,第三十五教区的主教,莉莉安。你是夜之民中高阶贵族结合诞下的子嗣,生来就是拥有力量的夜之民。受到王族和魔女的青睐,天赋也不可小觑,年纪轻轻……三百多岁对于你这样的原生夜之民而言算是年轻吧?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个教区的主教,在夜之民的贵族中也算是擅长法术的强者。” 莉莉安一时间说不出话,她先是感到惊恐,无法理解对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自己的详细信息。夜之民的行动信条是“隐秘”,活动大多在夜间,先不说圣堂的人能不能抓到夜之民,她的事情也根本没几个人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就连她最亲近的仆从,都对她的身世与年龄了解得不多。 有叛徒?她又惊又恼,恨恨地咬紧了牙。 “至于代价……”女人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已经付出过代价,我相信,今后也不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了。” “莉莉安小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毕竟我们都知道,像你这样天生的夜之民并没有姓氏。”女人的声音平静而流畅,语气柔和却毫无温度,莉莉安从中感觉不到任何情感,这令她感到恐惧,她甚至觉得,这个女人本身比即将到来的拷问或是处刑更加恐怖。 “我们,或者说,我,需要你。” 女人冷淡地说出了换到别的情景会被误会成暧昧表白的言语,其中当然没有其他的意思。 莉莉安只觉得糟透了。 既然这个女人说出这种话来,那她应该就不会死了。 但比死更可怕的活法可不少。 想要逼她出卖夜之民吗?这群下贱的人类就是这样拿到她的情报的吗? 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下一刻,冰冷的手指触及她的脸颊。 “不要害怕。”女人冷漠地说出这种话来,莉莉安反而真的开始害怕了。她的脖子僵住,身体不敢继续挣扎,任女人慢慢地用手指帮她抹去模糊双眼、令她看不清眼前情景的泪水。 对于夜之民而言过于强烈的光线依旧令她不适,但她终于能看清女人的样貌了。 银色的长发整齐地束在她身后,眼睛是淡淡的金色,容貌说得上是美丽,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似夜之民。如果是人类的话,这种样貌对应的年龄大概是二十多岁,这种年龄对于夜之民而言完全还是小婴儿,对人类来说却已经算是青年了,劣等种族果然衰老得很快。 先不论对方的外貌,她站在自己身边时宛如鬼魂般无声无息,莉莉安根本感知不到她的气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论人类,连夜之民都会有十分缓慢的呼吸,只要有呼吸就不可能在夜之民面前掩藏自己……怎么回事?莉莉安感到非常恐惧,再度审视着女人,试图用双眼找出更多的信息。 女人穿着华丽的白色长袍,上面有着繁复的法阵和金纹,看起来非常眼熟—— 不就是上上次沉眠之前杀掉的那个主教老头子穿的款式吗!她是个主教?! “为什么要帮圣堂做事?”她的语气自动地弱了下来,她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软弱,却又觉得这合乎情理。 毫无杂色的银发加上淡金色的眼眸,连夜之民都无法察觉到气息……而且……她知道的光明猪的主教几乎全部都是年逾五十的老头子,怎么可能会有年轻的女人?莉莉安绝对不相信她是人类,人类不会有纯银色的头发,说她是幽魂或是其他已经灭绝的高贵种族都比较可信。 女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莉莉安明明在问,不是人类,为什么要介入人类组成的光明圣堂与夜之民之间的斗争?人类一向对其他族群非常残忍,既然要介入,又为什么不站在夜之民这边?但女人只是回答道:“顺便。” 顺便?顺便的话,为什么要把她抓来这里!莉莉安以有限的角度观察着她身处的房间,这间房间非常空旷,不远处是一些桌子,上面尽是些炼金器具。高高的屋顶上悬挂着夜之民最讨厌的圣光灯,只是注视便让她感到不适与厌恶。 “你想做什么?”她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而她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使她的语气更加软弱:“放过我吧,你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报酬?”女人已经走远,在几步之外摆弄着玻璃的瓶瓶罐罐,玻璃碰撞的声音让莉莉安更加不安,她听到女人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报酬……是你。” 莫名其妙。 但……莉莉安背后发寒。她总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女人在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地…… “你说什么?”她大着胆子回问,声音却有些颤抖。圣光灯的光芒实在刺眼,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好让自己好过一些。 “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虽然死伤惨重,不过收获却不小。先是抓到了你们的公主,然后抓到了你。 “之后就是漫长的拉锯战和谈判,最后你们的王族答应让你留下,以后再也不追究有关你的事情,作为交换,把你们的埃文斯公主放回去。 “虽然她的血统比较纯净,不过你的血统也不差。没能同时留下主教和公主,确实令人遗憾,但战争爆发也不是好事,所以我答应了。” 莉莉安陷入了沉默。 这是女人的一面之词。 但是。 但是…… 王族干得出这种事来。 牺牲贵族以保全王族,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贵族全都敢怒不敢言,莉莉安曾经觉得无所谓,以为她贵为主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出卖。但仔细想来,如果她的生命和王族的生命被放到天平两端,会被舍弃的毫无疑问只会是她。 不,该说,在今天以前,她一直认为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打击变得虚弱。她实在无法理解,主教沉眠的地下圣堂一直有信徒和王族派来的精英把守,黑暗的地底又是夜之民的主场,这群地上的猪怎么可能突破重重把守,把她抓住呢? 埃文斯是王族中最弱的公主,不如说,她是以实力弱到愧对王族血脉而出名的,大多数时候是作为贵族的笑料被提起。她会被人类抓住完全不令莉莉安意外,但主教,她可是主教,怎么可能会——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远远传来的女人的声音平稳而毫无起伏:“我们付出了五个小队的牺牲才将守护你的守卫歼灭。放心吧,他们身为夜之民,一直英勇地守护着你的棺材,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投降。” 莉莉安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恐惧与荒谬:五个小队的牺牲?派出的人多于五个小队? 光明圣堂曾经是夜之民最为忌惮的组织,但近些年已经渐渐衰落,战力不知为何一直在缓慢地减少。全盛期的光明圣堂如果不顾一切地与夜之民开战,说不定现在夜之民已经不存于世。但如今的光明圣堂就算出动所有战力,最多也只会令夜之民元气大伤而已,灭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就她所知,地上的光明圣堂在每个教区最多只有十个小队,一次派出半数以上的宝贵战力,付出这么大牺牲,只为歼灭守卫,然后抓住她? 就算是她,在此刻也忍不住想,自己有这样的价值吗? 没错,我是主教,是贵族,但作为人质完全比不上王族,他们居然放走了王族,留下了我?不,刚才她说什么?王族说再也不会管我了?也就是说……不是人质? 她,不,他们,想把我留下来做什么? 炼金术用具…… 她想起了在朋友家见过的,人类创作出的厚厚解剖学图册。 恐惧和不安令她变得暴躁,莉莉安奋力挣扎起来,但身下的石板和手足的枷锁纹丝不动,在她开始动用力量的时候便立刻开始吸收和压制她的魔力, 女人的声音慢慢接近:“别怕。”她说着安慰的话语,语气却毫无起伏。死死闭着眼睛的莉莉安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她确实在逐渐地接近,却像是幽魂一样悄无声息地飘过来。 “我不想伤害你。”女人的声音已经近在身边,莉莉安睁开眼睛,狠狠瞪着她:她可不会信这种话,不想不代表不会,她…… 思绪在看清女人的那一刻被冻结。 女人手上没有拿着尖利的刀具。 她手上拿着一个针管,透明的玻璃管内是漆黑的液体。 ……麻醉药?莉莉安的情绪陷入绝望,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自己此刻完全任人宰割。亲信已经死光了,同族也出卖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援兵来救她了。 但……难道就这样死去吗? 她用尽所有力气挣扎,尖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女人和她所属的光明圣堂。女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她的言语根本无法伤害她分毫,就算奋力挣扎,她的手脚却连女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力量用尽,声音也嘶哑的时候,莉莉安终于安静了下来。 没有用了。她愤恨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了,”女人在此刻再度开口:“我不想伤害你。” “准确来说,我需要你的帮助,莉莉安小姐。”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可以和你友好相处。” 女人冰冷的手固定住了莉莉安的头部,莉莉安感觉颈部传来轻微的刺痛,黑色的不明液体被一点一点推进身体里。 好、痛……莉莉安的身体轻微地挣扎起来。 针刺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那液体进入身体之后的排异感非常强烈,这种东西好像没有办法溶于血液,只是随着夜之民极慢的血液循环,缓慢地以剧痛折磨着她。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身体似乎要从内部开始被溶解、切碎,她宁愿女人快点拿解剖刀来终结这份折磨。 “啊……”她忍不住张开嘴,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发出嘶哑的叫声,眼睛也慢慢分泌出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落。 被敌人折磨得痛呼出声,甚至流下眼泪,对高贵的夜之民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但她已经完全无力顾及这些,剧痛使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强烈的无力感和绝望令她的眼泪停不下来。 “很痛吗?”女人就站在她身边,欣赏着她被折磨的惨状。 莉莉安死死咬住牙,喉咙中却发出了悲惨的声音。 冰冷的手指碰到了脸颊,女人再一次为她拭去泪水:“忍一下?”她似乎是在用商量的口气说话,但她根本就没有给过莉莉安选择的权利。 莉莉安张口,却连骂人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她一边死死忍住声音,流着眼泪,一边狼狈地喘息,宁愿早一点被捅穿心脏,或者早一点被毒药折磨致死。 女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偶尔地帮莉莉安擦掉泪水。寂静的空间中一时只有莉莉安带着哭腔的痛苦喘息和极为微小的惨呼声。 “啊、”声音卡在喉咙中,她感到意识正在离身体远去,极致的痛苦也在慢慢淡化。 魔女阁下掌管的炼狱应该也不过如此。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不是好好地遵从着魔女阁下的教诲吗,为什么…… 因为……我被放弃了,我被出卖了吗? 她在怨恨和痛苦之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