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忆2 俞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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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初二的时候,母亲在新闻上看到类似的状况,悄悄带陆维倾去了一躺北京的医院。专科医生诊断后发现他的情况十分特殊,属于极其罕见的雌雄同体。大多数的双性人都是假两性畸形,而他偏偏身体里两套生殖器官都比较完整,即便就诊多年,接待过许多双性染色体患者,像他这样的也是没有几例。 自小母亲总说你与旁人不一样,不要和他们一起洗澡也不要赤身裸体,陆维倾少不更事曾经和邻家男孩比尿尿谁尿得远,刚脱下裤子,就被母亲发现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贯来温柔的女人甚少这般严厉地呵斥他,这是陆维倾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他怯怯地问,‘mama为什么呢?我是怪物吗?” 母亲先是叹气,欲言又止后又默默流泪,最后搂紧陆维倾说他们母子命都不好,不怨任何人。 带着怪物的身子陆维倾从懵懵懂懂中进入初中,青春期的躁动和性激素的分泌,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躁动了起来,小镇子的暗巷子经常有见不得人的旧书摊,上面全是些裸露的杂志和画面,也有yin秽的小册子,有同班男生偷摸着弄来了几本,大家互相传阅着,连陆维倾也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只见写着日本片假名的杂志里全裸女优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女人的下半身有着一条细密的缝,同桌悄咪咪地在他耳边说道,“这就是saoxue。” 他懵住不知所言,脸红了一片,同桌笑他纯情,可是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词,回家后,对着镜子照了很久,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了个什么东西,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可刚碰到rou蒂手却像触电一样移开了手,然后迅速地将衣服穿好。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大约过了一年,一次体育课上他感觉腹部剧烈疼痛,在上厕所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下半身竟然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他怕得在厕所里一直待到了放学,母亲等不着他来学校寻他,只见到泪流满面的陆维倾用校服遮着自己的裤子,朝她哭喊着跑来。 “mama,我是不是要死了。” 弄清原委的母亲安抚了他几句,可是面容却比往日更加凝重。没过几天,她便带着陆维倾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北京,一路奔往医院,医生提出了一套治疗方案,先观察性器官的发育,等成年后再进行手术,好处是对身体的负担小,患者有成年后的性别选择权,坏处是青少年可能难以承受两套性器官同时发育带来的痛苦。 “我并不建议未成年擅自服用药物去调整激素分泌,这会给身体带来一定的副作用。” 母亲点点头,其实她并不能听懂这些专有名词,只是完全的信赖医生罢了,论及未来的手术,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概要多少钱?” “zigong和输卵管的摘除手术,加上外部的整形手术,以及相关的激素药物,大概五万块吧。” 这个数字一出来,母亲倒吸了一口气,五万块并不是天花板上的数字,但在那个时代五万块可以在老家买一套房子,她压根没有门路去弄这么大的一笔钱,但她仍是镇定地点头向医生道谢告别。 一直坐在门外等候的陆维倾看到母亲出来,女人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再过几年,等倾倾长大了,我们就可以做手术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这个数字,直到陆维倾上了大学,才清楚面对他的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母亲在高三上学期因过度疲劳,横穿马路被汽车撞死的。警察鉴定是他母亲全责,但车主依然要赔偿一部分的经济损失,可是款刚打到账户上来,那个男人听闻有钱拿,便以不办丧事为要挟,从陆维倾手里抢走了这笔钱,直到自小没有来往的舅舅在葬礼上出现,私下丢给了陆维倾一笔钱。 “你妈是个糊涂人,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头脑清楚的事情,你不要和她一样就行了。” “谢谢舅舅。” “谢我没必要,这钱是你父亲给你的。” 本想多问几句,中年男人却沉默地看着灵堂上的照片,他也许在缅怀meimei这一生的坎坷,又或许只是埋怨她始终错误的选择吧。 陆维倾从这句话确认了一个事实,他的父亲,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是知道自己存在的! 他心痛又欣喜,悲观又乐观,怨恨又激动,高低起伏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不断交替着,他看着书架上那一排排俞生南的着作,这个名字突然近了起来,他不再是母亲宛如臆想的话语里那零零星星的片段,他突然从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变得鲜活。 他看着这个从未让他真正欢乐过的家庭,看着在灵堂前收着红包喜不自胜的可厌男人,他伏在书桌上,一遍遍地咀嚼那些书名,……每一本,每一本他都读过,那些真的假的故事,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哪一本有他的存在呢? 如果始终在阴影里,便不会想走到光明中,但有一只脚感受到了太阳的灼热,便想将整个身子暴露在阳光下,这是人的本能吧,陆维倾想去见见这个父亲,这个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却从来没有看过他的男人。 “所以为什么要考这个学校?”闻若康突然问道。 “就这个分呗。”李明伟嚼着苹果说道。 “我爸要我考的。”躺在床上的张军跟着说道。 “维倾呢,为什么?”闻若康看着坐在课桌前正在看书的男人。 陆维倾停下手中翻书的动作,他转过头,冥思了一会儿,才说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想起来之前闻若康谈及的八卦,有些恹恹地,文采斐然又如何,竟然是这样风流的品性。他考到这个学校并非没有原因,俞生南T大文学系毕业,不仅是着名校友,也是名誉教授。 ——只有在这里,他才有机会见到这个男人。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开学三个月后,一次对T大学生开放的文学讲座,俞生南受邀讲解现代诗的结构与意象,整个讲座中,只有陆维倾和闻若康两个理工科出身的学生。 闻若康陪他来的,甚至连消息也是这位老兄第一时间通知的,陆维倾不觉得他有欣赏这等枯燥文学的爱好,但对方说一起来看看,他只当这家伙闲得无聊。 他们俩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几排,来听俞生南的人比想象中的多,九十年代会写作的人就像拿着金钥匙的人,他们是不仅背靠文学,亦是财富的象征。陆维倾踟蹰犹豫,左顾右盼,甚至有些想要逃走,闻若康看出他的慌张,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附耳轻声道,“要见偶像了,这么羞怯吗?” 陆维倾的耳朵一痒,正想反驳,却见俞生南捧着一叠稿子从前门慢慢走进屋子。 对方步调缓慢从容,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穿着浅灰色的毛衣,袖口推到手肘处,左手戴着一款黑色的老旧腕表,他已过不惑之年,却神态儒雅,气韵非凡,陆维倾屏住呼吸,只听到对方先是轻轻一笑,目光慈祥,带着柔和。 他对着第一排的某人说道,“这刘老师吧自己不来讲,偏要我来,又不发我工资,这就是让我白打工来了,既然如此,我就马白脸儿养儿 ,给大家讲讲刘同志写的吧。” 随后,他谈了一会儿西宁的风土人情,说起他几年前从敦煌去卓尔山的故事,最后才绕回到这首现代诗,他说,“没什么结构,也没什么韵脚,但偏偏是我最喜欢一首,为什么呢?因为我见过,我知道他写的是真的,我知道他想的也是真的。现代诗不像七言律诗工整规范,它的形式自由,意涵丰富,但首先要有的就是‘真’。真情实感很重要,感情到位了,什么东西都能描绘出意象之美。” “徐志摩写‘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是写水莲花吗?那是写他心爱之人含羞低眉的温柔。又写‘我想攀附月色,化作一阵清风’,那想的能是攀附月色吗,我打赌想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 说到这里台下哄堂大笑,彼此会心一笑,就连闻若康这个学机械的也明白了,他又对着陆维倾说着悄悄话,“这俞生南说话挺有意思的。” 陆维倾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他的视线一直牢牢地粘在对方身上,讲台前的中年男人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挂在脸上的浅笑显得平易近人,身上毫无名人架子,好像写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他继续说道,“所以写诗第二点就是不能那么直,感情是真的,可写法得曲折些,这贯来是中国人的个性,不能像泰戈尔或者普希金那样,开头就写一句爱啊,我爱你啊,那就俗了,我们得委婉含蓄些,就算在现代,我喜欢你也不能赤裸裸地说出来,要把爱这个字眼藏着句子里,藏在山河日月,春风细雨里,你看着没这个字,可从头读到尾,却已经明白他对你的情谊。” 一堂课下来,俞生南谈古论今滔滔不绝,他说的一点也不枯燥,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就连闻若康这种不喜文学的,中途也开怀大笑起来。 男人确实博览群书颇有见解,甚至到了下课前,还不留情面地点破,“现代诗人不像古代大文豪,寄情山水忠于自我的没几个,有些男人都是想泡你们这些个年轻小姑娘。文化人遇上了喜欢的人就想赠诗,作曲人遇上了心动的就想写歌,本质都是卖弄才华罢了,斟酌一两句还行,品太多就矫揉造作了。所以啊,喜欢诗可以,喜欢诗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 课程一结束,乌泱泱的人群涌上前,不少年轻人捧着他的书等着签名,俞生南很耐心,他边签名边和学生道些家常,十分随和,闻若康推了推身旁的陆维倾,问他怎么不动。 “我没有带书。” “那也没事啊,你就给个空白纸,他能不签吗?” 闻若康怂恿着他,见他迟迟不向前,就一把拉住他的手从后座一溜烟往讲台前跑。陆维倾被这力道拽着,没刹住车直直地撞向讲台的桌子。 “咣当——” 重重一声,震得所有人都不免回头看他。 “同学,没事吧。”有个女生关切地问了一句。 而陆维倾顿时脸烧红了一片,他尴尬地抬不起头,太丢脸了,怎么能这么愚蠢…… 俞生南也瞧见了,见他捂着膝盖不抬头,以为撞到哪儿了,放下手中签到一半的书,走到陆维倾面前,“怎么样?还好吗。” 陆维倾听到他的声音,立刻颤抖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事……” “真的没事吗?”男人伸过一只手,似乎想看看他的膝盖。 而陆维倾猛然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俞生南目光温柔,而他像极了冒着热气的水壶,头顶蒙上一层紧张的热汗,他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俞生南,嘴巴啊了一声,那两个字在他唇齿边几乎脱口而出。 “俞老师,给我俩签个名吧!”闻若康出声打破了这个气氛,他递上黑色的笔记本。 俞生南收回注意力,朝着他们两人微笑,痛快地接过,“那下次要签名别跑那么快,年轻人慢慢来。” 他刚签好名,又被其他人团团围住。陆维倾捂着胸口,他长吁一口气,幸好……幸好他没有出声,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旁的闻若康是头一回瞧见他这副紧张不安惊慌失措的样子,那张轻薄的唇被下牙咬出鲜明的红印子,在白皙的脸庞上显得很惹眼,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微汗,那眉毛也好像被擦了一般,闻若康有些移不开目光,他心神微动,胸口一阵温热。 陆维倾没有察觉友人的异样,他心事凝结,目光始终投射在俞生南的背影上,又捏紧了手心,喉结一动,他想,这样就算做把那两个字咽下了。