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去世,猛男分手
瞿清决自床边缓慢起身,傀俄若玉山之崛起,粉袍晃荡,美丽得惊人,他的两只眼是空的,很黑很深,他问:“赢了吗?” 方徊没想到他会先问战况,犹豫一下,回道:“赢了。齐将军及时从西固镇调兵驰援前线,两个时辰之内消灭所有倭寇,一举解决大明百年海患,千秋之功成在今夜。” 瞿清决点点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方徊时刻关注他的面容举止,没看出他的半点失态,猜着他的意思回答他:“大概在丑时。” 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丑时,丑时,他喃喃默念,拿起外袍给自己穿上,系腰带,蹬靴子,他看起来比正常还正常,对方徊说:“走吧。” 去处理公务。近到书写奏折夤夜送喜报进京,远到借调周围省份的粮草作军饷,桩桩件件,都需要处理。四周人来人往,喜悦的,悲伤的,装模作样的,杭州衙门喧闹如过年,整个杭州城提前醒了,天光未亮,烟火升腾,大街上人们奔走相告,赢了!大明赢了!倭寇死光了! 鞭炮声高低错落,时近时远。室内,方徊忙着应付来往过客、笔下乾坤,余光里时时刻刻注意瞿清决,不住的转头看他,瞿清决抬起眼,毫无情绪,用口型告诉他:“忙你的。” 方徊按捺住担忧,埋头干活,他确实案牍累累,蒋秦案、县公务、抗倭残局的收拾,一个人掰成八瓣都不够用的,但有人邀他去更安静的偏厅书房时,他拒绝了,他不敢离开瞿清决半步,时刻预备着,直到清晨,寒光熹微,庭院空旷如雪,他唤他一起出去透口气。 瞿清决游魂一般,无声无息,掏出胸口一张纸,痴痴递给他,求他:“念给我听。” 方徊接过那张纸,凝神辨读,手逐渐颤抖,无法抑制,再抬头时已满眼含泪:“清决,你不要看,你不要看,我求你……” 瞿清决空着两只眼,无声地望着那张纸,伸手去拿,没费什么力气便从方徊手中抽了回来。 天地大亮,光明万丈,这一次,他看清了每一个字。 “十月二十九日山阴邦宪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未成,遣信昨至此。天寒露重,卿佳否?起居何如。衰年羸瘵 ,吾诸患殊劣,恐难平复。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雾断桥,不相瞻临。哀涩益深,情不自任,奈何奈何。夜读寒食帖,至‘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心有戚戚焉。二十余年如一梦,身心残败不堪言。临纸感哽,不知何言。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汝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唯当绝气耳。” 近期一直想写这封信,但因没有信差,所以耽搁到现在。天冷了,你好吗?过得怎么样?人老了身体就垮了,我现在身上有各种病症,恐怕难以再好。 与你的分别就好像在昨日,没想到却要成为永诀,隔着大雾站在断桥两岸,不能再相见。哀恸日益加深,无可奈何,昨晚读苏轼,读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那句,心里很难受,近来二十年都像梦一场,我的身心已经残破不堪,对着信纸慨叹,胡言乱语不能自已,着实惆怅难耐,又实在盼望能多见你一面。仰头望天,低头落泪,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很多时候,痛苦到不如立刻断气。 一声长啸响彻庭院,雀鸟纷纷扑向天空,墙外行人面面相觑,那哭声凄厉至极,痛彻心扉,整片天似乎随之暗了下来。 走水路往东南去,沿岸看得见连绵枫浦,黄绿的叶火红的叶,大簇大簇铺向远处,凝隐进冬日的霜雾里。 寒冷凄静,静得像镜面一样,可瞿清决一想起梁邦宪,就听见落叶萧萧簌簌,落了满水满湖,这份悔,把心搅得再无安宁。 葬礼办在绍兴总督府,这座镇子也是梁氏老家所在地,如今家家肃清彩色,闭户牅,着素襟,五服亲戚站满灵堂,府外有感念梁部堂恩情的百姓,拖家带口,自发出门悼念,水域开阔处密密麻麻一片怆白,是昨夜各户放出的灵灯汇聚至此。 瞿清决下船后走河道前往总督府,沿路看到的就是这万民哀悼的盛况,听见百姓讲:梁大人在外头名声不好,但他们绍兴人打心里头,服他。 宾客咸集,迎来送往,都需要主事人cao办,因梁羽奚卧病在床,梁夫人伤心过度不愿见人,葬礼上只有梁邦宪的两个从侄和几个至交在忙碌,瞿清决一到那里便揽下大小事宜,成了主心骨。 梁氏祖坟修在会稽山,距离兰亭不远,一千二百年前王羲之曾在这里书写千古名篇: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这日雨夹雪,霏霏湿冷,举目四望依旧是青山绿水,宾客逐渐散尽了,油纸伞,一圈圈,如水面涟漪,自山间繁枝中逶迤而下。 “走吗?”方徊撑着伞,低头注视瞿清决侧颜。 好半天,瞿清决才抬起脸,无情无义,空有疲倦,说:“你先走。” 方徊将伞换到另一只手上,柔声又道:“这里冷,先跟我回去,喝些热茶,照顾羽奚,整理梁部堂的旧书稿,不好吗?斯人已逝……” “你走。”瞿清决直接告诉他:“我想安静,我要一个人想心思。” 斜风吹进一滴雨,冰住方徊脸颊,激得他抖了一刹。他们都明白,梁邦宪的死,伤了他们的情。因为瞿清决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混账。那人在世还好,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念想,走了,就成了心病了。 方徊不响,眼看瞿清决冒雨走入枯林,千年来兰亭遗址几经易迁,就在十年前,由绍兴太守沈酌修缮成江南园林式样,亭中一座大碑,上书“鹅池”二字。 瞿清决走进去,才发现早有人先到一步了,铜盆一个,乱纸数沓,火焰橙中透灰蓝,烧纸人他眼熟,是曾在梁邦宪葬礼上面面俱到,出过大力的,此人相貌颇为俊朗,但脾气反复无常,行事落拓不羁,每日都要妻子送酒,或去街头打酒,服丧期间,晴天雨天,白天黑天,终日饮酒不辍。 见他来,那人问道:“头一次来兰亭?” 不等他回答,又道:“还没吃过三霉三臭吧,没吃过,就枉你来绍兴一趟。” 黄酒灌入大碗,坛口掀开,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臭豆腐、臭冬瓜、臭苋菜梗,统统见了天光,绿紫紫,臭烘烘,卤液色如白乳,黏稠滑溜,散发又香又臭的浓郁气息。 瞿清决接过筷子,就着酒将三霉三臭各尝一遍,吃得尤为艰难,另一头那男子却走筷如飞,吃到尽兴处谈劲儿大起:“人说来绍兴必须来兰亭,来看看谢安王羲之,看看旧时王谢堂前燕,哈,屁话!都是流于表面、浅尝辄止。搁古代,绍兴这地儿叫‘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晓得吧。我们绍兴是苦过来的,但我们不声不响。 如今风流人物,首推吴门大才。沈周、唐寅、文征明,他们都生在长洲,长洲是好地方呀,吴侬软语温柔乡,那儿的文化是甜的,平和的,在小世界里怡然自乐,但是甜谁不会吃?谁都能品出华彩篇章。 所以我说,能吃臭吃霉,吃出滋味来,才是真本事,说明你这个人,活得硬铮!” 瞿清决狠狠咬一口苋菜梗,有甘蔗那么粗,覆满绒绿霉点,他紧皱眉头两眼泪汪汪,犹豫再三,末了还是吐在了手绢里,拱手问那人:“在下瞿清决,请教兄台大名?” 那人不客套不修饰,响当当给出两个字:“余渭。” 余渭。瞿清决将这两字细思量,惊讶道:“你就是那个,进献的……” “是我。” 二人皆静默了。余渭闷头喝酒,留给瞿清决一段用来震惊的空白。连寻常巷陌妇人小孩都知道,今上信道,好炼丹,求长生,底下的官员为了献媚,花样百出,每年都能整出十多桩“神迹”,如千年灵芝、葛洪夺舍,而浙江的白鹿现世,是其中的佼佼者。 大概在七年前,梁邦宪初任浙直总督,有人在丽水某山中发现通体皎洁的白鹿,梁邦宪的幕僚余渭就此事写贺表进献给皇帝,称赞“白鹿之出,为圣寿之征,祯祥之验,护圣主灵长之体。” 这篇颇得圣心,皇帝有多喜欢呢?挂在床头日日欣赏,读到瑰言丽语就用朱砂笔圈点。 四年后倭寇之患越演越烈,已有爆发的苗头,梁邦宪请奏兵部增加军饷、船舶制造、炮铳火药等预算,立刻有人弹劾他巧立名目、贪污公款,皇帝命令都察院调查梁邦宪,就在这个关头丽水又“出现”一头白鹿,余渭再次巨笔如椽写下一篇贺表,文采风流,使得龙颜大悦,没多久,梁邦宪贪污一案无人再提了。 不少清流派才子暗暗称奇,背地里酸他,常言道拍马屁成精,姓余的这是拍马屁成仙的级别! 马屁仙,这个诨名在瞿清决心头转了转,他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余渭,感慨人不可貌相,如此落拓潇洒的人物,竟靠逢迎皇帝出名。 他道:“余兄,以你的才华,本不必……有违心愿,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明白你,梁部堂过去,承蒙你协助。” 余渭看他一眼,似是感觉没意思,目光微偏,瞳孔渐渐散漫,茫然于亭外的蒙蒙细雨里,阵风吹散一张纸,他猛然动作,使筷头夹住翩飞的纸张,反手塞进火盆中。 “还在悼念梁部堂?”瞿清决捞起一张纸,刚看清一行字便被余渭夺去,扔进火中飞灰烟灭。 “今天是我妻子的忌日。”余渭解释道。 瞿清决心下了然,他是在焚烧自己哀悼亡妻的诗词,下意识叹一句:“你很爱她。” 酒杯已空,余渭又走神了,眼神痴痴望住远处:“她是我第一个,结发妻子,我以为我们能白头,但,她病了,不要我了。” 瞿清决问:“那你为何再娶?” 余渭回过神来,望住他的脸:“男子丧了妻,不是必当有续弦者吗?只要不把逝者忘在脑后,便是情深意重了。” “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深情如苏轼,写过惟有泪千行,不也是娶了亡妻的meimei吗?若是一味的因死不续,孤守一世,妨碍大节,反而会让死者不安。” 瞿清决一时无话,抬头慢慢看向枯枝深处,方徊还在原地撑一把油纸伞等自己,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挺拔,又透着点恼怒。 他真是倔强,固执地等一个答案,要瞿清决抓紧做出选择,选他,还是选梁邦宪。若是在过去,那如在云端,还能畅心所欲的日子,瞿清决会立刻冲上去亲他抱他,跟他做人间美事。 此刻,不为私情,为的是大局,他们必须划清界限。 方徊等了很久,终于等到瞿清决看向自己,他似要惊喜地往前一步,瞿清决立刻调转视线,装模作样欣赏碑帖,看“鹅池”二字,王羲之爱鹅成癖,听说“鹅”字是他亲手所写,偏瘦;“池”字由他的爱子王献之补上,偏胖。一胖一瘦,相得益彰,父子互动,传为佳话。 瞿清决看不清了,眼眶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觉一笔一划温柔融化,在绀青色石碑上潺潺流动。 他想起了,这脍炙人口的名篇,儿时当成任务背诵,此刻终于能为之痛彻心扉,向之所欣,情随事迁,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爱的,被他伤害,终有一日,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